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8

chapter98

言希睡醒的時候,阿衡已經不在。

打開窗簾,她站在樓下的雪中,拿着一塊塊的麪包喂找不到食物的麻雀。

摸了摸耳廓,耳塞,她已經幫他又重新戴上。

他走到浴室,衝了澡,再出來的時候,桌子上已經準備了熱牛奶和烤麪包。

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早餐,也很久沒有認清過白天黑夜,總是陸流回來,把他拉起來,一天才算開始,渾渾噩噩。

不再適應陽光,不再適應黑夜,他只是儘量,讓自己適應陸流。

不知道自己是死了還是活着,明明沒人,綁着他的手腳。

有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溫和有序,像做數學的方程式,一步一步。快樂,悲傷,從沒改變過。

他擡眼,阿衡走了過來,手裡還有兩個水煮蛋。

她遞給他,說你吃。

表情淡淡的,沒有什麼情緒,更沒有昨晚的歇斯底里,好像,所有的情緒,都掏空了。

轉了身,蹲在暖氣片旁,烤毛巾。

言希沒有說話,一直低着頭,吃東西,頭髮險些沾到牛奶上。

兩個人,各做各的,情緒互不相連,漫不經心。

言希喝完最後一口牛奶,阿衡站起身,搓搓手,說你什麼時候走。

言希嘴上有奶糊子,用手抹了抹,輕輕開口,我有……三天的時間。

他說,我有三天的時間,和你在一起。

阿衡愣,問,是這次有三天的時間,還是一輩子只有三天。

言希很沉默,半晌,纔開口,不知道。你結婚的時候,我會去,你生子的時候,我也會去,看你。

阿衡說,我結婚的時候,不給你發喜帖,傢俱送到就夠;生孩子,孩子不姓溫不姓言跟你跟我有什麼關係。

她說,你不如,等我死了,再去探望。

有人咣咣敲門,阿衡去開門,是tom,jenny,fabio仨。

Tom還是那副靦腆的樣子,笑着說,wenny,我們報了個旅行團,三日遊,你要不要去……呃,你有客人在……thatboy?

Jenny看到言希,笑了,hey,boy,你找的原來是wenny。

言希點點頭,笑了笑,不說話。

Fabio聳肩,wenny,你,好吧,你們要不要一起去。

阿衡問,你們要去哪兒玩。

Fabio靠在木門上,微笑,隨便逛逛,來這裡,一直沒有機會好好玩。

阿衡轉眼,看着言希。言希點點頭。

她說,好吧,需要帶什麼東西嗎。

Jenny笑得誇張,girl,就差你人了,食物早上去Carrefour準備過了。

新年的第一天,報團的人,卻出乎阿衡意料,很多。大概有許多北方人,轉換觀念,來南方過年,也未可知。

座位大概有三十個左右,阿衡言希坐在倒數第三排靠窗,fabio他們坐在最後一排,不間隔的四人位子,嘻嘻哈哈,聽歌,用英語快速交談,前面的大爺大媽,小夥子大姑娘的,清一色兒黑眼珠,看着這仨,藍的,綠的,真好奇。

走半路,大夥兒都困了,在座位上東倒西歪,睡得迷迷糊糊。

言希一路上,跟啞巴一樣,只會點頭搖頭,好像寧願讓大家以爲他是啞巴,也比知道自己是聾子好一些,掩着蓋着,不知是個什麼心理。

他趴在窗戶上,看着窗外飛過的風景,漸漸清晰。

已經兩年,在那樣混沌的環境中,除了陸流還是陸流的生活,拿止血鉗鉗制的血液,有了舒緩的流淌。

更何況,他的身邊,還是阿衡。

他覺得自己像吸食了大麻,無端地想要快樂,想要放肆。

阿衡淡淡微笑,她輕輕拉言希的衣服,他轉了身,眼睛乾淨而畏縮,看着她,暖洋洋的。

她卻伸手,把他的頭壓到了座背之下,湊上去,親吻他的嘴脣。

她不說話,眼睛溫和澄淨,什麼都沒有,只是捧着他的頭,伸出舌頭,親吻,撬開他的齒,溫柔而柔軟。

四周一片寧靜,只剩下車行駛時,與高速公路摩擦的聲音。

咣咣,噹噹。

她這輩子,最放肆的時候。

沒有人,沒有呼吸,不停地親吻,他的面孔,他的嘴脣。

他的眼睛,瞪得真大,瞳孔幾乎,縮於一個焦點,她的眼睛。

言希無法呼吸,口中涌動的都是阿衡的氣味。

忽然,眼睛有了淚,他想,我都丟了什麼啊。言希,你他媽的都丟了什麼。

她追逐他的舌頭,動作生澀,莽莽撞撞,卻很是溫柔,彷彿春日中點燃依偎的第一抹松香。

他抓住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中,含住她的舌,耐心指引。

他們忘了時間,把親吻當做一場消磨時光的大事,認真專注。

他掉了淚,她看着他的眼淚,眼睛平靜,只是不停索取他口中的最後一點熱乎氣兒。

好像,這是個,將死的人。就剩下,這麼點證明還活着的東西。

熱氣,溫度,旖旎,痛苦,掙扎,安靜,消融。

窗外出了太陽,車窗上,滴答滴答,落了一縷縷曾是寒氣的水色。

到了地點。

Tom醒來的時候,卻看到一幅很美的畫面。

陽光下,兩人沉沉睡着。她依偎在他懷中,頭抵着他的胸,雙手抱着他的腰,依賴平和的姿勢,睫毛上閃着亮光。

嘴脣,明瀲瀲的,紅得耀眼。

他看傻了眼,說,hey,jenny,look,wenny用的是什麼牌子的潤脣膏,真好看。

Jenny拍了拍他的腦袋,同情開口,tom,你知道的,中國人都有些排外,wenny很保守,恐怕不能接受一個外國的男朋友。So,不是你的錯。

Tom聳聳肩,笑了,大家都是好朋友。

Fabio壞笑,這還叫保守,如果沒有半個小時,根本出不來這種效果。

Jenny卻小聲嘀咕,可惜了,阿衡的男朋友是啞巴,不會說話。

但是,之後,仨洋孩子卻彆扭了,見過這麼奇怪的男女朋友嗎。明明在車上揹着大家這麼親密了,可爬山的時候,卻是各走各的,一個隊伍最前端,一個隊伍最末尾,好像陌生人。

山上有積雪,越往上走,路越滑,導遊拿着大喇叭說讓大家注意安全,堅持就是勝利,山頂有天然溫泉,絕對的延年益壽,美容塑身,大傢伙堅持。

大家氣喘如牛,tom問導遊,溫泉旁邊有壽司店嗎,我想吃生魚片。

一老大爺噴了tom一臉口水,像天津人口音,幹嘛呢幹嘛呢,來我們中國,又不是鬼子窩,你找嘛生魚,吃了不怕拉肚子,咱只涼調大碗麪,海蜇皮,愛吃吃,不愛吃拉倒!

Tom訕訕,wenny,什麼是鬼子窩。

阿衡抽搐,就是一個有很多羅圈腿兒,很多動畫片的地兒,啊,對,還有你要的生魚片兒。

Tom似懂非懂,點頭。

到了山頂,泡溫泉,溫度大概有四十九度,噌噌往上冒熱氣,水霧繚繞。

男女不同浴,有一扇竹門,隔開了,風吹過來,竹葉直往池子裡掉。

阿衡露個腦袋,好大會兒,才適應溫度。想起來小時候鳧水那些舊事,把頭伸了進去,憋着氣,在水裡潛了幾圈兒。

山上冷,到了傍晚,又冒了雪片子。

阿衡剛上去,穿好浴衣,就聽見對面男浴鬼吼鬼叫。

Boy,你怎麼了,沒事兒吧。

耳朵,你耳朵有水,你別捂着不讓扒呀,哎喲,小夥子,不成,進水了!

哎哎,你別暈呀。

Hey,醒醒,醒醒!

阿衡一個箭步,衝到對面,老大爺小夥子們紅着臉開始尖叫。

阿衡在雲氣中也分不出自個兒臉紅不臉紅了,清咳,說我是醫生。

低頭,看言希,孩子跟烤乳豬似地,裹着個大浴巾,滿臉通紅。

轉眼,問tom,他泡了多久。

Tom往池子裡縮,捂住重要部位,說他就沒出來過,剛剛遊得腿抽筋了,我們才把他擡上來,拔他耳塞他捂着不讓,結果,就暈了。

阿衡青臉,拖着言希,把他擡了出去,做心臟復甦。

最後,他吐了兩口水,咳了一陣,醒了過來。

他迷迷糊糊,看着她,眼睛就這麼一直盯着。

目光清澈,乾淨,沒有碴子,卻刺了她的眼。

阿衡說,言希你還是不是男人,連泡澡都能暈過去。

言希說,我剛剛做了個夢,夢見我跟你說分手了,你說好笑嗎,我怎麼可能對你說分手。

阿衡綠了臉,言希你別跟我眼皮下面演失憶。

她咬牙切齒,你敢說分手是假的我抽死你。

言希閉上眼,笑了,你抽死我吧,我後悔了。

他說,我寧願溫家廢了,寧願保全你一個人,寧願你只剩下我一個人,寧願強迫你跟一個殘廢,也不願意一睜開眼,就看不見你了。

他說,我後悔了。

這話,多……理直氣壯。

阿衡黑着臉,言希你屬豬八戒的是不是,三心二意,有事陸公子,無事溫家女。

他撓被子,說我後悔了。

阿衡說,你他媽的說過分手了,我兩隻耳朵聽着呢。

他蹲牆角,說我後悔了。

阿衡說,我說了,你敢說分手是假的,我抽死你。

他撓牆,說我也說了,你抽死我吧,我後悔了。

阿衡冷笑,言希,你也不看看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耳朵廢了,不定什麼時候又得癔症三重人格了,你不是不忍心拖累我嗎,你不怕,我還怕我兒子是個聾子呢。

言希淚汪汪,把頭扎被子裡,我知道,可是,我……後悔了。大不了,咱不生孩子了成不成。

阿衡猙獰,你說呢。你不是愛陸流嗎,這兩年,人人在我耳邊放話呢,言希愛的就是陸流,沒錯兒,溫衡你就是個託。

言希抱着被子滾來滾去,糾結,那是我讓人傳的,我怕你忘不了我。可是,我偷看過盧莫軍跟你喝茶,偷看過雲在跟你逛街,我後悔了。

阿衡額上青筋掛着,你再說一遍。

言希抱頭,說你打死我吧,我後悔了。

阿衡氣得,坐在竹凳上,半天沒吭聲。

她握了竹桌上準備的象棋,說,言希你這麼活着累不累,整天,黑了白的,沒事兒找事兒,折騰自己,折騰別人,隨時準備好演戲,你累不累。

她說,這麼着,你跟我下一盤象棋,你要是贏了我,我準你後悔,要是輸了,從此滾出我的視線,怎麼樣。

言希執紅旗,先行,走兵。

阿衡從小跟着父親學象棋,從一開始的穩輸到最後的穩贏,大概是十年的時光,七年前,她曾經和言老在榕樹下下過一局,四十個回合,直取對方的帥,一着將死。

別的不敢說,可在象棋上,她下的功夫不算少。

她不動聲色,走了將。

又下了二十個回合,言希頭上開始冒汗。他的卒,被吃了五分之四,炮,廢了一雙,相全無,戰況悽慘。

他手指白皙,握着車,神經緊繃。

剛直退一步,阿衡淡淡開口,執子,說“吃”。

吃。

吃。

吃。

到最後,只剩下孤帥孤馬。

半壁江山,土崩瓦解,不會再超過兩步。

阿衡看着言希,目光沉靜溫和。

他不說話,喉頭有些難受,手指艱澀,難動一步,看着棋盤,縱橫捭闔,終於,走到了絕境。

黑髮被汗水溼透,他失去了他的阿衡。

永遠。

阿衡看他一眼,卻笑了,忽然伸手,浴衣寬大的袖子拂過棋盤,兵戈鏖戰,一切盡毀。

她說,我認輸。

她說,我准許你後悔,這麼一次。

卻絕沒有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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