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漫漫走入會場,有幾個女生看見她,臉上錯愕,很快掩嘴而笑,交頭接耳。路漫漫下意識地想是不是眼睫毛糊了,可她幾分鐘之前下車時才檢查過儀表妝容,萬無一失。
她看見同學,便朝他們走去,同學們張大嘴巴,臉上驚訝不已,人潮在她面前奇異地分開。一個人站在她對面,是系裡的一位女教授,姓舒馬赫,撞邪!她們幾乎穿得一模一樣,同款的小黑裙,都盤起頭髮,戴珍珠耳環,不同之處只在於路漫漫配紅色高跟鞋和鱷魚皮手袋,而舒馬赫教授的比較保守,以黑色絲襪和黑色素面高跟鞋搭配,挎在手臂上的手袋是黑色絲緞,全身黑壓壓。
路漫漫只覺頭頂一片烏雲壓頂,撞衫這種尷尬的事被她遇上了!舒馬赫教授嘴角抽搐,法令紋愈發深如海溝。路漫漫硬着頭皮走上前去鞠躬問好,舒馬赫教授乾咳幾聲,敷衍幾句便走開去。教授一走,同學們就圍上來碎嘴。
“你作死啊!剛纔教授還得意洋洋地跟我們說她的裙子是紀梵希的高級成衣,是她最愛的一條。你居然穿同款!明擺着讓她下不了臺!你還用鱷魚皮手袋!”
路漫漫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怎麼知道她有這條裙子?我這是姐姐的舊衣服,包包是跟我媽借的!”
“你死定了路漫漫,你的耳環看起來比教授的貴得多,鞋子手袋都配得比她亮眼,這撞衫撞倒的是你自己就算啦,偏偏害慘舒馬赫教授!”
“你穿這條裙子比她好看啊,你皮膚細膩白皙,頭髮又茂盛。她的髮型太死板,而胳膊上都是雀斑和皺紋!”
一晚上路漫漫都恨不得藏起來,別被舒馬赫教授看見,偏偏繫上要拍大合照,她無可避免地和教授在同一個畫面中出鏡,被白目的攝影師指揮開玩笑地說:“那對雙胞胎請站一起!”
原本沒注意她們撞衫的人現在齊刷刷看向兩個人,路漫漫被好事者推到教授身邊。舒馬赫教授在鏡頭前面很親暱地攔過路漫漫的肩膀,一起合影。照片沖印出來貼上學校櫥窗,路漫漫才發現教授的笑容比鐵板還僵硬。
起初路漫漫已經淡忘撞衫事件,殊不知女人記仇可以如此長久。舒馬赫教授四十出頭,尚未結婚,平常極重視外表,自詡品味極佳,自從撞衫之後,發現路漫漫的衣服鞋子無一不是名牌貨,而且很多還是大牌限量品。雖然看起來是舊款,可小姑娘青春無敵,裙子隨便一套,穿雙帆布鞋,也比她精心打扮之後的效果來得驚豔。而幾個同事每次路過櫥窗,都要對照片品頭論足一番,說:“你跟這個中國姑娘穿同款小禮服,一樣漂亮啊!”
什麼叫“一樣漂亮?”,女人在時尚戰場上,不贏就是輸!舒馬赫教授將這個路漫漫視爲眼中釘!
路漫漫一開始發現苗頭不對是課堂討論,舒馬赫教授不給她發言機會,同組幾個人都被問到,輪到她就好似不存在一般,忽略而過。
她忍。
作業交上去,小組同學抄襲她的觀點,換湯不換藥,給1.5的高分,她的作業才得3.2分!
她再忍。
最後結課的論文她用盡心思,廢寢忘食,在圖書館泡了兩週。結果纔給一個3.3分!太不公平!
路漫漫向母親訴苦,林思琪懷裡抱着打盹兒的Kai,坐在花園裡,靜靜聽女兒把事情始末說一遍,嘆口氣說:“都說紅顏禍水,是媽媽不好,把你生得太漂亮,你姐姐又影響你,愛打扮,也會打扮,樹大招風。”
林思琪性格軟弱,這番話說了等於白說,路漫漫哭笑不得,思前想後還是咽不下這口氣。她跟盧卡斯訴苦,下學期還有這位教授的兩門課,還不知會慘到什麼境地。
他立刻說:“如果你認爲你的論文不止得那麼一點分,爲何不投訴這位教授?”
“啊?不好吧,我已經得罪她一次,難道還要再得罪一次?”
“只要你有理有據,爲何要怕她?你一味忍讓,她得寸進尺,讓你掛科怎麼辦?你可以去找院長,說明事情原委,請他爲你主持公道。”
路漫漫猶豫再三,還是不能接受3.3分這樣差的成績。她本來底子挺不錯,德語流暢,留學期間一向拿到2分以上,從未受到這樣的打擊。
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路漫漫下定決心。
院長辦公室的門輕輕響起三下,裡面人說:“請進。”
路漫漫進入房間,鞠躬問好。她已發電郵跟院長預約了面談時間,有備而來。她穿一件中性風格的素簡白襯衫,牛仔褲,長髮紮成清爽馬尾,不施脂粉,拎一個從盧卡斯那裡搜刮來的復古手提郵差包,四角都磨出痕跡,十足是個把圖書館地板坐穿的好學生模樣。
“請坐,喝什麼?”院長坐在靠背椅上,面前一個托盤裡放着礦泉水和果汁。
路漫漫卻端出兩杯熱騰騰的外賣咖啡,說:“我注意到您每天到學校來時都拿着一杯這家咖啡館的咖啡,嚐了一次,確實美味,今天剛好路過,順便買兩杯帶來跟您一起喝。”
院長感到驚喜,這個娟秀文靜的女孩子心思真正細膩。
喝着最愛的咖啡,寒暄幾句閒話,院長問:“你來找我,有什麼能爲你做的嗎?”
路漫漫瞭解德國人的脾性,欣賞直率,討厭花花腸子。因此她開門見山,從書包裡抽出她的論文:“院長,我入學已經快兩年,平均成績1.6,雖然不是最頂尖的,但自問不差。舒馬赫教授這門課,我非常用功,無論是小組作業還是課堂小測驗,無不用心對待。這篇論文我認爲不止3.3分的水平,我不明白舒馬赫教授爲何給我這樣低分,想請您替我看一看,指出不足的地方。”
薑是老的辣,院長先不去翻看路漫漫的論文,而是問:“你有沒有先和舒馬赫教授約談?”
“我發過兩次電郵提出異議,第一
封舒馬赫教授沒有回覆,第二封她回覆說成績已紀錄在案,不可更改。可是,我還是想要一個合理的說法,讓我心服口服。如果院長也認爲我的論文只能得3.3分,那我再無二話。”
院長拿過路漫漫的論文,含笑看她一眼,拿過論文,快速瀏覽完第一頁,又翻到最末尾看她註解做得是否規範,引用了哪些著作,他沒挑出一個語法錯誤或者行文的差池,讚道:“你的德語水平很好,看的參考書也很豐富。”
“我從初中開始就在學德語。我母親嫁給一位德國人,我和繼父之間一直用德語交流。對於這篇論文我是下了功夫的,在圖書館泡了兩週。”
院長點點頭說:“論文先放在我這裡,我有時間就會看,然後跟舒馬赫教授討論,一週之內我會給你一個答覆。”
路漫漫識趣得很,立刻起身告辭,她站在門口,笑着說:“我記得院長每週二一早有例會,允許我帶一杯咖啡給您嗎?”
“哦,當然。”美麗的少女如此殷勤,豈有拒絕的道理。
她粲然一笑,窗外的陽光正好落在她臉上,皮膚晶瑩如玉,由內而外地發光。院長一時看得癡了。
路漫漫離開後,院長對着洗手間的鏡子,仔細端詳兩鬢的白髮,挺胸收腹,把微微凸出的小腹收緊,心想,雖然已過半百,還是寶刀未老,頗有魅力。
三天之後,路漫漫果然收到院長親自寫的電郵,說論文評分不公,已經請舒馬赫教授改分,他個人建議至少可以給2分。路漫漫提心吊膽,直到收到學院秘書的書面通知,舒馬赫教授已將她的論文成績改爲1.8分,她這顆懸着的心纔算放鬆下來。
路漫漫知恩圖報,之後每週二開車來上課時,都帶一杯香濃的咖啡給院長。她總是大大方方地走到辦公室,問候早安,閒談幾句,放下咖啡便離開。要說曖昧,有那麼點兒意思。要說逾矩,光天化日之下,敞開門說話,誰也抓不着把柄。就這麼似有若無的,院長那中年男人騷動的心漸漸被撩撥得有如春日漫天的柳絮,癢得人無處躲藏。
路漫漫心裡還是有點忐忑,從改分數以後,她遠遠看見舒馬赫教授就繞道走,實在避不開就低頭鞠躬,避免目光接觸。舒馬赫教授擡着下巴,鼻孔裡哼一聲就算打招呼,只當沒看見路漫漫這個人。
舒馬赫教授沒想到,真正致命的打擊還沒到來。沒過多久她收到通知——合約期滿,不再續聘。
五雷轟頂,舒馬赫教授一向高傲,還從未遇到過如此羞辱。解聘是學校董事會集體決議的,事前一點風聲都沒泄露,等她收到通知,木已成舟,再無迴旋餘地。據說不再續聘她的原因是——道德瑕疵。
系裡辦的送別會上,來了幾個留學生,路漫漫也出現,恭敬有禮,除去湊份子和同學一起送一套瓷器,還自掏腰包買一束花獻上。舒馬赫教授接過花束,那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