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並不是指生命的某個時期,而是指一種精神狀態。
——塞·厄爾曼
“你聽!仔細聽!”
沉重的鐵索掛鉤互相咬合,突然拉動車廂,列車朝着熔漿湖泊之間的深山遠方駛去。
BOSS摘下了禮帽,剛剛打發走一大堆人,還有一場關於內閣智庫和元老會重要議員的會議,主題和最終決戰有關。
“你們仔細聽。”
傲狠明德煞有介事的握着小拳頭,站在主講臺上。
聽老闆宣講的人們,則是大大咧咧不修邊幅,毫無架子坐在壁爐地毯各處。
無論是凡人或靈能者,這些身居高位手握權力的社會精英,地下世界各個部州行政區的長官,經濟中心或政治中心的要員——在傲狠明德面前,他們永遠都只是等待好貓咪講故事的小孩子。
“火車已經開起來了,尤里卡火山城的航運貨物吞吐量接近飽和狀態——每週的貨運吞吐量應該是三十六萬噸。我們沒有更好的船,沒有更先進的船汛系統,沒有北斗衛星,發信收信全靠鈴聲。”
“但是已經足夠了,已經足夠了。”
BOSS用力點了點頭——
“——已經足夠了,我們的聚居城市,所有的黑暗之地都已經點亮文明的燭火。”
“對於前線的戰士們來說,這個級別的運力就已經足夠了。”
“想要徹底殺死猶大,也足夠了。”
週三十六萬噸的運力,撇開毛重、淨重、風浪影響和自載重運損,這代表每一天,深淵鐵道各部四個主要港口,能夠分六條航道向香巴拉源源不斷的運輸士兵、物資、軍械。
直至今天,九界站臺往尤里卡發出第一臺特型載重貨運列車——它以滿洲里口岸向外貝加爾斯克鐵路段爲標準,年貨物吞吐量在兩千萬噸上下浮動,但實際上達不到這個量準。貨物裝卸需要重工器械,運輸物流通港系統的搭建也需要時間。
但是已經足夠了,每天有八千個標箱運力的物資單位運往前線,關於戰事本身所需要的一切,由無數根指頭,無數個緊密相連的機關、組織、公司和個人,握成無堅不摧的拳頭。
它蓄滿了力量,幾乎蓄積了六十多年的冤屈與忿恨,由無數的人們,由無數場悲劇所散發出來的勇與怒而揮了出去,它既是慢慢來,也是比較快。
這一拳,猶大根本就接不住。
“我的孩子們,我是看着你們長大的。”好貓咪扯下領帶,丟掉無用的繁文縟節,脫下西服外套,襯衫立領也解開,露出下巴到胸襟部分的一撮白毛。
它掃視着內閣三十多人,這幾乎是地下世界最聰明的一羣人,大多都已經四五十歲,有年長一些的,幾乎鬍子花白,牙齒都掉光了。
“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好像整個世界都變了,變得古怪離奇。”
BOSS聳肩笑道,敲了敲小黑板。
“安理會代表的意思,要我們自己解決這個問題——最早他們也是這麼說的,哲學家們沒工夫處理地下世界的事情。”
“因爲現如今的世界秩序也是一團糟,光是新舊兩極的衝突升級,還有各種各樣的戰爭,它就像一個火藥桶,隨時都會爆炸。”
“任何一支凡俗世界的武裝軍隊來到我們這裡,或者去往香巴拉,這都是對《冠絕公約》的背叛。駐軍只是第一步,接下來有關於政權的話題會越來越敏感,衝突也會繼續升級。”
“託哲學家的福,我們至少不用捲入更深的人道主義危機,不用面對更復雜的地緣政治迷思——我們不必去想如何解決頭頂的問題,只要關心地下就行了。”
“沒有什麼左派右派,沒有什麼LGBT,沒有槍、神、同、胎——好像咱們這兒的生存壓力大得可怕,只能拼命的琢磨.”
BOSS揮着教鞭,敲打着黑板上鮮紅的癲狂蝶。
“只能拼命的琢磨怎麼活下去。”
“當一件事情變得浪漫起來,其實也代表它快死了。”
講到此處,好貓咪臉上就露出得意的冷笑。
“比如我們可以揭開猶大的褻衣,可以和他談天說地,可以深入瞭解他的內心,去觀賞他的死相。”
“我們似乎可以坐在同一張椅子上討論事情,不用再把這個人神話,本該千刀萬剮的邪神再也不會進神龕受香火——他要死了。”
“上個禮拜我去無名氏俱樂部旁聽,偶爾也會聽到一些有趣的故事。”
“像上一年,還有因爲行政區體測標準問題,要爲自家孩子爭個結果。”
傲狠明德隨口講起這件事,有關於體育和教育方面的小故事——
“——父親一個人來的,是第九區的一個普通家庭。”
“他家裡姑娘身體素質很棒,但是想通過靈能者青年杯比賽標準,要三個地方部門點頭。”
“一個是靈能災害管理處,一個是地方體育局,還有一個教育局的備案流程。”
“只要敲下這三個證章,這女孩就能成爲青年運動員,能特准進入第九區的加拉哈德分校——其實這是個很簡單的事情。”
“我聽着聽着,就明白這位父親要無名氏幫什麼忙了,女兒升學的窗口期很短,想跑完這個流程實在太難。靈能天賦說來就來,只有十六天的時間——他等不了,只能來求無名氏。”
“這是去年的事情,今年我再沒有聽過這種故事。”
傲狠明德捂着嘴,表情突然變得滑稽起來——
“——但是不保證以後不會再有哦。”
稍稍機靈一些,負責樞紐關節大區的幕僚立刻明白了BOSS的意思。
有人馬上應道:“BOSS,我想問,猶大也一樣嗎?”
有人立刻跟道:“對,猶大也一樣嗎?”
在場的人們都知道,都理解——
——猶大隻是一個化身,無論是物質層面,或是精神層面,他都是癲狂蝶的幻影,就像魂威一樣。
把他打至瀕死,肉食主義也僅僅只是失去了一個載體。
只需要一點時間,原初之種構建的生物圈總會再次滋生另一個猶大。
他的名字可以改變,不叫猶大了,叫猶太也行,叫阿貓阿狗也罷——
——養育癲狂蝶的宿主們總會出現,這場廝殺搏鬥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薪王可以用陽光殺死病毒,同樣的,這些昭昭烈日也需要人肉,也在詮釋肉食主義的痛苦輪迴。
似乎沒有什麼一勞永逸的方法,沒有什麼“可以安心”的絕招。
“我們能夠把握機會,摘取勝利的果實。”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那是黃石元老院裡,活了一個世紀的首席,從一戰開始活到現在,以黃石人的家族結構和權力分級來算,這就是元老中的元老——只要他還活着,太陽花和金湯匙就翻不了天,元老院也會異常穩定。
“BOSS。”這位首席長老拄着柺棍,向傲狠明德佝身行禮,也要把話說清楚:“去年發生的事,今年沒有發生,這是好的——以後會不會重演,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他說得對呀!”傲狠明德輕輕鼓掌:“范佩西家是個歷史悠久的家族,家學淵博人才輩出,就如這位元老院首席所說的。”
“每一個時代,都有那麼一羣人,希望用《歷史的終結》一勞永逸的解決人類本身的獸性。”
“哲學或神學,它們作爲工具書不斷的改造着人們的思想,一次又一次重新界定道德與法律,重新劃清人與野獸的邊界線。”
“可是它從來都沒有消失,好比現在我打開手機APP——就看見公司的終點是放貸,個人的終點是帶貨一樣。”
“借錢吃息和偶像崇拜依然是主流,它們搞錢的速度一等一的快,只是芸芸衆生被不痛不癢的咬一口兩口,還不覺得自己的血肉已經被人啃走——不那麼疼了。”
BOSS把襯衫也脫下,把皮帶解開,丟掉這些“人類”的特徵。
它又變回了兇獸,渾身赤裸的坐臥在講臺邊,把眼鏡摘下來,隨手丟去辦公桌抽屜裡。
“繼續往前走吧。”
“如果你問我,猶大還會回來嗎?”
“那麼我會說——這是好事,我的孩子。”
“在這漫長的旅途中,時間是無窮盡的,文明卻只是偶然。”
“死亡是無窮盡的,生命卻只是偶然。”
“瘋狂和恐懼幾乎無窮無盡,勇氣與靈光卻是轉瞬即逝。”
“又有一個猶大走來了,在荒無人煙的野地裡,或是上帝放棄了一個孩子,魔鬼就會發出訕笑——因爲肉食主義,在不斷索求的過程中,總有邪惡的化身會降臨人間,在這個吃與被吃的痛苦循環裡,試着尋求解脫。”
“他與我們一樣,都在追求答案。”
“他也會想,有沒有一天,這個殘酷的世界不再有什麼仁慈善良,自然要把所有的[肉]都運用自如,弱者自然而然的送到強者嘴邊——那便是一個美麗人間。”
“總會有人說,太陽底下沒有新事,總會有人講,人類唯一從歷史學到的教訓,就是學不會教訓。”
“而我要說,那是悲觀主義者和懶漢試圖爲歷史規律做總結——但現實是,這場拳擊比賽永遠都不會落幕。”
BOSS攤開爪子,從掌心落下一顆無色石。
“我想,既然有新的猶大。”
“一定會有新的無名氏,煥然一新的你和我。”
“新的鐘聲敲響了,擂臺的鈴聲也要響。”
“各種各樣的事物都是新的,沒有什麼比這更浪漫,更令人振奮。”
“你會覺得空虛,因爲那是遙遠的未來,我們短暫的生命無法觸碰這些事物,似乎一切與之關聯的東西都消失了——無法親眼見證未來,這種恐懼過於強烈,或許正是它催生出永生者的會盟。”
“可是再過十億年,恐怕地球都找不到人類存在過的痕跡,以現如今的科技,以材料學和信息傳播層面的技術來說,人類給自己留一塊墓碑的資格都沒有。”
“所以還煩惱什麼呢?家人們,把靈魂收回來,讓它留在你的身體裡。”
“從前線發來的戰報裡,有一份關於費克伍德·艾比的圖文資料。”
“這傢伙是猶大的護命羽毛,也是一個科研學者,他在追求真理的過程中死去了。”
“我仔細想呀,這老逼登真的太幸福了——”
“——那是吃了多少人,耗費多少力量,才能幫他完成如此宏大的願景。”
“有多少自由燦爛的生命,將所有的心血都灌注給這個壞東西。”
“這也是癲狂蝶的魅力所在吧?”
BOSS問出去這句話,又看見許多人不由自主的偏開眼神,不願意主動對視。
只有寥寥數人依然盯着傲狠明德的金色線瞳——
——這是人類的天性,是無法改變的,比命運更殘酷的自然。
命運可以用個人的意志和實際行動來改變,但是[自然]卻很難很難改變。
那是多麼令人羨豔的權力?是多麼瑰麗華美的願望?
只一個念頭,一個理想,可以使那麼多的人力物力爲己所用!
哪怕是封建時代集權帝國,也無法做到這件事,也無法自然而然順理成章的消耗如此多的人命——這近乎於獻祭儀式一般的科研工程,讓在場的絕大多數人心智受創。
“散會!”BOSS一揮爪子,內閣的日光燈暗下來。
只聽黑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各部元老院的人們走得最快。
陰暗的環境裡,人們看不清彼此,也認不出家紋和印章,不能通過手杖的配飾來認人,自然沒有講究,是想走多快就走多快——偶爾有向BOSS告別的“孩子”,也是分不清方向,摸索着朝着辦公桌鞠躬揮手。
內閣的人要走得慢些,似乎還在猶豫,好像依依不捨——因爲這些年來,除了遠征時期以外,熱戰頻繁衝突激烈的年代,他們這些大忙人能夠經常見到BOSS,別的時間都要留給工作和生活。
最後留下一位紅石元老院的年輕人,那是石工坊的一個工建部代表,不過二十七八,升職非常快——是未來的希望。
“BOSS!”這位年輕男士沒有走,反而壯着膽子往辦公桌旁擠靠,懷裡揣着一個小本子,“BOSS,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你呢!單獨問你行麼?有時間麼?”
紅石人總是有話直說,哪怕還沒來得及退場的叔叔伯伯們都看着他,他一點都不在乎。
傲狠明德越看越喜歡:“你問。”
男士有一頭烏黑亮麗的捲髮,眼睛像是兩塊琥珀,作爲紅石人——他的長相卻偏陰柔了些。
他似乎感覺到氣氛和靈壓在慢慢變化,有更多人駐足在門廊洞道前,沒來得及走回五王議會,因爲心裡好奇就停下來多聽了幾句。
這位男士翻開日誌,直言不諱問道。
“這次安理會訪問結束,您還會繼續呆在這裡嗎?”
這也是人們最想問的事情——
——由於《冠絕公約》的存在,地下世界作爲一片免受核戰威脅的保留地,如此重要的聚居地,作爲人類文明最後的堡壘,一直都是由傲狠明德代管。
它不是智人,嚴格來說它沒有人權,也沒有自然人財產權,不能擁有海洋法或國際公約保護的權利,用大白話來解釋——這個紅石元老院的小夥子很擔心BOSS的安危。
既然安理會沒有功夫抽出手來對付猶大,對於達格達之釜的靈災危險品評估環節,也是全權交由傲狠明德來負責,聰明一些的閣僚已經想明白了。
這或許是一個契機,是另一種驅虎吞狼導致的兩敗俱傷。傲狠明德要打猶大,它必然會動用一系列非常規手段,也包括《冠絕公約》明令禁止的武器裝備。
它越過了安全線,觸犯了人類世界的規則,肯定會受到約束和制裁。
雖然它的肉身可以穩定產出萬靈藥,收穫季剛剛過去,這是凡俗世界的權力結構滲入地下的絕佳機會,有五十多年的時間可以慢慢彌補人類與怪獸的外交關係。只要能開疆拓土走出第一步,九界會慢慢回到人類手裡——以智人作爲至高執政官,漸漸取代兇獸意願爲核心的行政系統。
這對BOSS一點都不公平,可是這個世界從來都沒有什麼公平。從一開始它就做好了準備,
“這不是你要關心的事。”傲狠明德隨口應道:“青春並不是指生命的某個時期,而是指一種精神狀態。”
“這是智人教會我的道理,十年前,你們凡俗世界最強大的國家,要從兩個年齡總和超過一百六十歲的怪人裡邊選一個總統——他們上臺演講,話都說不利索。開始扯謊對罵互相指責——恨不得把對方家裡親人的黑料都抖出來,當做博民心的武器,像極了網紅直播間PK拉票。”
“這是多麼神奇的一個世界!~”
傲狠明德哈哈大笑——
“——可這也是衆生共業,很難想象,對麼?”
“就像一個巨大的草臺班子,你不知道它究竟是怎麼運行起來的,反正我們還活着,依然要活下去,看情況好像還能活到壽終正寢。”
“如果人們不需要我了,要選兩個家裡錢多到喂老鼠的脫口秀演員,來這個小房子裡玩投票遊戲,如果你們樂意——我就走。”
BOSS睜大了眼睛,兩顆貓眼水汪汪的,聲線變回了低沉的男中音。
“當然了,你們得給我發養老金,不能讓我白乾那麼久,我早就到了退休年齡,對吧?”
從門廊處傳來快活的笑聲,似乎把這些問答都當玩笑——
——人漸漸走光了,只剩下一個孤獨的燈下陰影。
直到獵王貼在BOSS身側,她半蹲下來,用臉頰去擠靠BOSS的額頭。
“您該休息了。”
BOSS舔着爪子,依然精氣神十足。
它從文件袋下邊抽出前線發來的報紙,根本就沒補覺的意思。
“我要再看一遍!嘻嘻嘻嘻!~”
獵王者低聲問道:“聯合國真的不管嗎?”
“當然管了.”傲狠明德小聲應道:“不過不能明說呀,頭上的哪個流氓要是敢大聲嚷嚷,直接把軍火交給我,這就好比蘇聯在古巴部署核武器,信不信第二天就得爆發核戰危機——各種各樣的猜忌懷疑和潛在問題,一下子全都會暴露出來。”
“你以爲我梟龍戰機怎麼來的?真從沙漠裡撿的呀?我撿到這玩意也沒人會開呀!~加拉哈德什麼時候有這個能耐?有軍校專門培訓飛行員了?”
“當然了,沙漠里長幾個飛行員也是合情合理,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