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3
阿衡回到B市時,已經過了初八。
溫父讓她先回家住幾天,她想了想,搖頭,像極了孩童手中的撥浪鼓。
他揉揉她的頭髮,笑了——“終歸,還是小孩子。”
阿衡吸吸鼻子,彎了遠山眉——“爸爸,你看,家裡還是比南方冷。”
這樣呵呵笑着裝傻,不想追問父親的言下之意。
到家兩三日,阿衡忙着做家務,一個假期都在外面,家中的灰塵早已積了一層。
給爺爺拜晚年,正經地磕了幾個頭,把老人逗樂了,口袋豐餘不少。
有一句話叫什麼來着,噢,是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尤其,你家的寶,還是聚寶盆的等級。
揣着壓歲錢同爺爺說了這話,老人笑罵——蘊儀,看看,這孩子皮臉的,你是管還是不管!
母親也是笑,佯怒要打她,結果手招呼到了臉上,卻只輕輕落下,不痛不癢,小小的寵溺,讓阿衡莫名高興了許久。
等了幾日,言希並沒有打電話回來,歸期不定。
正月十二,她記得再清楚不過,平生沒有不喜過什麼,心境亦不偏激,可自那一日起,這輩子,卻是獨獨對十二這個數字,深惡痛絕到了極端的。
她接到一封快遞,地址是B市08-69號,電子字跡,端端正正。
依舊,來自維也納。
封皮上,發件人是“言希”。
阿衡笑,想着這大爺估計又有了什麼新的發現,打開了,卻是一個粉色的硬皮相冊,是言希最喜愛的顏色,淡到極端,明豔溫柔。
與以往的單張相片不同,倒還算是他的風格。
她曾經以爲,自己只要細心照顧了言希走過的每一段情節,留意了那些生命中因着一些罪惡的因而殘留在他生命中的蛛絲馬跡,就算結局無法預測,也是足以抵禦那些讓他寒心的本源的。
所以,她不斷地告訴他——言希呀,這個世界沒什麼,沒什麼大不了的,知道嗎?
這個世界,我生活了這麼久,經歷過自認爲的一些困難重重的挫折,有時候雖然很想哭,但是,從未放棄過對人性本善的執着堅持,於是,每每,在傷心難過之後,遇到一些美好的人,在心中洗卻對另一些人的敵意,自然地會認爲,這個世界,是可以平凡生活心存溫暖的世界,所以,沒什麼大不了的,對不對,言希?
所以,在你害怕痛苦時,總是覺得事情還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糟糕,總是想着,言希如果再理智一些,再成熟一些該有多好。
一直地,抱着這樣的念想……
可是,當她翻開相冊時,每一張,每一幕,卻是恨不得,將這個世界粉碎個徹底。
被一羣男人壓在身下的言希,下身滿是鮮血的言希,空洞地睜大眼睛的言希,嘴角還殘留着笑的言希,連眼淚都流不出的言希,面容還很稚氣的言希,只有十五歲的言希……
真相,這就是真相!!
她赤紅了雙眼,全身冰寒到了極點,第一次知道,絕望是這樣的感覺。
痛得無可救藥,卻沒有一絲傷口。
言希,言希……
她念着他的名字,眼睛痛得火燒一般,捂了眼,手指摳着相冊,殷紅地,要滲了血,卻終究,伏在地板上,痛哭起來。
言希……
在之後,言希意識不清的時候,阿衡常常拉着他的手,對他笑——言希,你怎麼這麼笨,就真的把自己弄丟了呢?
維也納,有那麼遙遠嗎?
一切像是被人精心計算好的,收到相冊之後,緊接着,就接到電話,海外長途,近乎失控的思莞的聲音——阿衡,快去機場,快去機場看看!
她手中攥着那刺眼的粉紅相冊,嗓音喑啞到了極端——發生什麼了?
思莞一陣沉默,對面卻傳來了達夷的聲音——我靠!溫思莞,你他媽抖什麼……
窸窸窣窣的搶話筒的聲音。
而後,話筒中,是清晰的辛達夷的聲音。
阿衡,你好好聽着。言希之前收到快遞公司的回單,突然發了瘋一樣,跑了。我們在維也納找了將近一天,卻不見人,現在懷疑他可能回國了,你現在趕緊立刻去機場!
阿衡的眼睛又痛了,聽着電流緩緩劃過的聲音,啪啪,小小的火花,盛大的淒涼熄滅。
掛電話時,達夷罵罵咧咧的,聲音遙遠,已經聽不清楚,但卻像是憤恨到了極點。
那一句,只有那一句。
他媽的老?婊?子,別讓老子抓住把柄!!
緊接着,便是一陣忙音。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
是那個女人嗎?
阿衡深吸一口氣,搖搖欲墜地站起來。
不能難過,不能哭,不能軟弱,溫衡,你他媽的現在統統都不許!!!
她在等待。
站在機場,整整八個小時,一步未動。
人來人往,每一個人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再遠。
她睜大了眼睛,微笑着,微笑着纔好。
如若看到言希,要說一句——歡迎回家。
再小心翼翼地把他珍藏起來,放在家中。
有多少壞人,她來幫他打走,如果想要退縮,不願意面對,那麼,在他還願意允許她的存在的時候,這個世界,可以只有他們兩個。
言希,這樣,可以麼?
不因爲你沒日沒夜打遊戲而罵你不好好吃飯,不因爲你只吃排骨只喝巧克力牛奶而埋怨你挑食,不因爲你總教我說髒話而拿枕頭砸你……
言希,這樣,可以嗎?
終於,零點的鐘聲還是響起。
所有的維也納航班全部歸來,卻沒有帶回她的男孩。
四周一片死寂。
光滑的淡青色大理石,低了頭,連零落的白色的登機牌也清楚得寂寞細索。
回到家,已經凌晨。
打開門的瞬間,屋內依舊乾淨整潔,可是,似乎什麼改變了。
原本散落在地上的相冊被放回了桌面。
乾淨,溫柔的粉色,世間最惡毒的詛咒。
卻被放回了桌面,安靜地合上了。
“言希!”她神情動了動,心跳得厲害,大喊起來。
聲音早已啞得不像樣子,在浮動的空氣中,異常的殘破。
一室的寂靜。
言希回來過……
她知曉了他存在的痕跡,觸到了他曾呼吸的空氣,卻更加悲傷。
這樣的離去,這樣的再一次失去,遠比在機場的期待破滅更加難以忍受。
因爲,她知道,如果是言希,再一次離去,不會,再歸來。
他說他很快回來,他說要她在家裡等着他,他說阿衡呀,回到家,第一眼,想看到你……
她衝出客廳,走到門口,冬日的冷風寒氣刺骨。
風中,被她每天擦拭好幾遍的門牌,那個可以帶他回家的門牌,已經不見了蹤影。
只剩下,從礫石中狠命摳出的斑斑血跡。
紅得駭人。
他……把家帶走了,卻留下了她。
電話,再一次響起。
“阿衡,言希回來了嗎?”
阿衡想了想,眼神變得冷漠——“嗯,回來了,已經睡着了。”
“他……沒事吧?”思莞有些猶豫。
阿衡眼中泛了血絲,輕問——“他能出什麼事?”
思莞吁了一口氣——“沒事就好。”
“你們什麼時候回來?”
“林阿姨已經訂了明天的飛機票。”
“哦,這樣呀。達夷在你身邊嗎?”阿衡微笑,素日溫柔的眸子卻沒有一絲笑意。
“在。”他把話筒遞了出去。
“阿衡。美人兒沒事吧?”對方,是爽朗憨直的嗓音。
“達夷,你聽我說,現在掛了這個電話,找個沒人知道的地方,最好是電話亭,把電話重新打過來。”阿衡吸了一口氣,壓低嗓音——“一定,要沒有旁人,任何人都不可以,知道嗎?”
他回得簡單防備——“嗯。”
阿衡怔怔地望着時鐘,已經接近凌晨三點。
大約過了十幾分鍾,來電顯示,陌生的號碼。
“阿衡,你說實話,到底言希回來了嗎?”對方,是辛達夷。
阿衡緩緩開口,不答反問——“達夷,現在我只相信你一個人。告訴我,兩年前,發生了什麼。”
她再冷靜不過,連鐘錶秒針走動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達夷沉默,過了許久,纔開口——“言希,兩年前,在陸流離開的第二天,被言爺爺關在了家裡,整整半年,未見天日。”
“言爺爺不許任何人探望他,對外面只說是生了場大病。”達夷的聲音突然變得激動——“可是,哪有那麼巧,言希從小到大,除了感冒,根本沒生過其他的病,在送陸流離開的前一天,他還答應和我一起參加運動會接力賽。”
忽而,少年有些落寞——“我纏了他很久,連哥都喊了,他才答應的。”
阿衡咬了脣,問得艱難——“達夷,你的意思是,言希生病,跟陸流有關?”
他的聲音幾乎哽咽——“阿衡,言希不是生病啊,他當時根本瘋了,誰也不認得了,我偷偷跑去看過他,他卻把自己埋在被單中,眼神呆滯,怎麼喊,都不理我,當時,我幾乎以爲他再也回不來……”
“阿衡,他瘋了,你明白瘋了是什麼意思嗎,就是無論你是他的誰,你曾經和他一起玩耍多久,是他多麼親的人,都不再有任何意義。”
清晨,她打通了一個人的電話,許久未聯繫,卻算得朋友。
“阿衡,稀罕呀,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了?”對方,笑了。
阿衡微笑,問他——“虎霸哥,如果叫齊你手下的弟兄,逛遍B市,需要多久?”
對方,正是和言希他們不打不相識的虎霸,大家空閒時,經常一起喝酒,彼此惺惺相惜,算是君子之交。
“大概要三四天吧。”虎霸粗略計算了。
阿衡再問——“如果情況緊急呢?”
虎霸皺眉——“至少兩天。”
阿衡又問——“再快一些呢?”
虎霸沉默,揣測阿衡的意圖。
阿衡淡笑,語氣溫和——“虎霸哥,如果我請你和手下的兄弟幫一個忙,一日之內走遍B成,他日,只要有用得到溫衡的地方,就算是犯法判刑,做妹妹的也幫你辦成,不知道這事成不成?”
虎霸嚇了一跳,他極少見阿衡如此說話——“阿衡,到底是什麼事,你說便是了,兄弟能幫的一定幫。”
阿衡指節泛白,嘴脣乾裂,幾乎滲了血,卻依舊微笑——“言希失蹤了。”
阿衡一直等待着,安靜地等待着。
門鈴響起的時候,是傍晚六點鐘。
和達夷通過電話,他們是五點鐘的時候,到達的B市。
這麼着急嗎?
阿衡握緊拳頭,恨意一瞬間涌上心頭。
她打開門,暗花涌動,梅香甘和。
果然是……她。
“林阿姨,您怎麼來了?”阿衡微笑,眉眼山水明淨。
“哦,來看看小希。當時這孩子說跑就跑了,沒事吧?”林若梅笑容溫柔,聲音卻有一絲急切,探向客廳——“小希,言希!”
阿衡不動聲色——“您這麼急做什麼?”
她泡好了頂尖的碧螺春,笑若春風,遞了紫瓷杯,滿室生香。
林若梅接過茶,眯眼,也笑——“小希沒回來,是不是?”
阿衡低頭,望着清水中茶葉沉沉浮浮——“這不,正和您的意嗎?”
林若梅挑眉——“你這孩子,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阿衡搖搖頭,嘆氣——“不對,我說錯了。您的本意是言希在看到那些照片之後,立刻瘋了纔好,是不是?”
“你說什麼照片?什麼瘋了?你這孩子,怎麼淨說些阿姨聽不懂的話?”林若梅笑。
“您記性這麼差嗎,就是您假借言希的名字寄給我的那本相冊,粉色的,硬皮的。”阿衡描述,笑眯眯的。
林若梅盯着阿衡看了半天,眼神慢慢地,由柔和變得森冷——“是我小看你了嗎,溫衡?在看到那麼噁心的東西,你還能這麼冷靜,可真不容易。對言希,我只是說了那些照片的存在,他就受不了了呢。”
阿衡斂了笑,垂首——“兩年前,你指使了四個男人,在陸流出國的當天,□了年僅十五歲的言希,是不是?”
四個男人,她親眼,從照片中一一分辨出來。
林若梅冷笑——“那個小妖精,不是最喜歡勾引男人嗎,被男人上有什麼大不了的。”
阿衡左手,抓住右臂,毛衣之下,皮膚痛得徹底——“當天晚上,你拍了照片,威脅言希,如果把這件事說出去,就把這些照片寄給對他而言,很重要的人,比如說,陸流。”
她把照片寄到家中,只是爲了確保言希能夠看到,如果在不惹怒陸流的情況下,讓言希心理防線自動崩潰,自然是最好。
林若梅的表情變得深惡痛絕——“這個狐狸精,想毀了我兒子,沒那麼容易。在他害我兒子之前,我要先毀了他!只是沒想到,當年他瘋了之後,還能清醒過來。”
阿衡擡頭,眸色漆黑無波——“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其實,應該是陸流一直喜歡着言希吧,林阿姨?”
林若梅摹地站起身,歇斯底里——“你胡說什麼,我兒子纔不會喜歡那種連爹孃都不要的小賤種!”
阿衡也起身,一個紫砂壺,從林若梅的頭上,整壺熱水澆下,淡淡開口——“林若梅,你說,強?奸罪主犯會做幾年牢?你說,如果,言希的爺爺知道了,你會坐幾年牢?”
林若梅尖叫,落水雞一般,不復之前的優雅高貴——“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是我做的,單憑那些照片嗎!”
阿衡從口袋中拿出錄音筆,慢條斯理地開口——“有物證當然不夠,加上口供呢,夠不夠?”
林若梅的面容徹底猙獰——“你這個小賤?人!和言希一樣的賤?種!”
阿衡伸手,狠狠地扇了眼前的女人一巴掌——“林若梅,敬你三分是因爲你年紀大,不要以爲別人都怕了你!如果你再罵言希一個字,在送你上法院之前,我不介意因爲‘一時激憤,在你搶奪證據並實施暴力的情況下,正當防衛’,捅你一刀!”
她抓起桌子上的水果刀,看着林若梅,目光愈加冰冷。
林若梅神色有些驚恐——“你,你怎麼敢?!”
阿衡笑,眸中血絲更重——“我怎麼不敢?你以爲自己是誰?不要說是一個林若梅,就是一百個,一千個,能換我言希平安喜樂,何樂不爲?”
“更何況,你似乎不怎麼清楚,站在我和言希背後的是誰,而你口口聲聲罵着的賤?種,又是誰的孫子孫女!!”
林若梅癱坐在了地上。
阿衡走到了她的面前,本來溫柔的眉眼卻變得沒有一絲溫度,居高臨下,隱約着,帶了幾分涼淡殘忍。
“拜你所賜,言希失蹤了。如果他少一根頭髮,我就拔光你所有的頭髮;如果他受凍捱餓了,我就讓你十倍百倍地受凍捱餓;如果他瘋了,我便照之前你的手段,讓你也瘋一次,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