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從來沒有像這段時間這樣的注意過街道的行人。滬妮依舊的走得慢,那雙罩着一層冰一樣的眼睛注意着能看到的每一個人。其實她沒有問過自己遇到秋平以後怎麼辦,她只是想遇到他,也許不敢相認,也許脫口就會叫出秋平的名字,那都是後話,她現在最想的是遇到他。
街邊有一家桂林米粉店,不大,倒也還乾淨,滬妮走進去,問那個黑瘦的女孩要了一碗三鮮粉,慢慢地吃着,眼睛不自覺地留意着街道上來往的人羣。
滬妮這一桌還坐了兩個年輕的女子,也是一身很規矩的裝束,大概是哪家不大的公司的小白領吧。其中的一個女子化了有些濃重的妝容,小小的嘴脣抹得很是紅豔,卻苦了她要把一撮一撮的米粉送到嘴裡,還不要弄花了嘴脣。於是吃就變得辛苦起來,尖了嘴,很細心地把一小撮米粉仔細地送進嘴裡,再仔細地尖了嘴把米粉吸進去,然後如釋重負地咀嚼兩口,嚥下去,再開始新一輪的辛苦。滬妮把目光移回街道,卻看見一個穿着灰色西褲和灰色襯衣的男子,揹着一個便攜電腦匆匆地走過。滬妮的頭突然“轟”地涌上了許多的血液,心也不由得跳得更快了。慌忙地交付錢,慌忙地拎上自己的一包東西,跑出去,那個人卻已經不見了。滬妮緊走幾步,依舊沒有發現那個人的蹤跡。
悻悻地站在路邊,悻悻地往回走去。
衛生間裡,滬妮仔細地看着鏡子裡的自己,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滬妮開始珍惜自己。以往,滬妮沒有想到自己容顏真的也會變老,不管怎樣的熬夜,喝酒,抽菸,她都一樣的光鮮靚麗,但現在越來越發現不是那麼回事了,以前稚嫩的臉現在已經成熟了,皮膚沒有了以前的細膩和嫩滑,甚至嘴角兩邊的肌肉開始有些下垂。看着這些旁人注意不到的細節,滬妮感到了時間的可怕,心裡生出一些人控制不了的恐懼。
一個人生活在這個世界,感覺是孤獨的。但滬妮也相信,在暝暝之中,一定會有一個人像自己找他一樣地在尋找自己,滬妮相信,不管他是誰,他一定會是自己的安全和溫暖所在。但是二十七歲的青春已經開始脆弱,鏡子裡的自己和兩年前比起來,已經不是那麼生動和嬌嫩了,於是不免地生出一些惆悵。滬妮看着鏡子幽幽地想,如果真的能讓她再遇到一個動心的對象,那就讓他早點來吧,青春已經不多了,讓他看看她青春的容顏吧,不要等到一切驕傲都不在了的時候,他纔出現,也不知道她曾經怎樣地驚心動魄過。女人的虛榮,滬妮也是有的。
滬妮擦乾淨身上和臉上的水珠,仔細地給自己的臉上抹着護膚水,眼霜,保溼液。這些東西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但在心理上絕對是有慰籍的。
穿好睡衣出去,把電滅蚊器插上,一股讓人有些窒息的味道散發開來。
滬妮躺上牀,用耳塞塞住耳朵,翻了幾頁書,就拉滅了檯燈,手機在牀頭櫃上一閃一閃地發着綠光,滬妮不想關掉它,滬妮知道那不可能,但她依舊等待有一天的深夜,手機親切地響起,那是個來自遠方的呼喚,親切甜蜜……
滬妮沒有想到,她能再遇見秋平,明白無誤的。
那是在十來天以後,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
這段時間的深圳籠罩在一種氣氛之中,那種氣氛是在激烈的歡騰前蠢蠢欲動的喜悅。在國泰民安的社會,人們關心的是賺錢享受和戀愛,沒有心思來想別的。但是香港迴歸,人們的愛國熱情和民族自豪感被盡情地激發並釋放了出來,許多的人都興奮起來,很自然的興奮起來。人們都真心實意地表現出激動和快樂,不覺得一點矯情和做作,發自內心的驕傲和激動。有許多的人在開始準備,要見證那天的到來。內地也有不少的人涌來,在深圳等着那一天。然而深圳也有很少的人回內地“避難”,大多“避難”的人來自內地的偏遠地區,家裡人一封一封的電報催着,說有那麼多的軍隊進駐深圳,怕打起來,於是有那麼很少的一些人就請假回去了。
平素就很漂亮的深圳街頭現在更是花團錦簇,彩旗飛揚。
六月三十號,天空下起了細密的小雨,但這不足以抵擋深圳人的熱情。
滬妮沒有去上課,她和小言一起,手裡拿了國旗和香港區旗,早早地站在了街道旁邊,
人羣是沸騰的。滬妮平素一點不關心國家大事,但她也抑制不住地激動,她也想像旁邊的女子一樣,尖叫着跳躍,還肆無忌憚地大笑着。小言緊挽了滬妮的胳膊,高高仰着她美麗的,精心修飾的腦袋,低聲嘟噥:“或許在家裡看電視還看得清楚一點呢。”
“來都來了,就別想別的方式會更好了。”
“本來嘛!”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頭髮上的水開始向下滴着,滬妮捏緊了手裡的小旗,看着軍隊的車輛緩緩地開過。周圍鑼鼓掀天,人羣涌動。
“我們去洪湖公園看焰火吧!”有人叫着。
提議提醒了周圍很多人,一羣人向洪湖公園走去。
新華賓館對面已經簇擁了許多的人羣,人們都緊盯了大廈上高掛的大種,接近十二點了。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着。小言和滬妮被一羣精力十分旺盛的年輕男女衝散了,滬妮一個人站在人羣的外圍,不安地張望着小言失散的方向。
“滬妮!滬妮!你進來啊!進來!”滬妮看到小言在人羣裡面,揮舞着手臂叫着,化過妝的眼睛下面已經是藍黑的一片。
滬妮答應着,努力地向前移動。
“滬妮!”嘈雜中,一聲驚異地呼喚被滬妮聽到了,滬妮緊張地,沒有張望,用耳朵來感覺那個人的存在,她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因爲這樣的呼喚已經響起過許多遍了,只是在她心裡而已,滬妮默默地向前擠着,耳朵努力地分辨着那聲呼喚。“滬妮!”一個男子的聲音,有些驚異,有些遲疑,有些欣喜。“滬妮!”聲音來自不遠的旁邊,滬妮把頭轉過去,她看到一雙眼睛在注視着她,有些遲疑,有些探詢,那個天橋上的男子,因爲他高高的個頭,在人羣中很容易地就發現了他。“滬妮?”男子迎着她的目光不確定地叫了一聲。
周圍的喧譁頓時地寂靜了,時間停頓,連世界都退卻到了一個看不見的位置。滬妮不自覺地張圓了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個在人羣中慢慢靠過來的男子,那個天橋上的男子,那個在荒蕪的山脊上奔跑的英俊少年。滬妮又回到了從前,馬車慢慢地在山間小路上爬行,鈴鐺發出“匡當!匡當!”的聲音。滬妮的手裡緊緊地抱着一小包東西,裡面有媽媽的照片,黑白的,照片裡邊陳舊的明亮的陽光讓滬妮感到一絲欣慰,因爲照片裡的媽媽是在那樣的陽光下面,美好而平靜。小包裡還有秋平剛剛送給她的一本《格林童話選》,書上還留有秋平的餘溫。書的扉頁寫着高爾基的一首叫做《海燕》的詩,滬妮還不是很看得懂,但她知道秋平是要她堅強,像詩裡寫到的海燕一樣的堅強。少年的情懷,是單純的。
突然地滬妮感到了什麼,她感覺得到。她擡眼望去,在那個冬天荒蕪的山脊上,秋平奔跑着,向着他們出山的方向。馬車“蹄——踏!蹄——踏!”地向前爬行,慢慢地。滬妮固執地看着那個奔跑的少年,馬車遠了,滬妮轉回頭來,固執地看着。少年站在了山頂上,面對着他們出山的方向,就這樣佇立着,像一個剪影,那個剪影就這樣留在了滬妮的心裡,曾經一度以爲,已經遺忘了,其實,一直地留了下來。
男子已經走到了滬妮的面前,他分明已經不是那個記憶中的少年,他長大了,臉上的線條也成熟了,一張打動人的行雲流水的臉。他高了許多,也壯了許多。但他分明還是他,一樣的眼睛,眼睛裡是滬妮熟悉的光芒。“滬妮!”他肯定地叫了一聲。
兩個人就這樣看着對方,隔着薄薄的雨簾,彷彿兩個人從來都沒有分開過,他還是他,她也還是她。
“滬妮,真的是你嗎?”男子溫柔的聲音,象秋平的,又不象。
“秋平?”她突然覺得冷,冷得想發抖。
人羣涌動起來,十二點快到了。滬妮有些站不住,她身不由己地要隨人流向前涌去。“滬妮!你過來啊!”小言還在那邊叫着。秋平抓住了滬妮的手,讓她不至於被人羣擠走。
滬妮的手就放在了秋平的手裡,做夢一般。跟着秋平在人羣中涌動,滬妮又回到了從前,秋平帶了她向他家裡走去,她的臉上還掛着淚珠,她的手放在他的手裡,很安全很溫暖的感覺。她緊緊地盯着路面,很小心地走着,她唯一報答他的方式就是不要摔倒,不要給他添麻煩,好好地走完這段路。他們走得很快,她捂在綠色圍巾裡的嘴發出“呼哧!呼哧!”聲音,他不時地放慢一下腳步,讓她不至於累到……
滬妮偷偷地在自己的臉上掐了一下,生生地疼,這不是夢。她偷眼看了旁邊的人一眼,正碰到他的目光,就象以往一樣,什麼都沒有改變。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緊了那個高掛在大廈上的種,“五,四,三,二,一……迴歸了!”整個深圳都沸騰了一樣,焰火在空中盛開,人們歡呼着尖叫着,有的人甚至流淚,沒有一點矯情和做作,很自然地激動,每一箇中國人都能感受得到的喜悅和歡欣。
“迴歸了……”滬妮喃喃地說,臉上,已是溼漉漉的一片。
滬妮和小言徹底地衝散了,手機沒有電了,秋平把自己的手機遞過來。撥了小言的號碼,被告知已經關機,大概也是沒有電了。滬妮把手機遞給秋平,兩個人相視着笑笑,彷彿已經一起經歷了一個世紀一樣的熟悉和親切。
深南大道依舊地堆積着許多的人,據說還有人要步行到沙頭角去。
滬妮和秋平慢慢地向南山方向走去,有許多的話,卻又不知從哪裡說起。
“冷嗎?”許久,秋平問。
滬妮搖搖頭,說:“不冷。”
“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
滬妮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