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緩慢地把手中的照片拿到自己跟前,彷彿再用力一些,柴棒似的手臂就會折斷。渾濁的眼珠在照片接近臉龐的那一刻,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我立馬閉上嘴,這種時候我到底在想什麼。爲什麼這個老人和精神病院的秋霞長得如此相像。
拿着照片的老太太嘴裡發出“嗚嗚”的、類似哭泣一般的聲音,但兩個乾癟的眼眶確實乾涸已久的泉眼,再怎麼悲傷也已經流不出眼淚了。只能靠骷髏般乾枯的手指,不停撫摸着照片中宋秋蘭年輕靚麗的臉龐,似乎想要把她從照片裡給摳出來。
“媽,改天我把照片加個相框,給您放在牀頭。”宋秋竹說完,帶着我走出了老太太的房間。
“怎麼了吳小姐,您有什麼心事嗎?”
我是個容易把內心寫在臉上的人,聽到他這麼問慌忙地搖了搖頭。這件事情我還不能確定,魯莽地說出來有可能會揭開他們剛剛癒合的傷疤。
其實我早已將血淋淋的傷口再度劃開。
“我聽到你剛剛說,秋霞?”他透過鏡片的眼睛,不停地捕捉着我來回飄忽的目光。
“嗯,沒什麼。”我尷尬地說道。
宋先生沉默了一會兒,又恢復了往日笑容可掬的神情:“啊,那好,吳小姐,改天請你把影印好的照片寄過來吧。”
“好。”我滿口答應,只想離開這裡趕緊回精神病院問個清楚。
如果宋秋蘭就是秋霞,那被困在照片結界中的年輕女子一定就是宋秋蘭,她的軀體被當做“雪姐”而繼續在精神病院裡面生活着。宋秋蘭,秋霞,雪姐,竟然是同一個人!趙鋮拐了這麼大個彎,佈下了一個錯綜複雜的局,那信封的事情該怎麼解釋?他到底在密謀些什麼?
“誰?!”走出宋家別墅沒多久,我突然感到背後一個人正在盯着我,盯得我脊背發涼。我迅速轉過頭,一個身影一閃而過,匆匆朝着我背後的方向跑去。
遠遠的我只看見那人的身影似乎是一箇中學生,穿着寬大不合身的衣服,過長的衣袖衣褲在奔跑的過程中胡亂地飛舞着。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我心想。
剛把腦袋轉過來,迎面卻幾乎撞上一個臉蛋奇長無比的女人。
“啊!!”我忍不住大叫一聲,往後跳了一大步。我最怕背後有人無聲無息地站着,無論是熟人還是陌生人都會嚇我一跳。
“嗯?怎麼跟夫人說的不一樣?”那個女人自言自語地說道。我看着她長臉上的小眼睛骨碌一轉,寬大的舌頭忍不住從嘴裡伸出來的時候,腦袋裡浮現出一個字。
狗。
這是狗變成的女人嗎?我特麼大白天撞鬼了?
我無法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但我想一定跟我心裡所想一樣,嘴角不停地抽搐着,面如菜色地看着面前這個怪女人。
“請問是徐先生嗎?”長臉女人問道。
我幾乎認爲她是在跟別人說話,連忙左顧右盼找尋那人的蹤跡,可是四周空蕩蕩的,並沒有其他人。那爲什麼叫我徐先生!先生又是什麼鬼!我是女人啊!
“不好意思,你認錯人了。”我立馬站定,說完轉身就準備離開。大馬路上遇到精神病的概率太低了,爲什麼偏巧被我碰上了。
我一邊走一邊想着,突然感覺背後有什麼東西正在拱我,拱得我背上癢癢的。一回頭,差點又大叫起來。那個奇怪的長臉女人正彎着腰,不停地用扁平的鼻子嗅着我身上的味道。
“我說……你認錯人了……”我努力壓制住心中的怒火。
“不會啊,”她一邊聞一邊說道,“就是這個味道,就是徐先生沒錯啊。”
“夠了!”我終於生氣了,一把扯開使勁往我身上貼的女人,生氣地說道:“小姐,我姓吳,不是你要找的什麼徐先生,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好嗎。”
說完,我迅速跑了起來。三十六計走爲上策,這下她才終於沒有再跟過來。
回到家,我把在宋秋竹家的事情與秦初一討論了一下,最終決定帶着照片去找雪姐,看看她能不能回憶起一些東西。
好不容易有一個安靜清閒的夜晚,我早早地吃完飯洗過澡,準備享受難得的睡眠。這些天精力耗散太多了,如果天天都像這兩天一樣賣命,我又要倒下了。
管他趙鋮秋霞空信封的,等我醒了再說。
潮水般的睏意迅速向我襲來,我貪婪地享受着思緒逐漸被夢境吞噬的感覺,深深地陷入了睡夢中。
……
“你真的沒有搞錯嗎?”
“花夫人,我確定過了,肯定是他。”
“可是,他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要不您再仔細瞧瞧,味道肯定是這個味道。”
“嘩啦”一聲,我的被子被扯開了。雖然天氣熱,但我還是喜歡摟着被子睡覺。連忙把被扯開的被子拉了回來,我翻了個身繼續着剛纔的美夢。
又是“嘩啦”一聲,夾在兩腿間的被子又被抽走了。這下我怒了,打開牀頭燈迅速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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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我的牀腳處,正做着兩個衣着奇怪的女人。一個安靜地坐着,另一個正趴在被子上盯着我的臉看,那塗得煞白的臉和鮮紅的嘴脣彷彿一張面具般出現在我面前。
“喂!!你們是誰!!怎麼在我家裡!!”我大聲喊道,聲音聽起來幾乎像顫抖的琴絃。大半夜的看到這種場景能不害怕嗎。
畫着大濃妝的女人聽到我的喊聲,連忙把袖子收了回去,端端正正地坐着,腰桿挺得筆直,示意旁邊的女人替她說話。我這纔看清楚另外一個人的臉,比正常人長好幾倍的頭顱加上小而圓的眼睛,塌陷的鼻子跟伏地魔似的貼在面頰上,這不就是上午那個奇怪的女人嗎?她是怎麼找到我家的?
“這位小姐,您別怕,我們是來找徐先生的。”長臉女人說道。
“拜託了兩位,我已經說過了,我姓吳,不是什麼徐先生。”我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此時已經感到這兩個人應該不是人類了。能像她們這樣易如反掌毫無聲息地跑到我家,還穿着這樣奇怪的衣服,肯定是哪門子的妖魔鬼怪。不過這兩個妖怪,似乎沒什麼惡意。
說到衣服,那個腰桿挺得筆直的女人穿着類似古人的長裙,顏色異常鮮豔,彷彿是經過複雜加工而成的扎染印花。加上她頭頂梳得極其光滑,像麥當勞標誌的髮髻,這大概不會是一個身份高貴的女鬼吧。
我說完,長臉女人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低頭轉向她的主人。她主人點了點頭,用幾乎是在空氣裡飄飛的細膩語調對我說道:“這位姑娘,在下姓花,我們想找徐清讓先生。雖然不知道爲何找到了您這裡,但是您一定是知道他的去向的吧,請告訴我們,我們很久之前便約好了。”
原來是來找外公的,我算是稍微安心了一些。
“兩位,徐清讓是我外公,他已經去世十年了,請你們回去吧。”
“去世十年?!”主人的臉立馬變得十分驚慌,但迫於身份還是恢復了鎮定的樣子,眼裡依舊流露出傷心的表情,“人類的時光果然短暫啊。”
“是的,所以你們請回吧。”我說完,準備躺下去繼續睡覺。這大概是我做的一個古怪夢吧。
“請等一等!”那女人說道,“雖然他死了,但是我們的契約還在,依然生效。”
“什麼契約?”
長臉女人從衣服裡拿出一張皺巴巴的契約書,遞到我手中。上面寫着一些我看不懂的文字,不過最後面的簽名確實是外公的筆跡。
“這上面寫的什麼?”我看着這些歪歪扭扭的文字,頓時一頭霧水。
長臉女子說道:“這是徐先生跟我們家夫人締結的契約。雙方結爲夫妻或者徐先生自願被我家夫人吃掉。”
“吃掉!”我整個人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這簡直不是賣身契,是賣命契啊!
我趕忙再次瀏覽了一遍手裡的契約書,手都開始冒汗了,好在時間那一欄我還是看得懂的,狹小的空隙之間歪歪扭扭地寫着一個緊挨着的“五十”。契約履行時間是五十年後的今天,可是現在……
“人類的時光太短暫了。”花夫人喃喃自語,眼裡竟然有一絲淚光。但當她把臉轉向我的時候,眼神卻突然變了。
“他死了,由你來履約。所以今晚,就由我來吃了你!”說罷,花夫人的牙齒立即從嘴裡突出,眯着細縫的眼睛狠狠盯着面前即將到口的食物。
“慢着!”我大喊道,“這契約被改過!”
“什麼!”花夫人一驚,停止了動作,嘴裡的牙又收了回去,恢復了之前高貴的樣子。“竟然被你看出來了,小丫頭。”
“‘十’前面的這個五,是你加上去的吧。”我說道。
“對,是我。”她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徐清讓的血脈,果然不簡單啊。”
“那年與他相遇,他早已有婚約在身。我逼他離開妻子,他不從,我便用他妻子的生命相要挾,訂立了這個不平等的契約。他想都沒想就簽字了,現在看來,那人真是善良啊。”
“最初訂立的時間是一年,一年之後如果他不離開妻子跟我成婚,他就要被我吃掉。我知道他不會離開他的妻子,等了一年之後,我在契約書上加了一筆,改成了十。”
“十年對你們人類來說很久,但是對我,確是眨眼一瞬間。我不想吃他,於是在十的前面加了一個五。沒想到他竟然比我還要不遵守約定,五十年後的今天,先離我而去了。”說完,花夫人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我從沒想過外公生前經歷過這樣一段奇妙的經歷,當初的他不像我一樣有吞噬妖怪的能力,但卻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外婆的安全。
“其實我早就不準備履約了,我也有了女兒,我就是想來看看他。”花夫人說。“不過,今天這一遭,我也算有事相求。你也是夢師,你能幫我吧。”
掌心突然傳來脹痛,醒來的貘似乎已經意識到面前出現了美餐,有些蠢蠢欲動。
“現在還是夜晚,你們白天再來拜訪吧。”我說道。
“白天夫人就不能過來了,”一旁的長臉女人趕忙接話,“夫人不能曬到太陽。”
脹痛感越來越強烈,我快要堅持不住了。
“那請明晚再過來吧……”
她們相互看了一眼,也感覺出了我的異樣,匆匆道別後便離開了。
我攤開脹痛的手心,上面已經出現了一道淺淺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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