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邁利的人馬_14

14

他正開上高原。高原在林木頂緣,因爲這裡的松樹都低低種在山谷的凹處。這是同一天的傍晚時分,平地上初亮的華燈,照穿了雨溼的陰霾。迤邐在地平線上的是牛津市,一座學術的耶路撒冷在田野的雨霧中升起。從這方向望去的景觀,對他而言很新鮮,也加深了他的不真實感:走上這段旅程,似乎不是自己所決定的;腦中盤旋的萬千思緒,似乎也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他造訪託比·伊斯特哈斯,或許還有理由可以說是在拉康演示文稿的指導原則範圍內;但這段旅程,他知道,無論是好是壞,都會通向他個人秘密興趣的禁區。然而,他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也毫無所求。就像終生挖掘卻一無所獲的考古學家,史邁利只懇求再有最後一天,而此刻就是那一天。

起初,他不停地看着右邊的後視鏡,那輛熟悉的摩托車緊跟在後,像海上的海鷗。但在離開最後一個環狀交叉路之後,那個名叫傅格森的人就沒再跟着他,而當他停下來看地圖時,也沒有任何車輛超越他,因此,若不是他們猜到他的目的地,就是基於某些不可思議的程序因素,他們禁止他們的人越過郡界。有時候,開車時,會有一陣驚惶的情緒攫住他。讓她去吧,他想。他聽到過一些事,不多,但已足夠猜想其他的了。讓她去吧,讓她在可以找到平靜的地方重獲平靜吧。但他知道,平靜不是他的,也不是能給的,他所捲進的這場爭鬥,必須繼續,直到找出意義,方能終止。

狗飼養場的招牌像個畫上的笑容:“梅瑞莉寵物旅館,歡迎所有寵物,蛋亦歡迎”,上面草草畫着一隻頭戴禮帽的黃色小狗,一掌朝下,指着一條車道;他開上這條車道,一路向下陡降,宛如自由落體。他穿過一個塔門,聽見風呼嘯而過的聲音,進入一片人造林。首先穿過的是樹齡尚淺的小樹林,接着是遮廕庇日的大樹,他彷彿置身童年時的德國黑森林,正要踏進尚未揭曉的內在世界。他打亮車頭燈,轉過一個險峻的彎道,然後又一個,第三個,眼前出現了一間木屋,與他想像中的模樣相去不遠——她的“達佳”(俄文,郊外的避暑別墅),正如其一向所說的。曾經,她在牛津擁有一幢房子,“達佳”是一個避居的地方。而現在,只有“達佳”;她永遠離開城市了。木屋矗立在樹幹間從飽經踐踏的泥濘中整理出來的一片空地上,有着搖搖晃晃的陽臺和木瓦屋頂,煙囪里正冒出煙來。裝上護板的牆壁因塗上木焦油而變黑,一個白鐵餵食槽幾乎把前面的走廊完全擋住。在一小片草地上,有一張鳥食臺,擺放了足以餵飽整個諾亞方舟的麪包;在空地周圍,像分配的營房般散佈着幾間石棉搭建的棚屋,圍着鐵絲,養着雞和一律受歡迎、不受歧視的寵物。

卡拉,這真是個找你的好地方啊。

停好車。他的到達引起一陣**,狗兒不安地低吠,奮不顧身地向外撲,讓薄薄的牆壁如雷震動。他走向木屋,手拎提袋,瓶子不斷撞他的腳。在一片喧鬧聲中,他聽見自己的腳步吱吱嘎嘎踩上陽臺的六級階梯。門上貼着一張告示:“出門時勿置寵物於危險中”,下面,似乎是出於憤怒地加上一行:“該死的猴子勿入”。

門鈴的拉環是塑料的驢子尾巴。他伸手要拉鈴,但門早已打開,一位柔弱的美麗女子從木屋裡的一片漆黑中看着他。她的眼睛是灰色的,略帶羞怯;她有一種英國的古典美,是安恩以前曾擁有的特質:知心,莊重。她看見他,剎時無法動彈。“噢,天哪!”她低聲說,“我的天哪!”然後,她低頭看着自己腳上的厚底工作鞋,用一根手指撥開前額的頭髮,狗兒們聲嘶力竭地在鐵絲網後對着他吠叫。

“對不起,希蕾莉,”史邁利非常溫和親切地說,“只要一個小時,我保證。就這樣,一個小時。”

一個深沉的男性聲音,從她背後的暗處緩緩傳來:“什麼事,希兒?”那聲音咆哮道,“沼澤象鼻蟲?長尾小鸚鵡?還是長頸鹿?”

緊接着,是一陣緩緩的聲響,像是某種中空物體覆蓋着布移動的聲音。

“是人,康。”希蕾莉轉頭說完,又回過頭來盯着自己的工作鞋。

“是女人,還是其他的?”那聲音追根究底。

“是喬治,康。別生氣,康。”

“喬治?哪一個喬治?開貨車的喬治?把我的煤弄溼的那一個。還是賣肉的喬治,毒死我的狗的那一個?”

“只是有幾個問題。”喬治對希蕾莉保證,用的是同樣深表同情的聲調,“一件老案子。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保證。”

“沒關係,喬治。”希蕾莉說,眼光依舊看着下方,“老實說,這樣很好。”

“別在那裡調情!”屋內的聲音命令道,“放開她,不論你是誰。”

颯颯的聲響緩緩接近,史邁利向前越過希蕾莉,對着門裡說話。“康妮,是我。”他說。再一次,他的聲音儘可能表現出最大的善意。

首先出現的是一羣小狗——一共四隻,可能是惠比特犬——非常快速地衝出來。接着是一隻髒兮兮的雜種狗,活力充沛地直衝到陽臺,跌倒在地。此時,門顫抖着打開到極限,出現一位體型龐大如山的女人,身體靠着一對木製的粗大柺杖支撐着,但她的手似乎並未握在杖上。她的一頭白髮剪得短短的,像個男人似的;而那對水汪汪、非常銳利的眼睛,嚴厲地瞪着他。她打量他良久,事實上是好整以暇仔細打量——他一本正經的臉孔,他寬鬆的西裝,在他左手搖晃的塑料提袋,他溫順地等待許可的神態——這給了她近乎帝王的權勢來凌駕他,她的靜止不動,她困難的喘息,她的殘障狀態,都只有讓她的力量更加強大。

“噢,哎呀呀,”她大聲說,依然注視着他,吐出一口蒸汽,“真嚇了一大跳。你真該死,喬治·史邁利。你真該死,還有那些幫你做事的人也都該死。歡迎到西伯利亞來。”

此時,她露出微笑。她的微笑如此出乎意料,如此清新,如此孩子氣,幾乎把先前的一連串詢問都一掃而空。

“你好,康。”史邁利說。

她的眼睛,儘管微笑着,仍然定定地看着他。那雙眼睛像新生兒般蒼白。

“希兒,”最後她說,“我說,希兒!”

“嗯,康?”

“去喂那些小狗吧,親愛的。喂完之後,就去喂髒兮兮的小山雀。讓那些畜生吃個夠。做完之後,就去混拌明天的飼料。如果全部都做完了,就帶一個無痛的兇器來,好讓我收拾這個礙眼的東西,早點送他上天堂。喬治,跟我來。”

希蕾莉微笑着,但似乎無法移動,直到康妮用手肘輕輕碰她,催她走開。

“走啊,親愛的。現在他已經沒什麼可以替你做的了。他盡力而爲,你也是,天知道,我也一樣!”

這是一間白晝與黑夜並存的房子。房間中央的松木桌上,散置着吃剩的吐司和一罐“馬密特”醬料,一隻舊油燈搖曳着昏黃的光線,讓周圍益顯陰暗。藍色的雨雲,在夕陽的綴飾之下,熠熠生輝,映滿房間另一端的法式窗。跟着康妮舉步維艱地前行,史邁利逐漸瞭解,這間原木房間就是全部了。這是辦公室,有張頂蓋可以捲起來的寫字檯,放着支票和跳蚤粉;這是臥室,有張雙人銅牀,枕頭間躺滿填充的動物玩偶,宛如死去的士兵;這是客廳,有康妮的搖椅,和碎裂的藤沙發;這是廚房,煤球在圓柱桶中燃燒;而處處清理不盡的垃圾,則是年華老去的裝飾品。

“康妮不回來了,喬治。”她蹣跚走在他前面,“野馬嘔心瀝血,死而後已;老笨蛋皮靴高掛,金盆洗手。”走近搖椅,她困難地轉動龐大的身軀,將背靠到椅上。“所以,如果這是你來的目的,你可以告訴索爾·恩德比,叫他好好想一想。”她朝他伸出手臂,他想她可能是要他吻她吧。“不是這樣,老色鬼。扶着我的手。”

他照辦,讓她坐進搖椅裡。

“那不是我來的目的,康。”史邁利說,“我不是來追你的,我保證。”

“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她快死了。”她堅定地說,似乎沒注意他的感嘆聲,“該把老笨蛋送進碎紙機了,還有那些輝煌時光。吸血鬼醫生想愚弄我。因爲他是個懦夫。支氣管炎。風溼症。天氣的影響。鬼話連篇,全都是。其實是死亡,這纔是我受折磨的原因。手指和腳趾受到的系統性侵犯。你袋子裡裝的是酒嗎?”

“對,沒錯,是酒。”史邁利說。

“好傢伙,讓我們痛飲一場吧。邪惡的安恩近來如何?”

在排水板上,一大堆待洗的東西之中,他找出兩隻杯子,倒進半杯酒。

“春風得意吧,我猜。”他回答說。

他臉上帶着親切的笑容,遞給她一杯酒,回報她對他來訪的欣喜歡迎。她用戴着露指手套的雙手握住酒杯。

“你猜,”她迴應道,“希望你還能猜。猜她在做什麼是你該做的。否則你就該在她的咖啡里加玻璃粉。好了。你要幹什麼?”她一口氣說完,“我從來沒看過你做任何事是沒有理由的。乾杯!”

“乾杯,康。”史邁利說。

爲了喝這口酒,她必須把整個身子往前傾,貼近酒杯。她巨大的頭在油燈的燈光中晃動,他知道,因豐富的經驗,他知道,她說的一點都不假,她的肌肉已出現死亡的斑斑白跡。

“來吧,喝完吧。”她以最嚴厲的語氣命令道,“我不確定我是不是能幫你,注意。我們分開之後我發現了愛。荷爾蒙打亂了,尖牙利齒也軟化了。”

他需要時間去重新瞭解她。他對她不確定。

“是我們的一個老案子,康,就是這樣。”他帶着歉意說,“老案子又復活了,就這樣。”他試着提高聲調,讓這段話聽起來更隨意。“我們需要更多細節。你知道你一向對保存記錄很有一套。”他試探性地加上一句。

她的眼光一動也不動地盯住他的臉。

“基洛夫,”他繼續說,非常緩慢地念出那個名字,“基洛夫,名叫歐雷格。想起來了嗎?蘇聯大使館,巴黎,三年或四年前,二等秘書?我們認爲他應該是莫斯科中央的人。”

“他是。”她說,身體稍向後靠,仍然看着他。

她提到要根香菸。桌上有一包十根的煙。他把煙放進她的嘴脣之間,點亮,但她的眼睛仍然沒從他的臉上移開。

“索爾·恩德比把這個案子丟到窗外。”她說,撅起嘴像吹長笛似的,向下直直吹出一口煙,避免噴到他臉上。

“他決定那個案子應該放棄。”史邁利糾

正她。

“有什麼差別?”

史邁利從沒想到過自己會爲索爾·恩德比辯護。

“那個案子進行了一段時間,剛好在我和他交接的那段期間,他判斷那個案子不會有結果,這點可以理解。”史邁利地說,很謹慎地選擇字句。

“而現在他改變心意了?”她說。

“我記得一些,康,我要知道全部。”

“你一向如此,喬治,”她喃喃地說,“喬治·史邁利。上主重生。上主賜福我們,保全我們。喬治。”她的目光半是憐愛,半是不以爲然,彷彿他是她深愛的誤入歧途的兒子。目光凝視他良久,然後轉向法式窗和窗外夜色漸濃的天空。

“基洛夫。”他再說一次,提醒她,等待着。他認真地思索,這一切是否都仍在她心中;或者,這一切已隨她的肉體逐漸死去。但這一切都仍在。

“基洛夫,歐雷格。”她以沉思的聲調重複說,“一九二九年十月生於列寧格勒,依據他護照上的資料是如此,但這什麼他媽的意義也沒有,只可能代表他一輩子都沒有踏進列寧格勒一步。”她微笑着,彷彿這就是邪惡世界之道,“一九七四年六月一日抵達巴黎,職銜是商務二等秘書。三到四年前,你說?老天爺,可能有二十年了。沒錯,親愛的,他是個流氓。他當然是。可憐的老里加集團在巴黎的會所認出他來,但他們沒幫上任何忙,特別是五樓。他的真名叫什麼來着?寇斯基。當然是。沒錯,我想我記得歐雷格·基洛夫,原名寇斯基。沒錯。”她的微笑又回來了,而且一如往昔,非常美麗。“那可能是瓦拉狄米爾最後的案子,非常接近。那隻老鼬鼠現在如何?”她問,她水汪汪的慧黠眼睛等待着他的回答。

“噢,他適得其所。”史邁利說。

“還在嚇巴丁頓的小姑娘?”

“我相信是。”

“老天保佑,親愛的。”康妮說。她轉過頭,又望着法式窗窗外,側面對着史邁利。非常暗,只能藉着油燈看見她美好的側面輪廓。

“去瞧瞧那個瘋女人,可以嗎,愛人?”她憐愛地問,“確定那個白癡沒把自己丟進水車的引流溝裡,或喝掉萬能除草劑。”

史邁利走到外面,站在陽臺上,在逐漸深濃的夜色中,看見希蕾莉的身影笨拙無力地穿梭在籠舍間。他聽見她的湯匙碰在飼料桶上的哐啷聲,還有夜涼空氣中傳來的隻字片語,是她教養良好的聲音呼喚着孩子氣的名字:來吧,小白!布布!波波!

“她很好。”史邁利回到屋裡說,“在餵雞。”

“我應該叫她離開,是不是,喬治?”她自顧自地說,完全忽略他所提供的情報,“‘踏進世界吧,我親愛的希兒。’我應該這麼說,‘別把你自己和像康這樣老朽的傻大個兒綁在一起。去嫁個沒下巴的傻瓜,生一羣傻孩子。實現你卑微的女人夢。’”他記得她對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說話聲音,甚至是對她自己也是。她現在仍然如此。“如果我這樣做,就不是人,喬治。我需要她。她每一絲每一毫的宜人部分。只要有一半的機會,我就會帶着她。有時你就是想試試看。”略停頓,“那些男孩和女孩都還好吧?”

一時間,他沒聽懂這個問題;他的思緒還留在希蕾莉身上,還有安恩。

“高貴的索爾·恩德比還是高高在上?吃得不錯,我相信。沒脫胎換骨?”

“噢,索爾愈挫愈勇,謝謝。”

“那個討厭的山姆·科林斯還是執行處的頭兒?”

她的問題無邊無際,但他別無選擇,只能回答。

“山姆也很好。”他說。

“託比·伊斯特哈斯仍然在迴廊上阿諛奉承?”

“就像往常一樣。”

她的臉已籠罩在暗黑的夜色中,看不出來她是否仍要繼續開口。他聽到她的呼吸聲,還有胸部的喘氣聲。但他知道,自己仍然是她仔細觀察的對象。

“你從沒爲那羣人工作過,喬治。”最後她評論說,彷彿這是最不證自明的陳腔濫調,“你沒有過。再給我一杯。”

習慣於移動的史邁利再度走向房間的另一端。

“基洛夫?”康妮對他喊道。

“沒錯。”史邁利愉快地說,端來她的酒杯作爲回報。

“奧圖·萊比錫那個小偵探是第一個障礙。”她喝下一大口酒,津津有味地說,“五樓不相信他,他們幹嗎信?我們那個小奧圖——噢,不!奧圖是個杜撰故事的人,就是這樣。”

“但是,關於那些莫斯科目標,我不認爲奧圖曾經對我們說謊。”史邁利說,重拾起懷舊的口吻。

“沒有,親愛的,他沒有。”她贊同道,“他有他的弱點,我向你保證。但碰到大情報,他一向是很誠實的。而且你瞭解,在你們那夥人裡,我只會對你這樣說。但你從其他大人物那裡沒得到多少支持,對不對?”

“他也從沒對瓦拉狄米爾說謊。”史邁利說,“前提是瓦拉狄米爾的逃脫路線讓他能逃離蘇聯。”

“嗯,很好。”康妮沉默良久之後說,“基洛夫,原名寇斯基,那隻薑黃豬。”

她又說了一遍“基洛夫,原名寇斯基”她似乎在挖苦自己龐大如山的記憶。當她這樣說時,史邁利的心靈之眼又看見了那間機場旅館房間,兩個奇怪的同夥人,穿着黑外套,坐在他面前:一個如此巨大,一個如此纖小;老將軍卯足全部的體力,強化自己熱情的懇求;纖小的萊比錫瞪着熱烈如火的眼睛,像只被皮帶縛住的憤怒狗兒,在他身旁守望。

她禁不住誘惑。

油燈的火焰變成了煙霧迷濛的光球,康妮坐在搖椅的邊緣,像個蘇聯母親——這是他們在圓場裡給她的封號——逐漸衰老的臉龐沉浸在懷舊的情緒中,娓娓道來,而這只是她那一大家子無法數計的誤入歧途孩子們中的一個的故事。無論心中如何懷疑史邁利來此的動機,她都暫時擱在一旁:這是她賴以生存的本領;這是她的歌,即使是最後一首;這些追憶的龐大工程,正是她的天賦所在。史邁利記得,在過去的日子裡,她會嘲笑他,賣弄她的聲音,看似天外飛來一筆地高談闊論莫斯科中央歷史,只爲了誘使他靠近前來。但今夜,她的陳述卻有種令人敬畏的嚴肅意味,彷彿她已知道,自己的時間所剩無幾了。

歐雷格·基洛夫從莫斯科直接赴巴黎,她再說一遍——六月,親愛的,就像我告訴你的一樣——那年六月傾盆大雨不斷,沙拉特的年度板球賽一連順延了三個禮拜無法舉行。胖子歐雷格在名單上的記錄是單身,他的到職並非要取代任何人的職位。他的辦公桌在二樓,俯瞰聖西蒙路,交通混亂,但景觀不錯。親愛的,莫斯科中央駐法辦公室則霸佔了三、四樓,這讓大使很生氣,覺得自己被這些討人厭的鄰居擠進一個小櫃子裡了。從外表看,基洛夫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蘇聯外交圈裡的稀有動物,也就是說,是個如假包換的外交官。但當時在巴黎的作業方式——就康妮所知,迄今仍是,親愛的——只要蘇聯大使館出現一張新面孔,照片就會送達各流亡團體的頭目手裡。基洛夫弟兄的照片一送到各個團體手裡,瓦拉狄米爾那個老魔頭立即滿懷興奮地去敲他項目官員的門——當時斯蒂夫·麥克爾沃負責巴黎,上帝保佑他,沒多久之後就因心臟病過世,但這是另一個故事——堅持說“他的手下”認出基洛夫是以前專門搞煽動的情報員,名叫寇斯基,他在塔林工藝學校就讀時,就糾結一些持異議的愛沙尼亞碼頭工人,組成一個小團體,稱之爲“不合作討論俱樂部”,然後向秘密警察密告小組的成員。瓦拉狄米爾的消息來源,當時剛好在巴黎,就是那些倒黴的工人之一,他自作自受,到投誠之前都還與寇斯基有往來。

及至此時,一切都還好,只除了瓦拉狄米爾的消息來源,不是別人,正是那個無惡不作的小奧圖,也就是說,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已無可挽回了。

康妮繼續述說,而史邁利的記憶也再次開始補充。他看見自己,那是即將卸下圓場首長職務的幾個月前,他從五樓開完週一會,駝着背,疲倦地走下木頭樓梯,腋下夾了一大疊頁角卷折的檔案。在那段日子裡,圓場像是個遭受轟炸的建築,官員四散,預算被砍,情報員不是精疲力竭,就是死了,再不然就是被解僱了。比爾·海頓真面目的揭露是每一個人心中的傷口:他們稱之爲“墮落”,並共同承擔着最原始的羞恥感。也許在他們內心深處,甚至會暗自責怪史邁利造成這一切,因爲是史邁利揭發了比爾的變節。他看見自己主持會議,一張張帶着敵意的臉孔面朝他而坐,本週案件一件接一件的演示文稿,緊接着是一成不變的問題:我們要不要發展這個?我們應該再給一個星期嗎?再一個月?再一年?這是陷阱嗎?這可以否定嗎?這在我們的規章範圍內嗎?需要什麼樣的消息來源,用在別處會更適合嗎?誰授權?應該知會誰?要花多少錢?他還記得,只不過提到奧圖·萊比錫這個名字,或化名,就引起一陣猛烈批評,勞德·斯屈克蘭、山姆·科林斯那一幫靠不住的判官立即大加撻伐。他努力想要回憶起來,除了康妮和她蘇聯研究部門的那隊人馬外,還有什麼人在場。財務處長,西歐處長,蘇聯攻擊處長,幾乎全都是索爾·恩德比的人。恩德比本人,當時名義上仍是外交官員,由他自己的親信幫他以白廳聯絡人的名銜加以掩護,但是早在當時,他只要一微笑,他們就放聲大笑,而他一皺眉,他們就反對。史邁利看見自己聆聽提交的報告——康妮自己的——正如她現在所重述的,以及她初步分析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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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圖的故事有憑有據,她堅信。就目前看來,不可能是假的。她展示了她的研究成果:

她自己的蘇聯研究部門依據書面文件資料證實,有一個名叫歐雷格·寇斯基的法學院學生,在相關的時間內,就讀於塔林工藝學校。

外交部的當代檔案載明碼頭的不安定形勢。

從美國表弟那得來的一份投誠者報告說,有一個寇斯基,疑爲克斯基,是律師,名爲歐雷格,一九七一年於基輔完成莫斯科中央的訓練課程。

相同的消息來源指稱,儘管可疑,寇斯基後來接受上司的建議改名,“念及他以前的實戰經驗”。

法國聯絡處的例行報告指出——雖然一向都很不可靠——以駐巴黎的二等商務秘書而言,基洛夫享有頗不尋常的自由,例如獨自外出購物,參加第三世界的酒會,卻未依常規與十五個同伴同行。

所有的這些資料顯示,簡而言之,康妮總結說——就五樓的

品味而言,她有些太過生氣蓬勃——所有的資料都證實萊比錫的故事,確實值得懷疑基洛夫具有情報員角色。接着她啪的一聲把檔案丟在桌上,傳閱她的那些照片——非常普通的照片,是法國監視小組例行的任務,也是在里加集團巴黎總部引起大**的照片。基洛夫坐進大使館的車。基洛夫帶着手提箱從莫斯科國民銀行現身。基洛夫在一家情色書店的櫥窗前停下腳步,對着雜誌封面皺眉頭。

但沒有一張,史邁利想——回到現在——沒有一張是歐雷格·基洛夫和他以前的受害者奧圖·萊比錫與兩名女子嬉戲的照片。

“這個案子就是這樣,親愛的。”康妮說,喝下一大口酒,“我們從檔案中找到足夠的證據可以證明小奧圖是對的。我們有一些其他情報來源提供的間接證據,沒有很多,我承認,但是一個起步。基洛夫是個流氓,他剛到任,但大家都在猜他是哪一種流氓。這就讓他變得很有趣,不是嗎,親愛的?”

“沒錯,”史邁利有些心不在焉地說,“沒錯,康妮,我記得是這樣。”

“他不屬於莫斯科中央駐法辦公室的主流,我們從第一天起就知道了。他從不用駐處的車子,從不輪夜班或與特定的流氓同夥結伴出現,也不使用他們的密碼室,不參加他們每週的祈禱會,不喂駐處的貓或其他什麼的。另一方面,基洛夫不是卡拉的人,對不對,愛人?這是件古怪的事。”

“爲什麼不是?”史邁利問,眼睛卻沒看着她。

但康妮卻坦率地看着史邁利。她停頓良久,好讓自己有時間來衡量他,屋外奄奄一息的榆樹上,白嘴鴉聰明地抓住這沉寂的片刻,嘶喊出莎士比亞式的預兆。“因爲卡拉在巴黎已經有他的人了,親愛的。”她耐心地解釋,“你應該非常清楚。那個小題大做的老傢伙普丁,助理武官。你記得卡拉總是對軍人情有獨鍾。現在仍是,就我所知。”她又停下來,再次端詳着他毫無表情的面孔。他用手托住下巴,眼睛半閉着,注視着地板。“此外,基洛夫是個白癡,而卡拉絕對不會喜歡的,就是白癡,對不對?你自己對他們也不會太客氣,想想看吧。歐雷格·基洛夫舉止猥瑣,渾身惡臭,汗流浹背,走到哪裡都像樹上的魚一樣惹人注意。還沒僱用這種白癡之前,卡拉早就跑到一英里外去了。”她再次停頓,“你也一樣。”她加上一句。

史邁利舉起一隻手掌,放在前額,手指朝上,像在考試的孩子。“除非——”他說。

“除非什麼?除非他走向衰敗,我猜!一定會有這麼一天,我一定要這麼說。”

“那是謠言四起的年頭。”深陷思索之中的史邁利說。

“什麼謠言?謠言隨時都有,你這個傻瓜。”

“噢,就是投誠者的報告。”他輕蔑地說,“卡拉宮廷裡發生的一些奇怪故事。二手消息來源。但他們沒——”

“他們沒怎麼樣?”

“嗯,他們沒說卡拉僱用了奇怪的人吧?難道他們在三更半夜進行面試?那全都是低層次的情報,我知道。我只是順便提一下。”

“而我們奉命對這些報告不可完全相信。”康妮非常肯定地說,“目標是基洛夫。不是卡拉。這是五樓的規定,喬治,而你也是他們一夥的。‘別再望月興嘆,做些踏實的事吧。’你說。”她擰起嘴脣,頭往後靠,神情竟與索爾·恩德比如此相像,令人不快。“‘我們的工作是負責情報的蒐集,’”她懶洋洋地說,“‘不是進行鬥爭。’別告訴我他的調調改變了?親愛的。他有嗎?喬治?”她低聲說,“噢,喬治,你真壞。”

他給她又倒一杯酒,當他回來時,看見她眼中閃爍着淘氣興奮的光彩。她抓着一綹綹白髮,就像她還留長髮時一樣。

“重點是,我們批准了行動,康。”史邁利說,他以實事求是的聲調想要鉗制住她,“我們否決了懷疑者的意見,我們准許你們把他送上一壘。後來怎麼了?”

酒,回憶和心中重新燃起的狩獵刺激之情,讓她如脫繮野馬,超出了他所能掌控的範圍。她的呼吸加快。她像是冒險移除控管機制的老發動機般急躁地嘎嘎響。他明瞭,她述說萊比錫故事的方式,恰就是萊比錫對瓦拉迪米爾述說的方式。他想起那時,自己仍與她在圓場裡,對付基洛夫的行動蓄勢待發。但在她的想像中,她卻跳到四分之一世紀以前的塔林這個古老的城市。在她非比尋常的心靈中,她正置身該地;她認識萊比錫與基洛夫,當時他們兩人是朋友。一段愛情故事。小奧圖和胖歐雷格。這正是事情的中樞,讓老笨蛋忠實陳述整個故事,你就從中追索你的邪惡目的,在我進行的時候,喬治。

“烏龜和兔子,親愛的,就是他們兩個。基洛夫是個可悲的大嬰孩,離家在工藝學校讀法律,利用秘密警察當老爹;小奧圖·萊比錫是不折不扣的魔鬼,什麼不法勾當都插一腳,一大堆牢獄之災等着他,他整天在碼頭工作,晚上則鼓動那些不合作分子騷亂。他們在一間酒吧相遇,乍看之下,就像是愛情。奧圖釣女孩子,歐雷格·基洛夫跟在他後面,撿他留下的。你打算怎麼做,喬治?把我當聖女貞德給燒了?”

他爲她點了一根菸,放進她的嘴巴,希望能安撫她,但她狂烈的言談卻讓香菸幾乎燃盡,險些要灼傷她。他迅即拿走香菸,在她用來當菸灰缸的錫蓋裡捻熄。

“有一段時間,他們甚至共同擁有一個女朋友。”她說,聲音大得近乎吼叫,“有一天,如果你能相信,那個可憐的傻女孩去找小奧圖,坦白警告他:‘你那個胖朋友嫉妒你,他是個現職的秘密警察。’她說,‘不合作討論俱樂部就要有大變化了,注意三月十五日!’”

“輕鬆點,康。”史邁利擔憂地警告她,“康,平靜下來!”

她仍很大聲:“奧圖把那個女孩趕出去,一個禮拜之後,整羣人全被捕了。包括胖歐雷格,當然,是他設計他們的——他們知道。噢,他們知道!”她彷彿迷路般遲疑,“那個企圖警告他的傻女孩死了。”她說,“據說是因審問而失蹤。奧圖踏遍山林搜尋,最後發現她和另一個人在地牢裡。死得像渡渡鳥。兩隻渡渡鳥。我也會這樣,該死,很快的。”

“我們待會兒再繼續。”史邁利說。

他也會制止她——泡壺茶,聊聊天氣,或任何可以讓她停下進攻速度的事。但她已再次跳躍,回到了巴黎,描述奧圖·萊比錫如何在五樓的許可與老將軍的熱情協助下,着手安排與二等秘書基洛夫——她管他叫薑黃豬——的團聚,在這麼多年之後。史邁利懷疑,這就是她當時給他取的稱呼。她的臉赤紅,呼吸急促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不斷髮出咻咻聲,但她強迫自己繼續。

“康妮。”他再次求她,但這仍然不夠,也許沒有什麼是足夠的。

首先,她說,爲了尋找薑黃豬,奧圖走訪了幾個基洛夫常有往來的法蘇友好協會。

“可憐的小奧圖一定看過十五次《波坦金戰艦》,但薑黃豬一次也沒出現。”

有些傳言說,基洛夫對移民有很高的興趣,甚至表明自己是他們的秘密同情者,詢問以他新進官員的身份,對他們在蘇聯的家人有沒有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在瓦拉狄米爾的協助下,萊比錫企圖在基洛夫進出的路途中現身,但運氣再度背棄他。接着,基洛夫開始旅行——到處旅行,親愛的,真正的飛翔的荷蘭人號船長——所以康妮和她的孩子們開始懷疑,他可能是莫斯科中央的某種書記行政官,而不屬於執行部門:例如會計稽覈人員,負責西歐各地駐處,以巴黎爲中心,包括波恩、馬德里、斯德哥爾摩、維也納。

“替卡拉或替主流派工作?”史邁利平靜地問。

沒人敢說,她說,但在她看來,應該是替卡拉工作。儘管已經有普丁在巴黎了。儘管基洛夫是個白癡,而且不是軍人;仍然應該是替卡拉工作。康妮說,執拗地堅持這個論點。如果基洛夫是造訪主流派的駐處,應該會有可辨識的情報官員出面接待和留宿。但相反的,他維持掩護的身份,而且只與本國相同層級的商務部門人員往來,她說。

無論如何,飛行終成其事。小奧圖等到基洛夫訂了飛往維也納的航班,確定他是單獨旅行之後,也搭上同一班飛機,於是他們交手了。

“完全是老掉牙的桃色陷阱,這就是我們希望達到的目標。”康妮唱道,聲音真的非常大,“你們這些真是老套的把戲。有分量的行家可能會一笑置之,但基洛夫同志可不是這樣,尤其是如果他真的在卡拉名冊中的話。齷齪的照片,可以用來恐嚇的資料,這就是我們要的。如果我們能從他身上下手,找出他的目的是什麼,他的邪惡朋友是些什麼人,誰給他這些隨性而爲的自由,那麼,我們就可收買他成爲投誠者,或者把他丟進水塘裡,就看他還有什麼剩餘價值而定。”

她完全停下來。她張開嘴,合上嘴,吐出幾口氣,把杯子遞給他。

“親愛的,給老酒鬼再倒一杯酒吧,動作快!可以嗎?康妮受不了誘惑。不,別,留在那裡。”

在這致命的一瞬間,史邁利完全迷失了。

“喬治?”

“康妮,我在這裡。”

他動作很快,但不夠快。他看見她的臉逐漸僵硬,變形的手在她面前揮動,眼睛嫌惡地扭曲,彷彿看見了令人厭惡至極的意外。

“希兒,快!”她大叫,“噢,天哪!”

他抱住她,感覺到她的前臂扣住他的頸背,把他抱得更緊。她的皮膚冰涼,她在顫抖,是出於驚駭而非寒冷。他撐住她,聞着威士忌、藥粉與老婦人的氣味,努力想要安撫她。她的淚水沾滿他的臉頰,他可以感覺到淚水,甚至嚐到淚水的鹹味,就在她推開他時。他找到她的手提袋,替她打開,然後迅速走到陽臺上,呼喚希蕾莉。她從深沉的夜色中跑出來,雙拳半握,手肘在臀部擺動着,姿勢足令男人發笑。她很快越過他身邊,羞澀地露齒一笑。他留在陽臺上,夜色寒氣刺痛了他的臉,他凝望着逐漸聚積的雨雲和松樹,在初升的皎月下,閃爍着銀色的光輝。狗兒的嘶吼已平息。只有不斷盤旋的白嘴鴉,依舊鳴叫着刺耳的警告聲。走吧,他告訴自己。離開這裡吧。放棄吧。他的車等着他,在不到一百英尺之外,車頂已開始結霜。他想像自己跳上車,開上山,穿越高原,遠走高飛,永遠不再回來。但他知道自己無法這樣做。

“她要你進來,喬治。”希蕾莉站在門裡堅定地說,滿是照護瀕死病人特有的權威感。

當他回到屋裡,發現一切都安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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