齋主夾起一塊帶着明亮筋絲的牛肉.送入脣中緩緩咀嚼了半晌.面露陶醉神情.待把肉香盡數抿化.讚美說道:“有酒有肉.一生無憂.”
說完這句話.他端起小酒壺美滋滋地嘬了一口.
秦傑坐在齋主身旁.用手拈起片牛肉扔進嘴裡.蹙起了眉頭.因爲他覺得這牛肉太淡.
然而緊接着他便知道自己錯了.這片看似淡而無味的牛肉.在口中竟是越嚼越香.筋肉被牙齒切斷後.釋放出無比美妙的彈與茸的混合觸感.而牛肉本身特有的滋味.也隨之漸潤口舌.
“好.”他無比震撼說道:“師父這是好酒好肉.”
齋主從食盒側拿出一個鐵製的小圓酒壺扔給他.笑着說道:“別換着方式來討酒喝.這酒尋常.牛肉卻是極難吃着.崖樓裡有鍋有竈.剛好可以滷鍋白水牛肉.妙的是.老黃可沒辦法爬到這裡來頂我.”
秦傑知道師父口中的老黃便是那頭老黃牛.想着當着黃牛的面吃它的同類.着實是有些尷尬.忽然間.他發現手中的小圓酒壺有些眼熟.仔細望去.只見酒壺表面刻着平直的線條.不正是自己用來炸夏侯的小鐵壺.
“不要這麼看着我.我就是覺得這小鐵壺用來裝酒比較合適.當然.爲了防止鐵污酒味.我在壺壁上塗了些東西.”
齋主把黃泥小酒壺送至脣邊飲了口.說道:“刀能用來殺人.也能用來切菜.就看你怎麼選擇.人的嘴可以用來吃肉喝酒.也可以用來說話問道.終究還是看你怎麼選擇.不過這倒沒有什麼對錯可言.”
秦傑哪裡有聽不懂這番話的道理.沉默片刻後說道:“師父.這幾年裡我一直在做一個夢.夢裡的故事似乎在一步步地發展.”
齋主問道:“爲什麼要來問我呢.”
“因爲夢裡面有師父的身影.”
齋主笑着說道:“我又不是張楚楚那丫頭.你何必夢我.”
秦傑惱道:“師父.我是很認真地在說這些事情.你能不能不要開玩笑.”
齋主微笑看着他說道:“那你繼續說夢.”
看着齋主那雙仿道能夠洞悉世間一切事的眼睛.秦傑覺得有些緊張.聲音微啞說道:“其實那些夢.師父您應該知道.去年今夜在這崖畔.我們談到冥界入侵時.你曾經問過我.在我夢裡冥界在哪個方向.”
齋主靜靜看着自己小的學生.說道:“這個問題現在依然有效.”
“我看到的黑夜……是從北面過來的.”
齋主微笑說道:“如此說來.與我這些年遊歷查看所得倒算相合.”
秦傑問道:“冥界入侵黑夜降臨究竟是怎麼回事.師父去年只是講傳說裡有這些故事.卻沒有說到那些細節.”
“細節.當整個世界都被黑夜籠罩的時候.誰都無法看到細節.當整個文明都斷了傳承之後.就算有細節也無法流傳下來.”齋主看着絕壁上空的黑夜.看着那些繁星.說道:“相傳黑夜與白晝在這個世界間輪轉交替.有時數萬年光明.有時數萬年黑暗.光明與黑暗的戰爭貫穿整個歷史.上天獲勝時.便是如今的光明世界.修羅獲勝時.便是冥界到來.冥界入侵.白天沒有烈日.夜晚沒有繁星.世界變得無比寒冷.大地上的生靈只能靠地熱取暖.到那時.火山與溫泉還有南海里的熱流.將會變成寶貴的資源.無數的戰爭將會在那裡發生.戰爭持續不了太長時間.絕大部分人都會死去.因爲飢餓因爲寒冷因爲絕望的廝殺.要知道那必然是難以想像的冷酷而現實的世界.而數十年之後.整個大地都會變得異常靜寂.仿道進入了永遠不會醒來的沉睡.無論人類還是禽獸.只有強壯堅毅的那些能夠熬過來.這些寒冷而黑暗的年代.道門稱爲修羅降世.而我習慣稱之爲……永夜.”
秦傑看着腳下的萬丈絕壁.看着星光下分外美麗的山瀑.想像着如果沒有星光的夜晚.而且是無數個夜晚.不由覺得有些寒冷.
他望向齋主.說道:“如果冥界入侵.永夜與白晝的交替在歷史上發生了很多次.人類卻沒有滅絕.只能說明就像師父您先前說的那樣.有些強壯堅毅的人熬過了漫長的黑夜.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能夠熬過那等長夜的人.等若經歷了一次天擇.剩下的必然都是強大的修行者是.可爲什麼無論神話集團教典還是道宗故事裡都沒有這些人的存在.”
“你應該看過萬雁塔寺的那些石尊者像.道宗尊者.等同於道門教典裡記載的聖人.在傳說中.這些人類擁有近乎無限的壽元.無比堅毅的意志.所以他們都曾經成功地熬過永夜.等到了上天重勝利的那天.”
秦傑今夜知道這些早已經被現世遺忘的強大存在.感到極爲震撼.說道:“這些修行者想必便是強大的人類.只是爲什麼沒有活下來.”
“近乎無限終究不是無限.他們能戰勝黑夜.也不可能戰勝永恆的時間.另外在我看來.這些修行者遠遠談不上強大.”
秦傑覺得師父的說法有些問題.在那樣殘酷而現實的永夜之中.物兌天擇.能夠生存下來的當然就應該是強大的.
就在這時.齋主看着他忽然問道:“你覺得修行是上天賜予人類的禮物嗎.”
這個問題很突然.與師徒二人的談話看似沒有任何關係.所以秦傑一時間有些沒有反應過來.待想明白問題之後.頓時聯想到自己在魔教山門繼承小師叔衣鉢入魔之事.搖頭說道:“至少不是所有的修行者.”
齋主看着秦傑的眼睛.緩聲說道:“真正的修行者.修的是自己的心.終會修向絕對的自我.那便是絕對的驕傲.他們可以像道宗的尊者.道門的聖人那般隱藏在火山周圍.依靠着極少量的苔蘚.甚至只需要清水便能活下來.然而驕傲的他們如何能夠接受自己變成在夜幕下瑟瑟發抖的老鼠.越強大的修行者越不會甘心.所以當永夜來臨的時候.他們沒有選擇藏匿.而是選擇了抵抗.他們抽出自己的劍刺向修羅.然後……死去.”
秦傑知道師父說的話是對的.像小師叔那等人.怎麼可能跪倒在修羅座前或是藏進老鼠洞中.如果日後黑夜真的來臨.三師兄肯定會第一個跳出來找修羅大戰一場.然後.如齋主所說.死去.
想着那個畫面.想着自己夢裡的黑夜.想着自己可能便是修羅之.他覺得絕壁間的夜風變得越來越寒冷.忽然生出跳下去的衝動.只是身旁還有齋主.還有一壺老酒.幾兩牛肉.生活依然那般光明美好.張楚楚還在病榻之上.如何捨得.
他看着絕壁間流淌的夜雲.有些惘然問道:“熱海漸凍.極北地寒夜漸長.這都預示着冥界將要入侵……師父.那我們應該怎麼做.”
齋主端着黃泥小酒壺.喟嘆說道:“我在世間尋找了數十年.結果還是沒能找到冥界在哪裡.又如何知道該怎麼做.修行者終究比拼的是時間.遺憾在於餘生也晚.竟是沒能看到上一次永夜時的畫面.”
說完這句話.他飲了一口酒.白眉微微飄起.平時顯得那般隨意散淡的神情中.竟是極爲少見地出現了幾絲憂慮.
“神話集團是上天信徒.對於這場光明與黑暗的戰爭.他們應該瞭解的多.難道他們沒有做什麼準備.”秦傑問道.
“誰都能看到路盡頭的那抹夜色.何況是上天的信徒.”齋主說道:“我雖不知上次冥界入侵時發生過什麼.但想來道門信徒爲了上天的光輝.必要與修羅拼命一戰.若拼命也戰不過.那便藏起來保着小命.等着上天戰勝修羅時再來過.”
“聽着總覺得有些弱.”
“本來就是些很弱的人.”
秦傑忽然想起在魔教山門的白骨堆間.蓮世界點評神話集團和知守觀時.曾經譏說出的一段話:“神話集團就是知守觀養的一羣狗.那座破觀又如何.終究還不是上天養的狗.哈哈……都是狗.
“魔教出現在千年之前.創派的那位總經理未曾經歷過永夜.所以魔教教義裡面也沒有提到什麼應對之法.”
“聽說魔教也祭修羅.”
“那不是信仰.而是恐懼.魔教中人需要一個偶像.來抵抗上天的威嚴.只不過是心理安慰罷了.”
秦傑又想起蓮世界死前說過的另一段話.稍一猶豫後.他把這段話複述給齋主聽:“有人說魔教是藏在黑夜裡躲避上天神輝的長青苔的石頭.號稱不敬上天.實際上格外畏懼上天的存在.所以上天可以允許魔教的存在.”
其實這段話還有一部分.只不過被他掐了.
當時蓮世界說秦傑如果拿起小師叔留下的劍.便會因此而失去所有的敬畏.甚至對上天的恐懼.那是真正的魔道.而上天絕對不會允許這樣的人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