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承看着崔封古怪的神色,以爲他是被易嵐青所說的話語的內容嚇到了,他樂得見到崔封吃癟的模樣,於是火上澆油道:“這段時間有傳聞說,僬僥族之王曾公開宣說與你是故人,你們之間存在着那種無論多少歲月都難以化解的‘羈絆’!”
相承故意將“羈絆”二字咬得極重,一臉戲謔。
易嵐青則適時補充道:“巨人族之王也表示,自己兄弟的‘故人’,也就是他自己的‘故人’,哪怕是要將桓鈞峰踏平,他也要將你揪出來!”
崔封聽着相承與易嵐青你一言我一語,心中淌過一道暖流。別人不明白,他難道還會不明白泰猛與杜獅城的意思麼?
終於,崔封擡手製止了相承與易嵐青的話語,他擔心自己再聽下去,心中對餘下六族真正想要殺死自己的異人族生靈的戒備之意會被完全抹滅。
“我知道他們的強大與決心了,畢竟當初我的確戲弄過那僬僥族之王。你們說得越多,也不過是漲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崔封神色平靜,“翼人族、石人族、屍人族、虎人族、象人族我都有所瞭解,倒是這個樹人族,爲何會被冠以‘神秘’二字?”
相承思忖了一會兒,以不確定的口吻說道:“樹人族與僬僥族、巨人族一樣,如今在這方異域也只剩下了最後一絲血脈。而且樹人族素來行事低調,與之接觸過的生靈,都不願談及樹人族的種種,故此樹人族自然就變得神秘莫測了。”
崔封長吁一口氣,沉默不語地思索了一陣子過後,再度開口問道:“你們異人族,在外界還有同族麼?”說出這句話時,崔封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名鮫人族女子於姝。
易嵐青搖了搖頭,神情略帶一絲落寞:“我們生來便生存在這方異域之中,對於外界的種種,也只能通過書籍上的隻言片語與長輩的述說了解。”
“或許有,又或許已經絕跡了,這恐怕只有天知道。”相承也沉沉地嘆息了一聲。
聽到兩名異人族修士如此說道,崔封更是疑惑了:“那既然如此,你們根本沒有接觸人族的機會,爲何你們還對人族如此憎惡?”
相承與易嵐青對視了一眼,而後他們齊齊發出不屑的冷哼聲,相承說道:“這些無需我們親身經歷,我只用在族內過往的歷史中隨意截取某個片刻,就能深切地瞭解到你們人族的兇殘與貪婪!”
崔封情緒波瀾不驚,他並未因爲相承的話語而動怒,這一刻,他似乎稍微有些理解,當時那隻七彩麋鹿,爲何會對自己抱有那等強烈的敵意了。
萬物生靈皆是如此,耳濡目染、同仇敵愾,即便一開始,異人族只是對某一小撮人族的惡劣行徑而感到暴怒與怨恨,久而久之,這一小撮人族也會逐漸變成整個人族的象徵。
反觀人族,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崔封仔細一想,發現相承所說的的確如此。至少就他個人而言,他現在也始終對某些人族懷有極其強烈的恨意與殺意,其中以何椽爲首。
這個當初在他孩提時代留下了諸多灰暗記憶的人,崔封每當修煉到乏味枯燥之時,就會強迫自己回憶起昔日的種種屈辱,而後他才能將憤怒點燃,化作自己苦修的動力源泉。
“我承認,人族的確有着數不清的缺陷,我也絕不會爲我自己的族類辯駁。”崔封臉上揚起一縷坦然,接着,他話鋒一轉,道:“可你們捫心自問,其他任何一個種族,就不會與人族一樣,犯下這樣或是那樣的罪禍來麼?”
崔封不想強辯,他穩住自己的情緒,緩緩開口:“在我踏入修士這條道路之前,我曾遭受到過數不清的屈辱。而後來,唯一與我相依爲命的至親,也慘遭姦殺!那個時候,我連一隻螻蟻都算不上,我至多算是一顆塵埃。”
“給我帶來這一切刻骨銘心的,全部都是我的同類。”
“再之後,我殺了許多人。有無辜的,也有因爲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直接被我殺了的,還有沒任何原因就被我殺死的,當然,也有死有餘辜的。”說到這裡,崔封垂下了眼瞼。
空氣凝結了數息,崔封繼續開口:“事到如今,我那位至親的屍骸仍下落不明,那個自我幼時起就一直欺凌我的人,也還逍遙自在着……”
崔封聲音戛然而止。他嘴角噙着一抹殺機。
相承陷入到了崔封的故事之中,他見崔封閉口不再說下去,便開口問道:“那個人,修爲如何?以你現在的實力,怕是可以輕易碾壓對方了吧?”
崔封不置可否,良久,他在兩名異人族面前露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神色,那是一種極爲殘忍冰冷的神色,易嵐青身子一顫,感覺周圍的空氣似乎瞬間凍結了。
“我想將他徹底摧毀,從靈魂到肉身,將他以上千種方式虐殺。可惜……我只能品嚐一次將他殺戮的快感……”
“不過,只怕我一見到他,就迫不及待地會將他轟成粉末,也來不及將他的精神、心靈也折磨一番了……”崔封深神態平靜地說道,他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這一番毫無語氣波動的話語,落在相承與易嵐青兩人耳中,卻讓他們感覺到了一種淵渟嶽峙般的壓迫感,讓他們對崔封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深信不疑。
易嵐青悄悄嚥下一口唾沫,聲音有些乾澀地說道:“這樣看來,你也挺悲慘的。那個欺凌你的人族修士,的確應該被千刀萬剮。”
崔封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我親手殺了他的生父生母,所以他應該跟我一樣悲慘吧。而我所需要做的,就是終結他的悲慘,送他去與他的爹孃相會。”
很難想象,崔封說出這番話時,臉上竟洋溢着燦爛的笑容。
相承心底發毛,他越發地覺得,眼前這個人族少年,就像是烈日下的一片密林。從外看過去,碧波萬頃,孕育着強橫的勃勃生機,在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令人歎爲觀止。可在這密林最黑暗的深處,又充斥種種詭譎的凶煞惡鬼,一切陰暗與殘忍皆在此顯現。
此時此刻,崔封所帶給相承的感覺,便是這兩種極端意象的混合體,充斥着矛盾。
崔封搖了搖頭,言談舉止恢復了正常:“說遠了。我給你們講述我的經歷,就是想告訴你們,任何一個種族,都是良莠不齊,你們完全沒必要偏執地去仇視一整個種族。認準你的仇人,將之碎屍萬段即可。”
易嵐青神情蕩過一抹亮色,道:“你這番話,說得倒是霸道,認準仇人,碎屍萬段。”
“斬草除根,並非夷平山林。”崔封最後說了一句後,站起身來,“我要問你們的事情差不多就是這些了,你們在此安心養傷,我出去四處逛逛,採些瓜果、獵些肉類回來。”
相承一怔,他還未反應過來,崔封便已騰身而起,朝着桓鈞峰的方向飛掠而去。
易嵐青看着逐漸消失在樹木冠蓋後的人影,喃喃說道:“想不到……他居然擁有這麼一段辛酸的過往……人族內部,看來也是充滿了黑暗吶……”
“天鬥時代的人族是最爲團結,現在麼……人族地位不可撼動,或許他們便開始內鬥了吧。”相承隨口說了一句,他也從未去外界見識過,自然不知道外界人族究竟是如何生活的。
“話說回來,他竟然這般放心我們,就這樣把我們留在了這裡,不怕我們有所動作麼?”易嵐青有些不敢相信,她還是第一次見識到有人這樣對待階下囚的。
相承搖了搖頭,目光迷茫起來:“這人族小子年齡不大,但行事風格着實讓我欽佩,我第一次覺得,人族或許並沒有傳聞中的那般不堪,至少,這小子給我的感覺,還不錯!”
易嵐青深以爲然地點了點頭,而後,他們不再閒談,開始閉目調息,運轉心法癒合體內外的傷勢。
……
崔封朝着桓鈞峰的方向飛出,身體承受的力量逐漸變大,他不得不落下身子,開始奔行。
走出約莫十里距離後,崔封抵達了他至今踏足過的地域的邊緣地帶。他決定從今天開始,要朝着桓鈞峰的方向深入。
方纔,相承的一席話,“即便是最樂觀的估計,你至少都需要十年,纔有可能完成這個試煉”,這多少讓崔封感到了些許火燒眉毛之感。
雖然倍感壓力,但崔封並不會再像之前那樣,以自己肉軀爲代價,來詮釋自己那浮於表面的“堅毅”。
向前走出了數百米後,崔封穿出了林子,來到了一片丘陵地帶,他極目遠眺,只見低矮的丘陵之後,是綿延而出的山巒,山脊之上林木高聳,再之後,則是交錯而生的險嶂,一座座峰叢林立。
被峰叢簇擁在最中央的,便是插入雲霄的桓鈞峰了。一隻只巨大的飛禽環繞在其四周,更將桓鈞峰這座孤峰襯得孤高而奇偉。
崔封正出神地看着遠處的桓鈞峰時,一道聲音驟然間幽幽響起:“很美吧?桓鈞峰的景緻,算得上是這方異域裡,最美麗的了。”
崔封亡魂皆冒地轉過身,神識在瞬間籠罩開來,但卻沒有任何一股生命波動被他捕捉到。
那聲音再度響起:“別緊張,我如果要取你的性命,就不會讓你察覺到我的存在了。”
“你是誰?!”崔封展開閻羅姿態,九幽靈力迅速涌出,繚繞在他身畔。
驀地,崔封身形猛地一震,視野中,一截約莫兩米高的黑灰色枯槁,忽然開始移動了起來,那幾乎快要斷氣了一般的聲音,緩緩響起:“你看我這個樣子,應該知道我是誰了吧?”
崔封臉色煞白,滿臉不可思議地吐出了三個字來。
“樹人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