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船的船頭,韓嶽抱着彎月刀靠在船舷上看着前面浩淼的江波,眉頭緊皺,周身散發的冷煞之氣使得羽林郎們也不敢靠近。
昨夜四更天,他因爲一直等不到李鈺回來而闖了一趟東陵王府,跟關山他們交了手,之後闖進東陵王府後花園在蓮池上的小亭子裡找到了和雲啓摟在一起睡覺的李鈺,當時就氣炸了肺。
不管不顧的把人扛回來的路上,韓嶽恨不得把這瘋丫頭摁在地上暴打一頓
。平日裡跟人勾肩搭背也就算了,居然在別人家裡喝醉酒睡到人家的懷裡去了!
真是……
真是!
韓嶽簡直不知道該怎麼罵她纔好。
他也終於能理解殷皇后爲何會一怒之下把她關在祠堂裡三天三夜不許吃飯。
也終於能理解師傅爲什麼會跟皇上吵架,說他對鈺兒一味的寵溺是不負責任。
她怎麼就是這麼個性子!
氣鬱於胸的韓嶽簡直要鬱悶死了!
這種鬱悶一直持續到晚飯時分他看見李鈺揉着惺忪的睡眼從樓上下來時,方莫名其妙的散了大半兒。
“川子。”李鈺走到韓嶽身邊,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手卻不拿下來,直接在他身邊坐下,搭着他的肩膀問:“我們走到哪兒了?”
“已經出了東陵界,進了兩江府的地面了。”韓嶽的眼睛從李鈺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上掠過。
“天亮之前能到江寧?”李鈺收回手去,從蒸屜裡拿了一個小包子丟進嘴裡。
韓嶽拿了碗給她盛了湯,遞到她面前:“我們的船已經漲開了風帆全力前進,再有兩個時辰就可以到江寧了。”
“正好是半夜啊!”李鈺端着湯碗若有所思。
“是的,這樣碼頭上的人會比較少,方便我們檢驗糧船。”韓嶽說着,轉頭盯着李鈺,壓低了聲音:“百草鼎的事情,你都安排好了?”
“這個自然。”李鈺輕笑着瞥了一眼韓嶽,“我辦事你還不放心?”
韓嶽看了看左右沒有人,方低聲說道:“盛興然可不是傻子!一千多萬斤糧食非同小可,他必定會請那些古董行的老行家驗貨,你叫田棘弄來的那個東西……能瞞得過那些老傢伙的眼睛嗎?”
“我就沒打算用田棘弄來的那個去給人家驗看
。”
“那你……”韓嶽驚訝的看着李鈺。
“放心吧,一切都會很完美。”李鈺拍拍韓嶽的肩膀,繼續拿了個小包子塞進嘴裡——話說這包子看真是難吃,若不是想着待會兒還有的忙,她纔不會吃這麼多呢。
半夜二更十分,船隊駛入了江寧碼頭。
江寧知府以及盛興然還有蘇聽泉等人早就在碼頭等着了,而且爲了今晚的事情,江寧知府還出動了兵馬,把碼頭清了場。
偌大的江寧碼頭上沒有一艘閒雜船隻,殷皇后的船隊陸續靠岸,韓嶽帶着羽林郎從船上到岸上先是一同檢驗,之後才帶着江寧知府以及蘇聽泉盛興然等幾位富商行至主船跟前,跪拜迎接殷皇后和李鈺等下船。
敘說不盡的繁文縟節是李鈺最不喜歡的,但不喜歡也要跟着殷皇后走個過場。而且盛興然就在接駕的人之中,就算是爲了那一千三百多萬斤糧食她也得端着。
等衆人蔘拜完畢,江寧知府於順懋上前一步,躬身道:“下官已經將恆安樓打掃出來,暫做皇后娘娘休憩之處,也叫人準備了宵夜茶點,請娘娘,公主以及大皇子殿下移駕恆安樓。”
殷皇后淡然笑道:“本宮明日就走了,何必如此麻煩。”
於順懋忙躬身道:“不麻煩,不麻煩!娘娘心繫天下,下官們不能爲娘娘分憂已經五內不安,若是連這些小事都大點不好,真是越發該死了。”
“於大人自謙了。江寧百姓的衣食住行都繫於大人一身,大人平日裡也頗多辛苦。本宮心裡還是有數的。”自從成了皇后,殷氏聽到的恭維的話一天比一天多,開始的時候還有些不適應,但如今已經應付自如了。
恆安樓是靠近江寧碼頭一座莊園的主樓。
本是早年間恆王所建,後經過百年風雨,恆王一脈早就凋零,這座莊園便成了蘇家的私產。而蘇家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買下恆安莊園後並沒有改名,一切都保留着原來的樣子,每年修葺打理,維持莊園的舊榮舊貌。
這次把皇后娘娘歇腳的地方定在這裡,也是蘇聽泉的意思
。既然已經決定捨棄祿王捨棄雲氏跟李氏皇族好好地合作,蘇聽泉覺得自己應該拿出十成的誠意來。
殷皇后帶着衆人下船後,在於順懋的帶領下上馬車往恆安樓去用宵夜。李鈺卻停了腳步悄悄地在她耳邊說了兩句話,殷皇后點頭,又輕聲叮囑了兩句,
“公主殿下若是有事,不妨吩咐下官去安排?”於順懋討好的笑道。
“不必了,於大人你照顧好皇后娘娘,大皇子和靖安王就好了。”李鈺微笑道。
“那也好,公主殿下若有什麼事情,可吩咐趙大人去做。”於順懋轉身看了一眼江寧府的典獄趙德穎。
李鈺搖了搖頭,又看了一眼盛興然,笑道:“不必了。我有事要跟盛公子說,諸位可以各忙各的去了。”
一時間,盛興然的眉梢頓時舒展開來,忙含笑上前躬身行禮:“草民拜見公主殿下,殿下千歲。”
李鈺含笑點頭,極爲禮貌客氣的說道:“盛公子不必多禮,我船上略備了茶點,可否請公子上船一敘?”
站在她身後的韓嶽忍不住爲盛興然捏了把汗,一般情況下李鈺肯這樣對人說話,對方十有八九要到大黴。
“多謝公主盛情,草民深感榮幸!”盛興然好像全然不知自己將要面臨的是什麼,且神采飛揚的躬身道謝。
“那,盛公子,請吧。”李鈺微笑道。
“公主殿下請。”盛興然躬身擡手。
李鈺轉身往回走了幾步,又停住腳步說道:“百草鼎在船上,我想盛公子必然找了行家來驗看,時間緊迫,就請一起上船吧。”
盛興然等的就是這句話,聞言忙拱手道:“多謝公主。”
盛興然身後跟着四個五六十歲的老人,個個兒都精神矍鑠,目光晶亮,一看就是難纏的主兒。李鈺的目光從他們身上飄過,淡然一笑,轉身繼續往船上走。
盛興然給了身後四個老頭一個眼色,衆人忙緊緊跟隨其後,上了李鈺乘坐的那條大船
。
進了船艙,李鈺在主位上落座,又請盛興然在下手的榻席上落座。
蓮霧端上香茶來,另有小丫鬟上了四色點心。
大家上船來不是喝茶吃點心的,所以李鈺也沒有過多的客氣話,直接朝着花滿樓使了個眼色。花滿樓笑着一點頭轉身去了內間,不多時親自搬着個箱子出來。
盛興然身後的四個老頭立刻瞪大了眼睛。
“盛公子,請驗貨吧。”花滿樓說着,拿了鑰匙打開箱子上的鎖,箱蓋掀開,再揭開裡面三層絲緞,露出了那尊價值一千三百萬斤大米的百草鼎。
盛興然的眼睛裡閃過興奮的光,朝着李鈺一拱手,說道:“公主,請容許我等近前觀看。”
李鈺擡了擡手,笑道:“公子隨便看。”
盛興然道謝後朝着身後一擺手,四個老頭兒各自拿出老花鏡擦乾抹亮,跟着盛興然走到木箱跟前,把百草鼎從箱子裡抱出來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驗看,連玉鼎上雕花裡的泥垢都輕輕的擦下來湊到鼻子跟前細細的聞過。
李鈺也不着急,靠在榻上悠然的喝茶吃點心,等着那幾個老傢伙仔細的驗看。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的功夫,四個老傢伙先後摘下老花鏡揉眼睛。
“怎麼樣?”盛興然緊張的看着其中一個花白鬍子的老頭兒。
“是真貨。真的是黃岐玄門聖物,百草鼎。三十年前,老朽曾在岳陽山三清觀紫雲道長那裡見到過此物。當時還是隨着老太爺去上香。唉!一晃半個甲子過去了,想不到老朽還能見到這寶物。”老頭兒說着話,竟然掉下眼淚來。
“好!既然貨已經驗過了,那就請盛公子趕緊的把東西打包拿走吧,省的放在我這裡,讓我也睡不好覺。”李鈺呵呵笑道。
盛興然笑道:“公主說笑了!公主這船上高手如雲,百草鼎放在這裡是最安全的。”
“這可不好說
。”李鈺也笑,“東西你們看過了,可以拿走了。”
盛興然拱手道:“那草民就遵命了。”說完,轉身朝着門口拍了拍手,有兩個青壯男子入內,上前把裝百草鼎的箱子扣好,上鎖,接了花滿樓給的鑰匙後,擡着箱子往外走。
韓嶽在這個時候進來,冷冷的瞥了盛興然一眼,拱手說道:“公主,盛家給的一千三百萬斤大米只有三百萬斤合格,其他的都是稻米,糙米,甚至還有黴變的米。”
“是麼?!”李鈺立刻冷了臉,盯着盛興然,“盛公子,你可有話說?”
李鈺的目光陰寒毒辣,看得盛興然雙腿發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告罪:“公主恕罪。”
“恕罪?難道只是一句恕罪就可一語帶過了?”李鈺冷笑道,“你可知道欺騙皇后戲弄本公主是何等罪過?就算西南諸省暫時還不在大周的統治範圍之內!可你這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不,草民不敢期滿皇后娘娘,也不敢對公主有任何輕慢之心。實在是一千三百多萬斤大米在這短短的十日之內難以湊齊,所以草民想着,稻米也可碾成大米,而且還更好存放,只不過要剝一層皮而已,所以草民吩咐下去,稻米的數量要多準備二百萬斤,算是碾磨的損耗……”
李鈺不等盛興然說完就不耐煩的擺了擺手,說到:“行了,我也懶得聽你這些廢話。百草鼎呢?先給我追回來。等糧食的事情徹底弄清楚了再說吧。”
“公主,這……”
“怎麼,做生意都講究個貨銀兩訖。現在是你耍詐賴賬,而百草鼎你們已經驗看過了,我如今也不過是讓它晚幾個時辰下船而已!”李鈺說完,擡手把茶盞重重一放,冷聲質問:“難道不可以嗎?”
李鈺話音一落,韓嶽手裡的彎月刀便橫在了盛興然的脖子上。盛興然頓時脊背生寒,貼身的中衣被倏然而出的冷汗浸溼。
“可以。”盛興然嚥了口唾沫,躬身應道:“當然可以,一切都按照公主殿下的意思辦。”
李鈺下巴一揚,冷聲說到:“花爺,把百草鼎和盛公子的人一併請入內艙,你親自看管,不許有任何差錯
。”
“是,公主放心。”花滿樓應了一聲,朝着身後的幾個護衛一使眼色,幾個人立刻上前來押着盛興然帶來的那四個鑑寶行家以及那兩個擡着百草鼎的壯漢往內艙去了。
“介川,你帶着盛公子去驗看糧食,稻米,就按一百斤大米換一百二十斤稻子折算。糙米也可以,但要按一百斤大米換一百一十斤糙米折算。至於黴變的,扔掉可惜,就按喂牛羊騾馬的飼料折算。算清楚了列個賬單來,數量補不起的,就讓盛公子拿銀子抵賬吧。天亮之前,務必把這些弄清楚!”李鈺說完,擡手揉了揉眉心,疲憊的嘆道:“我累了,如無大事,介川你全權做主,不要來煩我了。”
“是。”韓嶽答應一聲,把彎月刀從盛興然的脖子上拿下來,冷聲道:“盛公子,爲了節約時間,我想你還是把實際賬冊拿出來,咱們直接覈算的好。”
盛興然穩了穩心神,拱手道:“將軍言之有理,我這就吩咐他們取賬冊來。”
李鈺打了個哈欠上樓去睡覺,韓嶽扯着盛興然下了船。
就算是隻對賬冊,這也是個鎖碎事兒,上千萬斤的糧食,裝了上百條船。要一船一船的驗看覈對,還要天亮之前弄完……
盛興然跳江的心都有了。
好在韓嶽能幹,他手下也頗有幾個能幹的羽林郎,這些人拉着盛家的賬房先生以及盛興然的隨從家丁等人在糧船之間飛來飛去,終於在日出東方之時把船上的精米,中等米,糙米,稻子等各種糧食攏了個大概的數目。
最後,韓嶽捏着那一疊賬目冷笑着看盛興然:“人家都說無商不奸,之前我還一直不信。今日纔算是見識到了。盛家真是好算計,居然把算盤打到大周皇后的頭上來了。膽子着實不小!”
“韓將軍請見諒,這都是下人們搞得鬼。在下回頭一定重責他們!只是,這事兒不能再讓公主殿下生氣了。還請將軍高擡貴手。”盛興然被韓嶽捏住了小尾巴,只有服軟認錯的份兒了。而且這位爺手中的彎刀又快又狠,他可不想一不小心丟了小命兒。
“哼。此事公主已經有了明確的指示,一切的都按照公主殿下的意思辦就好了,何必再多說廢話。”
“是是
。只是現銀麼,這會兒去擡也來不及了。銀票在下身上到時有一些,算算……差不多也夠了。”盛興然討好的笑着。
給銀票不給現銀,這也是盛興然的小算盤。
盛家現有錢莊生意,他們錢莊發行的銀票雖然在其他錢莊也能通兌通存,但這麼大一筆銀子,怎麼着也不能一下子就取走。
再說,以北方現如今的狀況,那些錢莊也對不出這麼多銀子來。其實說白了,這也算是耍了個無賴。
盛興然是覺得韓嶽是個武將,肯定想不到這一層上,所以才耍這麼個小心眼兒。
果然不出所料,韓嶽還真是沒什麼意見,叫過之前跟在殷氏身邊打理賬目的周管家來,讓他把盛興然點過來的銀票過了數,就去李鈺的船上交差去了。
被花滿樓看押在內艙裡的四個鑑寶行家和兩個年輕家僕在睡夢中被推醒,那兩個青壯家丁直接撲在箱子上睡的,睜開眼睛倆人的臉上都壓上了箱子的木紋。
“行了,拿着寶貝走吧。”韓嶽不耐煩的說到。
“行了?可以走了?”四個行家裡最老的那個還有點沒睡醒的樣子。
“走吧走吧。趕緊的!”盛興然一再的催促。
東家都急了,幹活的更不敢磨蹭,兩個家丁擡着箱子先一步出了內艙,下船上岸,由盛家的家丁裡三層外三層的護着上了他們的馬車。
盛興然這才鬆了口氣,朝着韓嶽拱手道:“今日之事,多謝將軍了。改日將軍若到江州,盛某一定備酒備宴,謝將軍今日之情。”
“他日我若踏上江州的土地,必定是江州歸順大周之時。到時候今日之事就無足輕重了,盛公子應該爲我準備慶功酒。”韓嶽淡然笑道。
“哈哈哈……”盛興然朗聲大笑,“韓將軍真實豪氣干雲!那麼咱們就後會有期了!”
“後會有期。”韓嶽微笑着看盛興然大步離去,眼神不自覺的往一側瞟了一下——船尾處,田棘擠眉弄眼的朝着他做了個鬼臉
。
看到田棘那副嘚瑟樣兒,韓嶽就知道李鈺已經把真的百草鼎給掉了包兒。
這個瘋丫頭,真是坑死人不償命啊!韓嶽捏着下巴,在心裡給盛興然點了支蠟燭——盛公子,你自求多福吧。
殷皇后在恆安樓用過宵夜,香湯沐浴之後又小睡一覺,天亮後梳洗更衣用了早點,便收到消息說糧食已經驗看完畢,可以啓程北上了。
於是她不再耽擱,立刻帶着李鐸雲越等人趕往碼頭,辭別了江寧知府蘇聽泉等人,上了大船。
當然這次上船時多了四個人:蘇家的蘇闊,江家二房的嫡子江遠,王家長房次子王煜,還有紹州沈家的嫡長子沈著。
這四位可以說是江南六大家族裡選出來的四個青年才俊,身爲江南六大家族支持大周王朝的交換條件,由他們四人爲代表,跟隨殷皇后和李鈺北上進京併入朝爲官。
船離開江寧碼頭沿着雲天河往北走,行至中午的時候李鈺才因爲炎熱從夢中醒來,一邊叫嚷着‘熱死了’一邊掀開帳子,只穿着貼身的繭綢衣褲跑到窗口吹風。
“公主,有冰水湃過的西瓜,您要不要?”蓮霧忙拿了一件外衫上前去披在了李鈺的肩頭——外邊都是守衛的羽林郎在,公主這個樣子跑到窗前去讓皇后知道了又要被罵了。
“有西瓜?快拿來。這鬼天氣,真是不叫人活了!”李鈺熱的一身的汗,擡手把外衫丟掉,又拿了蓮霧的扇子來對着臉一氣兒猛扇。
蓮霧出去,果然取了一盤切成薄片的西瓜進來。李鈺一口氣幹掉半盤兒,肚子裡涼爽了,身上卻粘膩膩的難受,再轉頭看看窗外的一江碧波,便忍不住心癢難耐。
“我出去透透氣,這裡面悶死了。”李鈺皺眉說到。
“看這天氣,必定要下一場大雨。”蓮霧忙拿了衣裙來往李鈺身上劈掛。
李鈺長長的嘆了口氣,任憑這丫頭給自己穿上外衫,裙子,繫上腰封,宮絛,玉佩,又把長髮梳理順滑編成麻花辮子用絲帶綁住。
“真是麻煩死了,這大熱的天,裡三層外三層的穿,簡直活受罪
。”李鈺控訴。好懷念可以穿熱褲吊帶衫上街,刻意穿着比基尼去海里游泳的年代啊!
蓮霧笑了笑,勸道:“要不公主還是不出去了?在艙裡可以只穿貼身的單衣。”
“算了,我還是出去吧。這裡面跟個蒸籠一樣,會被蒸熟的。”李鈺說着,攏了攏衣袖出去了。
蓮霧皺着眉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嘆道:“有那麼熱嗎?蒸熟?太誇張了吧?”
李鈺匆匆船艙裡出來,行至一層便見韓嶽和花滿樓對坐在矮榻上下棋,卻不見李鐸雲越等三個小崽子,於是笑問:“鐸兒他們呢?怎麼這麼安靜?”
“昨晚鬧了大半夜,這會兒都累了。在午睡呢。”韓嶽捏着棋子奇怪的看着李鈺,問:“你怎麼不睡覺?”
“本來在睡,給熱醒了,這什麼鬼天氣啊!”李鈺擡手抹了一把額頭,手指立刻溼漉漉的沾滿了汗。
“這天氣悶的厲害,應該是要下雨了。”花滿樓轉頭看了看外邊,江面上一絲風也沒有,遠遠看去一片白茫茫的,陽光似乎被罩上了一層水汽,岸兩邊的景緻也攏在一層水汽裡。
“你們繼續,我出去走走。”李鈺擡起手臂舒展了兩下,轉身往外走。
“外邊更熱!”韓嶽提醒道。
“沒事兒。”李鈺說話間已經出了艙門,行至船舷跟前左右看了看。
羽林郎們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溼透了幾回,卻還釘子一樣站在那裡,看見公主出來了,紛紛挺起腰板兒,握緊了手中的武器向公主致敬。
“行了行了!大熱的天你們也別這麼多禮了。”李鈺隨意的擺了擺手,轉身趴在了船舷上。
一個羽林郎忙上前兩步,勸道:“公主小心。”
“沒事兒!我水性好着呢。”李鈺說話間擡腿坐在了船舷上,忽然一個扭腰,跳進了水裡,在裸睡之前還跟那個英俊的羽林郎擺了擺手,“兄弟,一起下去涼快涼快吧!”
“啊
!不好!公主落水了!”羽林郎高呼一聲,緊跟着跳進了水裡,跳下去之後這傻孩子才發現自己是個旱鴨子不會游泳,於是又在水裡胡亂的撲騰,大口的灌水。
李鈺沒想到這傻孩子竟然不通水性,於是忙一個猛子扎回去,把他從水裡託了起來。此時旁邊幾個羽林郎都噗通噗通跳下了水,跟下餃子一樣。
韓嶽和花滿樓聽見呼叫聲忙丟下棋子跑出來,便看見船下六七個人上上下下的折騰。
有懂水性的羽林郎已經把緊追着李鈺跳下去的傻孩子給接過來,伸手抓了繩子綁在他的腰上,讓上面的人把他拎了上去。
上去後韓嶽照着傻孩子的腦門呼了一巴掌:“不通水性你跳下去幹嘛?添亂!”
“公主掉下去了!屬下沒來得及多想,只一心想要救公主……”傻孩子委屈的想哭。
韓嶽冷聲罵道:“呸!公主的水性比我都好,還用得着你個傻蛋去救?”
“行啦,他也是一片好心嘛。”花滿樓笑眯眯的看着這小子。
“趕緊的滾進去換衣裳!”韓嶽一腳把人踹開。
此時李鈺已經轉身扎進水裡,早就不見了蹤影。
“不會有事兒吧?”花滿樓皺着眉頭看韓嶽。
韓嶽笑了笑,說道:“她可以在水裡呆一天的。這邊前後左右都是我們的船,料也無妨。”
花滿樓點了點頭,便招呼水裡的羽林郎:“差不多都上來吧,以你們的水性哪個也比不上公主。”
羽林郎們在水裡涼快了一會兒,個子都拉着繩子回到了船上。
“韓將軍,皇后娘娘問外邊是怎麼了,吵吵鬧鬧的。”周氏從裡面出來,問着韓嶽。
“沒事。”韓嶽眯起眼睛看這平靜的江面,忽然擡手解去自己肩上的披風和外袍,彎月刀交給身邊的花滿樓,展開雙臂跳進了水中。
“唉?這是怎麼回事兒啊?”周氏莫名其妙的看花滿樓,“這一個兩個都跳水裡去幹嗎?”
“天太熱了,大家都想去涼快涼快
。”花滿樓說着,轉身吩咐那些剛上船的羽林郎,“大家都去把衣裳換了!”
周氏看看左右,大家都已經散開沒人理會她,便瞥了一下嘴巴轉身進去跟皇后娘娘回話取了。
韓嶽跳進水裡之後便一個猛子紮下去,尋找李鈺的身影。
雲天河的水很清,陽光照進水裡,水草飄蕩,魚兒成羣,一切都清晰可辨。
韓嶽一口氣憋了好久,在水裡方圓十幾長內都遊過了,卻沒找到李鈺的身影,一時有點着急,便浮上水面換了口氣,又扎進去尋找。
後來終於在一塊石頭旁邊看見了她的身影——她正悄無聲息的躲在石頭上瞄着一尾兩尺多長的有金色魚鰭龍魚靠近呢。
金翅龍魚是雲天河裡獨有的魚種,據說是一千二百年前雲天河開鑿之後,楊氏皇族專門放養進去的,但因爲這種魚來自異域,並不適應雲天河的環境,所以當時放養進去的大批都死了。
後來雲天河也曾經乾涸斷水,更是渴死了許多水裡的生靈。上千年下來,這種魚更是不多見了。想不到這會兒居然被李鈺碰到這麼大一條。
韓嶽暗暗一笑,從袖子裡摸出一隻魚線飛鏢準備着,若是李鈺一擊不中他好幫忙補上一鏢,當然,他也知道李鈺不想殺死這隻魚,她肯定是想活捉的。
金翅龍魚現世,可是祥瑞之兆,若是拿去做做文章,定然有利於天下歸心。
李鈺等着龍魚靠近,手裡的銀簪子便準備好了,簪頭被轉下來,銀鏈子隨着水流悄然滑出,又細又長,水光點點,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然後她猛地一下摔出去,銀鏈子便套住了龍魚的腦袋,滑入了它的魚鰓裡。龍魚痛苦的掙扎了幾下終究沒有掙脫,被李鈺脫下來的外衫給罩住。
韓嶽立刻游過去拉着李鈺一起往上浮。露出水面之後,兩個人都大口的喘氣,李鈺拎着上等繭綢衫子笑道:“這回收穫可大了
!”
韓嶽皺眉道:“你也太貪玩了。下水這麼久都沒動靜,是想急死誰嗎?”
李鈺瞥了他一眼,哼道:“切!我的水性你還不知道?有什麼好急的?”
“好了!上去了!”韓嶽轉頭看看已經遠去的船隊,拉着她迅速的往前游去。
李鈺把衫子打了個結將龍魚系在裡面,又解了腰間的宮絛把衫子的兩隻袖子幫助系在腰上,側身撲入水中飛速的往前游去。
託開海禁的福,因爲西洋大商船的進入,帶來了一定的工業技術,這個時代的大船已經使用了蒸汽和連桿傳動,船全馬力開起來那速度也是飛快。
李鈺和韓嶽奮力追了半個多時辰才趕上頭船。焦急等在船舷的羽林郎看見他們的頭兒和公主二人拍着水花迅速地游過來,一個個都高興地朝着他們揮手。
早有人扔下繩索,李鈺和韓嶽先後攀着繩索上了船。
“找個大水桶來!快些!”李鈺解下腰間的宮絛,把困在衣服裡的龍魚丟在甲板上。
“哎呦,這是條大魚吧?”羽林郎們開心的笑着。
“公主,晚上咱們是不是有魚湯喝呀!”有人笑着起鬨。
“看看!這魚湯你敢喝麼?”韓嶽上前去把衣裳裡的龍魚放進裝了水的木盆裡,朝着要喝魚湯的小子瞥了一眼。
圍觀的衆人立刻驚訝的叫起來:“嘿!這什麼魚啊?怎麼這麼長的身子?”
“還是金色的魚鰭啊!”
“是啊,瞧這嘴上的長鬚,還有這尾鰭!真的好像是龍啊!還有這魚脣也是金色的!”
“這就是傳說中的金翅龍魚吧?”花滿樓抱着雙臂叉着大長腿站在木盆前,感嘆道:“都說已經絕種了,想不到被公主捉了一條來。這可真是稀罕啊!”
“原來是龍魚!”有人驚呼。
“也只有咱們公主能捉住龍魚呢
!”
“那當然了,咱們公主可是天命公主!”
“說的不錯!陛下天命所歸,公主自然就是天命公主了!”
……
李鈺看着眼前一驚一乍的衆人,嘆了口氣,說道:“看好這條魚,我先去換衣裳了。”
“恭送公主!”
“恭送公主!”
李鈺進艙門時朝着身後擺了擺手,無奈的搖了搖頭。
蓮霧看見李鈺一伸溼漉漉的進來,連外衫也沒了,趕緊的拿着披風把她裹起來送到樓上去了。
這邊還沒打理利索,周氏便進來了,看這蓮霧正在給李鈺擰頭髮,便嗔怪道:“蓮霧,你真是越來越長進了!皇后娘娘叫我來問你,是怎麼服侍公主的,居然把公主給服侍到江裡去了?”
李鈺素來不是好性子的,尤其護短。聽周氏數落蓮霧,立刻冷下臉來,怒道:“我這裡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指手畫腳了?滾出去!”
“公主!奴才可是奉了皇后娘娘的話來的。”周氏有恃無恐的看着李鈺。
“皇后娘娘素來最講規矩,你進來一不給本公主問安,而不給本公主行禮,上來就指着蓮霧數落,你到底是衝着誰來的?你一個狗奴才也敢當着本公主的面亂叫,難道這就是規矩?!”李鈺冷聲喝道:“滾!”
“……”周氏被罵了個狗血淋頭,卻也真的不敢跟李鈺作對,值得咬了咬牙,轉身出去了。
“自己去管家那裡領二十板子!再罰你半年的月錢!”李鈺朝着周氏的背影喊道。
周氏腳下一個趔趄,差點從樓梯上滾下去。
“公主,您這樣針對她,皇后娘娘又該生氣了。”蓮霧把李鈺的頭髮擰到半乾,方鬆鬆的綰了個髻用玉簪別住。
李鈺扁了扁嘴巴,不屑的哼道:“上次她把你關起來的事兒我還沒找她說道呢
!今天也是這個狗奴才自己找上來作死,而且恰逢本公主心情好,不然就不是二十板子的事兒了。”
“可是公主如今身份不同了,有些事情還是不要任性的好。”蓮霧給李鈺換了乾淨的衣裳,幫她系衣帶。
“身份不同就不能任性了?當公主難道是爲了受氣的?”李鈺滿不在乎的笑着。
“哎!奴婢跟您說不通。”蓮霧無奈的笑道。
“說不通就別說了。”李鈺笑呵呵的轉身去窗前,拿了一塊綠豆糕丟進了嘴裡。
綠豆糕是西月專門給她帶來的,有紅豆酥,綠豆糕,栗子糕,鵝油卷共四種,這幾種點心能放得久一點,西月每一樣給她帶了一罈子。
李鈺下水捉了一隻金翅龍魚的事情讓全船的人都興高采烈。殷皇后聽說此事後也沒再提及李鈺有傷禮儀,隨便下水的事情。
傍晚時分,江面上終於起了風。
風聲呼嘯吹得船帆嘩啦啦的響,船工們急急忙忙去調轉風帆的方向,韓嶽和花滿樓分頭關照暈糧食的船隊放水防雨,江面上一時間忙亂起來。
天色很快轉黑,狂風夾雜着大雨點子噼裡啪啦的砸下來。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原本沉悶的天空像是被撕開一個口子,大雨傾盆而至。
船舷上忙活了一身臭汗的羽林郎們握着兵器穩穩地站在甲板上接受大雨的沖洗,雨水衝去汗臭,衝去燥熱,帶給他們一片清涼,讓他們英俊的臉上都帶着舒暢的微笑。
“噢噢——下雨嘍!”
“好大的雨啊!”
李鐸和雲越兩個人噔噔跑上來,擠在李鈺身邊把着窗口往外看。
李鈺原本吃着西月給帶來的綠豆糕想雲啓在幹什麼,心裡好不容易慢慢匯聚的一點離愁別緒被兩個小崽子給弄得煙消雲散。
她拿了一塊糕點掰成兩半分別塞進二人的嘴裡,笑道:“下雨就下雨,你們跑我這裡來又吵又鬧的做什麼?”
“姐姐,那條龍魚好漂亮啊
!真的是你捉來的?”雲越兩口把點心吞下去,眨着大眼睛問。
“這還有假,我姐姐的水性最好了!”李鐸不屑的哼了一聲,又拿了一塊紅豆酥來吃。
“姐姐你教我游水好不好?”雲越立刻牽着李鈺的袖子搖啊搖。
“不好。”李鈺斷然拒絕。
“唔……姐姐不喜歡我了。”雲越傷心的扁了扁嘴巴。
李鈺懶得理會小崽子的玻璃心,轉頭吩咐蓮霧:“再拿些點心來送兩位小爺下去。”
“姐姐帶我們玩兒嘛!”雲越不想走。
“小王爺走啦,公主很累了,別鬧她了。”蓮霧好說歹說拿了點心把兩個人給哄了下去。
李鈺跑水裡遊了一大圈兒回來也着實累了,這會兒一個人安靜地靠在榻上咬着綠豆糕閉目養神,沒多會兒的功夫竟真的睡着了。
然後她做了個夢,夢裡又回到東陵王府的賞蓮亭,跟雲啓喝酒,說笑話,摟抱在一起,親個沒完沒了。之後李鈺還是被熱醒的,又出了一身的汗,溼透了身上的綢衫。
外邊已經風停雨住,漆黑的夜空中一輪明月掛在中天,月光灑在水面上,銀光點點,像極了東陵王府的蓮池。
“停!”李鈺擡手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低聲嘆道:“李鈺你也太沒用了。不過分開一天的時間,怎麼就能想成這樣?”
“公主醒了,該用晚膳了。”蓮霧端着一個托盤進來。
看着端上桌的醋芹花生和糟鴨信,李鈺又忍不住拍了拍額頭——這兩樣也是東陵王府送來的。
雲啓啊雲啓,你真真是磨人的小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