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邁利的人馬_8

8

他站在林陰大道的入口,凝望着一排排山毛櫸,彷彿撤退的軍隊,從他眼前沒入迷霧之中。暗色仍徘徊不去,大地猶如室內般幽暗。天色有可能已是黃昏:在古老鄉間屋舍喝茶的時間。他兩側的街燈只有微弱的燭光,什麼也照不亮。空氣感覺起來溫暖且沉重。他期待看到警方仍在現場,看到繩索圍住的區域。他期望看見新聞記者或好奇的旁觀者。他緩緩地望下斜坡,什麼都沒有,他告訴自己。我一離開,瓦拉狄米爾就高興地站起來,拄着手杖,抹去可怕的化妝,輕快地和他的演員同伴們到警察局去喝杯啤酒。

拄着手杖,他對自己說,記起督察長曾告訴他的一些事。左手或右手?“他的左手也有黃色的粉筆灰。”莫戈特洛依德先生在廂型車裡說,“大拇指、食指與中指。”

他繼續前行,林陰大道越來越幽暗,霧越來越濃。他的腳步聲在身前微弱地迴響。二十碼高處,褐色的陽光像微弱的烽火在自己的煙霧中燃燒。但朦朧迷離的此處,迷霧卻已凝聚成寒氣逼人的濃霧,瓦拉狄米爾也已屍骨冰冷。在警車原本停放的地方,他看見輪胎的痕跡。他注意到落葉不見了,沙礫地也乾淨得極不自然。他們做了什麼?他很納悶。在沙礫地灌水?掃集落葉,好塞進更多塑料枕頭套裡?

身體的疲累反而讓他的思緒出奇的澄明。他沿着林陰大道繼續往上走,祝福瓦拉狄米爾日夜平安,他並不覺得這樣做是蠢事。他專心地思考圖釘、粉筆、法國煙和莫斯科規則,同時尋找競賽場旁的錫架涼亭。按順序來,他告訴自己。從最開始着手。把凱帕羅先留在櫃子上。他走到一個交叉路,穿過路口,繼續往上爬。在他右邊,出現了球門的門柱,再過去,則是一座覆蓋波狀鐵皮的綠色涼亭,顯然空無一人。他舉步穿過競賽場,雨水滲進他的鞋子裡。小屋後面有一道陡斜的泥堤,留有孩子們溜滑下來的痕跡。他爬上泥堤,走進矮樹叢裡,繼續往上爬。濃霧並未穿透樹叢,而當他抵達丘頂時,霧已散去。四周仍空無一人。他折返穿過樹林,走向涼亭。這座涼亭只能算是個錫盒子,一側開向競賽場。亭裡惟一的設施是一張粗糙的木條長椅,刀痕累累,刻滿了字。佔據其上的,是一具俯臥舒展的身軀,毛毯直拉蓋頭,只露出棕色的靴子。一剎那,史邁利還懷疑他是不是也被殺了。樑柱撐起屋頂,斑駁的綠色油漆上,許多熱切的道德宣言躍然眼前。“浪人是破壞性的。社會不需要浪人。”這個論點讓他剎那間有些猶豫。“噢,但社會需要啊。”他想要回答,“社會是由許多少數族羣組合而成的。”圖釘就在莫斯汀所說的位置,依據沙拉特遵守規律的優良傳統,正好與頭齊高,圓場出品的銅製釘頭,仍然如莫斯汀放在這裡時一樣,嶄新且無記號。

進行會晤,上頭說,未見危險。

莫斯科規則,史邁利再次思索。莫斯科,外務員得花三天工夫才能把信送達安全地址的地方。在莫斯科,所有的少數族羣都是浪人。

告訴他,我有兩項證據,而且我會帶來……

瓦拉狄米爾的粉筆標記非常靠近圖釘,潦草的信息,像一條彎彎曲曲的黃蟲爬過柱子。也許老人是擔心下雨,史邁利想。也許他擔心雨水可能沖刷掉他的標記。或者,也許他的情緒狀態讓他握着粉筆的手太過用力,就像他把那件諾福克外套掉在地板上一樣。會面,否則免談……他告訴莫斯汀……今晚,否則免談……告訴他,我有兩項證據,而且我會帶來……雖然粉筆跡很重,但要特別留心纔會注意到這個記號,閃亮的圖釘也是,不過,即使是特別留意的人也不會覺得它們很奇怪,因爲在漢普斯特德石南園裡,總不斷有人貼上宣傳單或信息給彼此,而他們並不全都是間諜。有些是孩子,有些是流浪者,有些是信徒,有些是慈善活動的發起人,有些是遺失寵物的人,還有些是爲了追尋新歡而必須在山頂發出渴求的人。而他們,無論如何,並不會全都被莫斯科中央的暗殺武器從正面直射轟掉頭。

那麼,這個響應記號的目的何在?在莫斯科,當史邁利還坐在倫敦的辦公桌前,全權負責瓦拉狄米爾的案子時,這些記號是爲隨時可能失去蹤影的情報員設計的;他們是道路上零碎的細小分支,隨時都可能是窮途末日。我沒見到危險,依約定進行會晤,這是瓦拉狄米爾留給世界最後——而且是完全錯誤——的信息。

離開小屋,史邁利回頭,順着來時的路徑走了一小段距離。一面走,他一面仔細回想督察長所重建的瓦拉狄米爾的最後旅程,像檔案般在心中重現。

那雙橡膠套鞋簡直是天賜神助,史邁利先生,督察長虔誠地說,北英世紀牌,鑽石花紋鞋底,先生,而且無遮無掩地走——所以,如果有必要,你也可以穿過一大羣足球觀衆,追蹤到他的足跡!

“我會給你官方說法的版本。”督察長說,他說得很快,因爲他們時間不多,“準備好了嗎,史邁利先生?”

準備好了,史邁利說。

督察長改變了聲調。交談是一回事,證據是另一回事。他一面說,一面用手電筒照亮封鎖區內的潮溼沙礫地。就像放幻燈的演講,史邁利想,在沙拉特,我可能就必須做筆記了:“他在這裡,現在走下山坡,先生。看見他了嗎?正常的步伐,腳跟與腳趾運作良好,正常的行進,一切都顯得光明磊落。明白嗎,史邁利先生?”

史邁利很明白。

“那是手杖的痕跡,你看見了嗎?在右手,先生。”

史邁利也看見了,每隔兩個腳印,膠環手杖就留下一個圓形的深痕。

“當然,他被射殺時,手杖是在左手,對不對?你也看見了,先生,我注意到。你會不會剛好知道他有毛病的是哪一條腿,先生,如果他腿真有毛病的話?”

“右腿。”史邁利說。

“噢,那麼他平常很可能都是右手拄手杖。請從這裡下來,先生,他從這裡走!正常步伐仍然是,請記下。”督察長說,但卻很罕見地失神脫口說出不合文法的措辭。

在督察長的手電筒光束下,還有五個規則鑽石花紋的腳印,後腳跟與腳趾,仍然行進無礙。此時,在白晝的光線下,史邁利只能看見隱約的痕跡。雨水,其他的足跡,和違規闖入的腳踏車輪胎軌跡,讓大部分的腳印都消失了。在夜裡,督察長的幻燈表演中,他清楚地看見那些腳印,就像躺在斜坡上那具裹着塑料布的屍體那般清楚,足跡就在那裡結束了。

“現在。”督察長滿意地說,略一停頓,他的手電筒停駐在地面一塊磨損的區域。

“你剛纔說他幾歲來着,先生?”督察長問。

“我沒說,但他應該是六十九歲。”

“加上你剛纔說的心臟病,我想。現在,先生。首先,他停了下來。非常突然的。別問我爲什麼,也許是有人叫他停下來。我猜想是他聽見了什麼。在他背後。注意他步伐間的距離縮短了,注意雙腳的位置,他半轉過身,可能是看背後或什麼的。無論如何,他轉身了,這也是我爲什麼說‘在他背後’的緣故。無論他看到或沒看到什麼——或者聽到或沒聽到什麼——他決定轉身。不再往前走,看!”督察長帶着運動員般驟起的興奮之情說,“較大的步幅,腳後跟沒有完全着地。一個完全不同的腳印,他盡全力地走。你可以看見他爲求保命,拄着手杖離開的位置。”

在白晝的日光裡,史邁利不再確定能看見什麼,但他昨夜看見了——今天清晨也在記憶中再度看見了——手杖的箍環突然猛力向下刺的深痕,接着又刺向另一個角度。

“麻煩的是,”督察長平靜地說,重拾起他高居法庭的神態,“殺他的人是從正面動手的,不是嗎?並不是從他的背後

!”

這對動手的時機其實是有利的,史邁利此時想。他們驅趕他,但史邁利怎麼都想不起來沙拉特對這種特殊技巧的術語。他們知道他的路徑,然後他們驅趕他。在目標背後負責製造驚嚇的人將他往前趕,射手則好整以暇地躲在前方,等待目標闖進險境。莫斯科中央暗殺小組也知道,即使是最資深的老手也會耗費許多時間擔憂自己的背後,擔憂自己的側翼,擔憂經過的車輛與沒經過的車輛,擔憂他們穿過的街道與他們走進的房舍。但只有到了那一刻真正來臨時,他們纔會明白,自己竟沒發現危險早就與他們面對面了。

“他還在跑,”督察長說,一面不慌不忙地朝山坡下移動,“注意到他兩步之間的距離拉長了一些,因爲坡度變陡了?也顯得不規則,看到了嗎?腳步到處飛奔。爲了寶貴的生命而跑。絕不誇張。手杖還握在右手。看到他改變方向了嗎,朝向邊緣?他已經喘不過氣來了,我毫不懷疑。走這邊。如果可以的話,請解釋這個!”

手電筒照出五六個非常接近的腳印,全部擠在草地邊緣的兩棵高樹之間,那裡空間非常小。

“又停了下來。”督察長宣稱,“也許不是完全停下來,只是顛顛簸簸。別問我爲什麼。或許他只是腳步不穩。或許他擔心發現自己靠樹太近。或許是他的心臟問題,如果你能證實他的心臟病很嚴重的話。接着,他又像之前一樣地走開了。”

“手杖握在左手。”史邁利平靜地說。

“爲什麼?這就是我問自己的問題,先生,但也許你們的人會知道答案。爲什麼?他又聽見什麼了嗎?想起什麼了嗎?爲什麼?當你爲保全生命而跑的時候,爲什麼停下來,是躲避危險的欺敵手法,換手,然後繼續跑?直衝進射殺他的那人手裡?除非他背後的東西把他趕到那裡,或許是繞過樹林,轉了個彎?你們那行的人有何解釋,史邁利先生?”

這個問題猶在史邁利耳際迴盪,他們就已抵達屍體旁邊。在塑料布的覆蓋下,那具屍體宛如胎兒。

但是,經過了這個早晨,史邁利不再袖手旁觀。相反的,他將腳上那雙浸溼了的鞋子儘量踏在正確的位置,試圖模仿出老人可能有過的動作。史邁利緩慢的動作和非常專注的表情,看在兩個遛着亞爾薩斯狼狗的褲裝女士眼裡,活像在演練某種新風行的中國武術。她們一定認爲他瘋了。

首先,他把兩腳張開,朝向山坡下方。接着,他左腳往前,轉動右腳,直到腳趾指向一叢幼小樹林。在這樣的動作中,他的右肩自然地跟着移動,直覺告訴他,瓦拉狄米爾很可能就在此刻將手杖轉交到左手。但爲什麼?如同督察長所問的,爲何要換手呢?爲什麼,在攸關生死的關頭,爲何還要鄭重其事地將手杖從右手換到左手呢?當然不是爲了自我防衛——因爲,就史邁利記憶所及,他是個慣用右手的人。爲了自我防衛,他只會把手杖握得更緊。或用雙手抓住手杖,像握住球杆。

難道是爲了空出右手?但空出右手做什麼?

此時史邁利察覺到有人在看他,迅即回頭,看見兩個穿着鮮豔運動上衣的小男孩,停下來看這個戴眼鏡的矮胖老頭踏着古怪的步伐。他裝出校長的模樣,瞪着他們。他們慌忙溜走。

空出右手來做什麼?史邁利再次問自己。爲什麼在片刻之後又開始奔跑?

瓦拉狄米爾向右轉,史邁利想,再次模仿出想像的動作。瓦拉狄米爾向右轉。他面對樹叢,他把手杖握在左手。有那麼一會兒,根據督察長的說法,他一動也不動地站着。然後,他又開始奔跑。

莫斯科規則,史邁利想,盯着自己的右手。慢慢的,他把目光移向風衣的口袋。口袋是空的,瓦拉狄米爾的口袋也是空的。

他是想寫下信息,或許?他嘲笑自己這個註定無法成立的理論。寫下信息,用粉筆,例如?他是否認出追他的人,想用粉筆寫下名字,或在什麼地方留下記號呢?但寫在哪裡呢?當然不會是在溼漉漉的樹幹上。不在泥土、不在落葉、不在草地!環顧四周,史邁利瞭解到他所在位置的獨特之處。這裡,幾乎在兩棵樹之間,極靠林陰大道的邊緣,正是霧氣轉爲最濃之處,他幾乎隱蔽在視線之外。林陰大道向下延伸,然後又在他前面隆起。但林陰大道同時也是彎曲的,在他所站的位置,兩邊高處下望的視線都被樹幹和茂密的小樹叢遮斷。在瓦拉狄米爾最後的狂亂路程——這條他熟知也記得用來進行相同會晤的路徑——這就是重點,史邁利欣喜地發現,這個奔跑逃脫的人站在此處,無論是前方或背後的人都看不見他。

而他停了下來。

空出右手。

把手放進——假設說——他的口袋。

拿心臟病藥片嗎?不,就像黃色粉筆與火柴一樣,藥片在左口袋,而不在右口袋裡。

是要拿——假設說——屍體被發現時已不在口袋裡的某樣東西。

那麼又是什麼呢?

告訴他,我有兩項證據,而且我會帶來……那麼,也許他會見我……葛利戈裡找麥斯,我有事要找他,請……

證據。證據太過珍貴,不能郵寄。他帶着東西。兩樣東西。不只在他腦袋裡,而且在他的口袋裡。而且要遵照莫斯科規則。從將軍棄暗投明的那一天起,史邁利自己和他的現場項目官員就把這些規則深深灌輸進他心中。史邁利覺得有一種如同噁心反胃的刺激感攫住胃部。莫斯科規則規定,如果你身上帶着某種消息,你也必須帶着譭棄消息的方法!無論是經過僞裝或藏匿——微縮文件,秘密文字,未沖洗的底片,還有成千上萬種危險的、吹毛求疵的方法——那都還是一個最輕巧、最易到手而且在拋棄時又最不引人疑竇的物體。

例如裝滿藥片的藥瓶,他想,就很有可能。例如火柴盒。

一盒用過的天鵝牌火柴,大衣左口袋,他記得。老煙槍的火柴,值得注意。

而在安全公寓,他憐憫地想——他努力壓抑自己,不下最後斷言——桌上有一包香菸等着他,那是瓦拉狄米爾最愛的牌子。同時,在西河苑,食品櫃上有九包高盧牌凱帕羅煙。十包少了一包。

但他的口袋裡沒有半根菸。沒有半根,就像那位好督察長說的,他身上沒有半根菸。或者,是他們發現屍體時沒有香菸,換句話說。

所以前提是什麼,喬治?史邁利模仿拉康問自己——拉康頤指氣使的手指控訴似的在他完好無缺的臉孔前揮舞——前提呢?前提就是如此,奧立佛,一個抽菸的人,一個老煙槍,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出門赴一個秘密約會,帶着火柴,卻口袋空空沒帶半根菸,雖然他明明有一整條煙。因此若不是被暗殺者發現了之後拿走——瓦拉狄米爾所說的證據,或許不止一項的證據,就是——就是什麼呢?否則就是瓦拉狄米爾及時把手杖從右手換到左手。及時把右手放進口袋裡。把東西拿出來,當然也是及時,趁他站在視線看不到之處。然後丟掉,依據莫斯科規則。

喬治·史邁利對自己的邏輯推理感到滿意,於是小心翼翼地踏過草長沒膝的草地,走向小樹叢。他搜索了半個小時或更久,在草叢和落葉堆中摸索,反覆踩踏相同的軌跡,咒罵自己的粗心大意,放棄,又再開始,還要回答過路人從**到極度關心的白癡質問。甚至還有兩位本地的佛教和尚,身罩橘黃長袍,腳蹬繫帶靴子,頭戴編織帽,動手提供協助。史邁利謙和有禮地婉謝。他找到兩個壞掉的風箏,許多可口可樂罐子。他找到一些印有女性胴體的碎片,有黑白,有彩色,全是從雜誌上撕下來的。他找到一隻舊的慢跑鞋,黑色的,但有一些燒灼的白痕。他找到四個啤酒瓶,空的,還有四個空煙盒,但太潮溼也太舊,所以只瞧一眼,他就排

除它們。在一根樹枝斜斜地從母幹岔出之處,有着第五個煙盒——或者也許是第十個——而且不是空的;一包相對而言比較乾燥的高盧牌凱帕羅,有濾嘴,且是免稅品,高踞枝上。史邁利像採摘禁果一般伸手去取,但它也像禁果一般採摘不到。他跳起來夠,卻覺得背部撕扯開來。事後,肌肉組織明顯的撕裂拉傷,讓他痛苦了好些天。他大聲罵道“該死”,揉着背,很可能就像歐斯特拉柯娃一樣。兩個正要去上班的打字員,咯咯笑着安慰他。他找到一根棍子,把那盒煙弄下來,打開它。裡面還有四根菸。

在那四根菸後面,藏着半根菸,用玻璃紙保護着,他辨識出某種東西,但卻不敢用他潮溼且顫抖的手指去碰。他甚至不敢對這東西有所打算,直到離開這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咯咯笑的打字員與佛教和尚無心踐踏的瓦拉狄米爾陳屍之處。

他們有了一件,我有了另一件,他想。我和兇手分享了老人的遺產。

無視來往的人車,他順着狹窄的人行道走下山丘,直到南端綠園,希望找到可以喝杯茶的咖啡館。發現沒有咖啡館這麼早開門,他便坐在一間電影院對街的長椅上,對着大理石噴泉與紅色電話亭發呆。電話有兩部,一部比較髒。天空飄起了溫暖的毛毛雨,幾個店家開始拉低雨篷,一家熟食鋪正運送麪包。他縮起肩膀坐着,每一轉頭,淋溼了的風衣衣領就刺痛他沒刮鬍子的兩頰。“看在上帝的分上,哀悼吧!”安恩有一次曾對史邁利暴跳如雷,因爲他在面對另一位朋友的去世時漠然冷靜。“如果你不爲死去的人悲傷,又如何能愛活着的人呢?”坐在長椅上考慮下一步的當下,史邁利很想告訴她當時他無以言對的回答。“你錯了。”他心神狂亂,“我真心誠意地哀悼死者,還有瓦拉狄米爾,此時此刻,非常深沉的。”愛活着的人,有時候反而是個問題。

他試着電話,第二部是好的。奇蹟似的,不僅S到Z的電話名錄完好無缺,更神奇的是,北區伊斯靈頓快穩出租車服務還特別付費刊登龐大的篇幅。他撥了號碼,但電話鈴響時,他卻有些驚慌,怕自己忘了瓦拉狄米爾口袋中那張收據上的簽名。他掛掉電話,收回他的兩便士。蘭安?蘭恩?他再撥一次。

一個單調似吟誦的女聲回答:“快——穩——!貴姓——時間——和地址,請說。”

“我想和蘭伯先生說話,麻煩你,他是你們的司機。”史邁利很有禮貌地說。

“抱——歉,這個電話不能接私人電——話。”她唱道,掛掉電話。

他撥第三次。這不是私人電話,他怒氣衝衝地說,對自己的立場更有信心。他要蘭伯先生來載他,只要蘭伯先生,不要別人。“告訴他是長途車。到斯特拉福。”——信手挑了一個城鎮——“告訴他我要到斯特拉福。”她堅持一定要有名字。“桑普森”他回答說,中間有個P的Sampson。

他回到長椅上繼續等待。

打電話給拉康?爲了什麼?趕回家,打開香菸盒,找出藏在裡面的珍貴的東西。這是瓦拉狄米爾首先丟掉的東西,他想:在間諜這一行,我們會先放棄我們最愛的東西。畢竟我還是佔了上風。一對老夫婦在他對面坐下。先生戴着僵硬的漢堡帽,用一隻錫哨吹着戰爭曲調。太太對着過路人露出空洞的微笑。史邁利避開她的目光,記起那個從巴黎寄來的棕色信封,拆開來,期望什麼呢?或許是一張賬單,這位老兄過去生活的舊債。或許是移民們像寄聖誕卡般寄給彼此的循環式戰爭標語。但這不是賬單,也不是傳單,是一封私人的信,一個請求,非常特別的一種請求。沒有簽名,也沒有寄件人的地址。用法文手寫,寫得很快。史邁利讀了一次,正讀第二次時,一輛福特柯蒂納轎車駛了過來,一個穿着套頭馬球衫的年輕男子駕車,在戲院門口煞車停了下來。史邁利把信放回口袋裡,過街朝車走去。

“有個P的桑普森?”年輕男子很粗魯地透過車窗叫道,然後從車內把後門推開。史邁利坐進車裡。一股刮鬍水的香味混合着陳腐的香菸氣味。他在手上放了一張十英鎊的鈔票,展示出來。

“可以請你關掉髮動機嗎?”史邁利問。

年輕男子順從照做,一面從鏡子裡看着他。他有棕色的非洲頭,潔白的手,指甲修得很乾淨。

“我是個私家偵探。”史邁利解釋說,“我相信你一定碰過不少我們這樣的人。我們很麻煩,但我很樂意爲你提供的情報付一些報酬。你昨天簽了一張十三英鎊的收據。你還記得你載的人嗎?”

“高個子。外國人。有白色髭鬚,腳有點跛。”

“年老?”

“很老。拄着手杖。”

“你在哪裡載他的?”史邁利問。

“柯斯莫餐廳,普雷德街,早上十點三十分。”年輕男子審慎地說。

普雷德街離西河苑只有五分鐘的步行距離。

“你載他到哪裡?”

“查爾頓。”

“倫敦東南的查爾頓?”

“尼羅河戰役街上的一座聖什麼教堂旁邊。找一家叫‘挫敗青蛙’的小酒館。”

“青蛙?”

“法國人嘛。”

“你留他在那裡嗎?”

“我等他一個小時,然後回普雷德街。”

“中途在其他地方停車嗎?”

“去的時候,在一家玩具店停了一下。回程的時候,在電話亭停了一下。那人買了一隻有輪子的木頭鴨子。”他轉頭,把下巴抵在椅背上,大大咧咧地把手張開,比畫着大小。“黃色的。他打的是市內電話。”

“你怎麼知道?”

“我借他兩便士,對不對?然後他回來借兩個十便士,以防萬一。”

我問他從哪裡打來的,但他只說他有足夠的零錢。莫斯汀這樣說。

付給年輕男子十英鎊鈔票後,史邁利手伸向門把。

“你可以告訴公司說我沒出現。”他說。

“告訴他們我有多開心,可以嗎?”

史邁利迅速下車,趕着在年輕男子以相同的驚人速度飛快駛離之前關上車門。站在人行道上,他又讀了一遍,此時,信的內容已深印在他的記憶之中。一個女人,他想,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覺。她認爲自己快死了。沒錯,我們都是,一點也沒錯。他假裝自己漫不經心,漠然以對。每個人的同情心都是有限的,他辯稱,我今天的同情心已經用完了。但這封信同樣令他心生恐懼,再次升高了他的急迫感。

將軍,我不希望顯得太過戲劇性,但有兩個男人在監視我的房子,我不認爲他們是你或我的朋友。今天早上,我有個印象,他們試圖要殺我。你不再派你那位神奇的朋友來了嗎?

他有東西要藏。要隱匿,就如他們在沙拉特所堅稱的。他搭上巴士,換了幾次車,注意背後,打着瞌睡。有着挎斗的黑色摩托車未再出現,他也沒找出其他的監視者。在貝克街的一家文具店裡,他買了一個大型的硬紙板盒,一些報紙,一些包裝紙和一卷思高牌膠帶。他把瓦拉狄米爾的那包香菸放進盒裡,還有歐斯特拉柯娃的信,用報紙塞滿空隙。他包起盒子,用手紙纏住思高牌膠帶。他對思高牌膠帶一向沒有辦法。他在盒蓋寫上自己的名字,“親自領取”。他僱了出租車到薩佛依飯店,將盒子託付給一個男櫃檯接待員,並附上一張一英鎊鈔票。

“這重量太輕,不可能是炸彈,對不對,先生?”接待員問,開玩笑地將盒子貼近耳邊。

“我可不確定。”史邁利說,兩人都一起笑了起來。

告訴麥斯,這是有關睡魔的事,他想。瓦拉狄米爾,他滿懷期待地問,你的另一項證據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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