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7
她病了很久,其實只是一個小感冒,卻忽而,就那樣,拖着,突兀着,丟卻了生氣。
搬回溫家,只用了兩個小時。雜物,書本,一直養着的仙人掌,那些東西,移了位置,似乎,又回到初到B城時的樣子。
思莞媽媽坐在她的牀邊,伴着她,說了很多話。
媽媽說你不知道啊,你哥小時候淘着呢,就愛爬樹,帶着你爸給他定做的小盔帽,離老遠,都能看到樹上多出一個西瓜頭。
阿衡輕咳,然後笑,媽媽,我小時候長得很呆,常常被大人扔到戲臺子上,然後跳那種小朋友都會的拍拍手,跺跺腳,吸引外來的遊客。
思莞揉她的頭髮,笑出小酒窩,阿衡,等你病好了,我們全家一起去瑞士滑雪,蘇黎世河畔這個時節最美。
阿衡溫和了眉眼,好,等我病好了。
然後,昏昏沉沉沒有了日夜的睡意。
爺爺請了很多有名的大夫,氣急敗壞,小小的感冒,爲什麼拖了整整一個月。那些人衆口不一,最後,只有一個老中醫,說了八個字。
憂思過重,心病難醫。
她很疲憊,不停地咳嗽,笑了,心病不是病,我只是有些困。
Z大的錄取通知書被母親放在她的書桌上,看着她,喜字藏了很久,說不得。
電子郵箱堆積了許多信件,來自美國,delete,全部刪除。
思爾半夜偷偷趴到她的牀邊,眼睛那麼倔強,冷笑着,我不可憐你,我瞧不起你。
她睡眼惺忪,揉眼睛,爾爾,我很困,真的,讓我再睡一會兒。
隱約,有一雙大手,溫熱的掌心,粗糙的指線,海水的味道。
阿衡,這麼難過嗎,很想哭嗎。
她想,爸爸,連你也回來了。
然後,又陷入死寂,真正睜開眼睛的時候,身旁卻坐着一直低頭翻書的白衣飛白。
這人,本不應相識。
自嘲了,果然,時光不待人。
她笑,飛白,我做了一個夢,轉轉眼,已經過了兩年。
顧飛白說,你偷懶也偷了好幾天,聖誕節都過了。
她扶着牀柱,試圖站起來,手臂,頭部卻痛得厲害。
顧飛白皺眉,你別亂動,醫生說要靜養,沒有腦震盪都是萬幸。院裡已經幫你請了假,大伯父過會兒來看你。
阿衡腿腳有些僵,坐回牀沿,咋舌,顧伯伯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住院的第二天,二百碼的軍車飈回來的。
顧飛白幫她揉腿,淡淡開口。
阿衡低頭懺悔,我有錯,我是罪人。
他的指僵了僵,瞥她。
你都看到了吧,那天。
阿衡說什麼,我看到什麼了。
我以前跟你說過,我有一個從小長大的好朋友,就是杜卿卿。
他頓了頓語氣,沒有表情。
阿衡縮回腿,笑呵呵,飛白,我現在,不想和你說這個人。
顧飛白繃着臉,我只和你解釋一次,過期不候。
阿衡吸鼻子,拍牀,我今天還就不聽了!
顧飛白氣得臉發白,你……
她板着小臉唬他,顧飛白,你記不記得以前那個算命的怎麼對我說的。
顧飛白愣了,想了想,張口,冰人月娘,一北二南,二南妙善前種姻,一北遇孤後生劫,是不是這個。
阿衡把臉埋在手掌上,呵呵偷笑了,這是上卦,還有下卦二十字。清和無心,明縱兩念,明而福慧無雙壽,縱則孤泊半生求。
顧飛白見她沒有生氣,鬆了一口氣,白她,你學□,絕對容易入戲。
可是教的這個理總是好道理,人通達了,才容易長壽,不是嗎。
她笑,你不知道,生命一點點從身體流失有多可怕。所以,有些事不必現在說,我還能消化。
病房的門被推開,一個高大的生着星點白髮的男人走了進來,眼眶很深,身上有着濃重的菸草味。
顧伯伯。
男人看到阿衡,驚喜了眉眼。
你總算是醒了,丫頭。飛白,喊醫生了嗎,讓他們幫阿衡全面檢查。
顧飛白語氣不鹹不淡,頭皮雖然磕破了但是腦子沒變聰明,胳膊雖然骨折了但是她睡覺時我睜眼看着,應該沒什麼事兒。
男人笑罵,格老子的,讓你看顧着你媳婦兒,還委屈你了,不就兩天沒睡嗎,老子執行任務時幾天幾夜沒睡的時候海了,什麼時候跟你一樣了,就不該讓你爸帶你,早些年跟着我,也不至於一肚子酸腐書生氣了。
顧飛白目不斜視,一本正經,關鍵我沒日沒夜的熬,也不見得有人感激。
阿衡歪頭,笑,把枕頭堵在他的臉上,我感激你,我感激得不得了,我以身相許成不成。
顧家大伯笑,這個感謝不誠意,做我家的媳婦早就板上釘釘,丫頭太狡猾。
笑鬧總歸笑鬧,顧伯父還是讓那少年親自去了醫務室一趟,和醫生商討阿衡的病況和出院日期。
顧家大伯很久未從軍中回來,和阿衡拉了很長時間的家常,無非是顧飛白有沒有欺負你,錢還夠用嗎,在學校學習吃不吃力,要是吃力的話,還是不要去打工了。
話語含蓄,卻說了個明白,顧氏未來媳婦,如此寒酸拮据,看着不像話。
這話,大抵是從顧飛白的父母口中傳出。
阿衡點頭,我知道。
顧伯伯嘆氣,其實你不必介意花我寄給你的錢,那些……
欲言又止。
阿衡想起了什麼,低頭,有些話還是說了,伯伯,您同我媽媽爺爺他們聯繫過嗎。
聯繫過,你媽媽爺爺身體都很好,你不必掛心。
阿衡額上微微沁了薄汗,聲音越來越小,語氣卻帶了認真,伯伯,我給我爺爺織了件毛衣,還有媽媽的一件披肩,能不能……
男人拍拍她的肩,無奈,一聲長嘆。
好,湊到我給你爺爺元旦備的禮單中,一起寄過去吧。阿衡,不要怪溫家做得絕,有些事情,不是你一個小孩子能想到的,等到以後,你就清楚了。
阿衡擡頭,看着白色空洞的天花板,沒了意味地微笑。
是我自己逃出來的,我怕整晚睡不香,我怕做不得理直氣壯之人,我怕……償命。
與人無尤。
與溫家無尤。
言希跺跺腳,褐色的靴子在雪地上踩出深淺不一的鞋印。敲了敲保姆車的玻璃,哈氣中,有人推開了窗,探出頭,看到這少年,納悶,言希,你怎麼不上車,不是最怕冷的嗎。
言希微微擡頭,笑,楚雲,幫我個忙成嗎。
楚雲驚嚇,你先說什麼忙。
言希說,沒什麼,就是元旦那天,跟我一起吃頓飯,別人要是問你跟我什麼關係,我說什麼,你別否認就行了。
楚雲恍然,哦,你讓我扮你女朋友。
言希彎了眼睛^_^,這姑娘,真聰明。
楚雲眼睛溢了水色瀲灩,托腮,憑什麼呀,我一黃花大姑娘,落你身上,名節都沒了。
言希= =,Chanel的冬季套裝,Fendi的皮包,幹不幹,不幹拉倒,我找別人去。
轉身,長腿邁了一大步。
楚雲哎哎哎,言先生,你怎麼這麼不懂幽默,不就吃頓飯嗎,做朋友的一定兩肋插刀。
言希嘆笑,扭臉,圍巾下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楚雲,你真是見風使舵的極品,前些日子,還有人跟我說,讓我注意你呢,說你精明得太狠。
楚雲撥撥黑髮,眨眼,我不精明嗎。
言希鄙視,其實,我一直以爲,你是靠臉和34D混的。
楚雲假笑,DJ YAN過獎了,我哪有DJ YAN實力派,DJ YAN您從來不靠您那張臉混,您和我們這些靠胸混的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言希= =,最近這年頭,女人嘴都這麼毒嗎。
楚雲撫額,你瞭解女人嗎,別拿你那雙大眼睛瞪我,好吧,我換個說法,你從小到大接觸過同齡的女孩,喜歡過接吻過守望過失戀過嗎。
言希從厚厚的口袋中掏出手機,看時間,平淡轉移話題,快錄節目了,我先走,元旦那天,我開車接你,十點鐘,期待楚主播的美女風範。
一月一號。
當言希的跑車開進園子,楚雲開始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言希,我們爲什麼會來這種地方吃飯,這裡不是,不是我上次採訪軍界要人們的地方嗎????
言希說,你上次採訪的誰。
楚雲啃指甲,辛雲良,孫功,越洋電話的言勤,還有,呃,溫慕新。
言希哦,我們就是去溫慕新家吃飯。
楚雲TOT,你千萬別告訴我是溫慕新的什麼人。
言希淡淡搖頭,我不是。
楚雲拍胸脯壓驚。
言希說,我是言勤的孫子。
楚雲繼續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那些狗仔死哪兒去了,平常老孃有個風吹草動他們黏得比502還2,爲毛這麼大的一個地雷沒本事排查出來……
言希踩剎車,看着眼前的白樓,眯了眼,到了。
楚雲很受打擊,不用你說,我上次採訪來過。言希,我還是走吧,我上次得罪這家的丫頭了,這次上門不是找打嗎。
言希笑,你對溫思爾幹什麼了。
楚雲淚,我就說她長這麼兇,和她媽媽一點也不像。
言希關車門,拔鑰匙,低頭,淡道,有什麼可惱的,像了,纔有鬼。
他已經有近兩年沒來過這裡,平常回家,寧可繞一大圈,也不從溫家經過。
聖誕節那天,溫思莞打電話,掐了,又打,繼續掐,繼續打,最後煩了,接通,問,你他媽想幹什麼。
溫思莞說,言希,我爺爺讓你元旦去我家吃飯。
我說過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你。
溫思莞沉默了幾秒,輕輕開口,不止你,還有陸流,達夷,孫鵬。
那又怎麼樣。大聯歡?抱歉,你找錯對象了。
對線,那人頓了頓,也冷漠了語氣,那就拿回你忘在溫家的東西。如果有可能,帶個女人,我不想看見我媽如坐鍼氈的樣子。
忘在……溫家的東西?
他怎麼不知道。
楚雲拽着他的袖口,小聲嘀咕,喂,我去,真的沒關係嗎,媽呀,你讓我騙革命先輩,我不敢TOT
言希抽搐,楚雲你他媽可以裝得再無辜點,chanel,fendi,一二三,站直,氣質!
於是,某人扮觀音聖女狀,笑得如沐春風。
摁門鈴,半天,纔有人開門,是思莞。
容顏俊美,眉眼清朗,還是以前的樣子,無甚大變化。
他看到言希和楚雲,手插到褲兜中,頷首,讓身。
進來吧。楚小姐是嗎,上次見過了,請進。
言希換了鞋,取下圍巾,搭在臂上,身後跟着楚雲,走了進去。
客廳還是照舊的熱鬧,老人們下象棋,年輕的打麻將算點數,廚房裡,不甚清晰的女性的交談聲,想必是溫母和張嫂。
恍惚,什麼都沒變過。
楚雲戳他,喂,你抓圍巾抓這麼緊幹嘛,快破了。
言希低頭,向日葵早已經不清晰,明燦燦的色,比回憶還讓人難堪。
“言希,來了。”陸流笑,推了牌,走了過來,看到楚雲,表情淡了三分——楚小姐,這是?
言希說,哦,忘了跟你們說,我和楚雲談了,趁着大家都在,帶過來,給你們看看。
孫鵬轉牌,似笑非笑,辛達夷直接從椅子上彈了起來,眼瞪大了一整圈兒。
楚雲不說話,得體羞澀地笑。
溫老和辛老停了動作,站起身,審視這姑娘。
溫老溫和問言希,你爺爺知道嗎。
言希搖頭,得體回答,還沒來得及告訴爺爺,先帶給溫爺爺辛爺爺看看。
辛老點頭,是個伶俐的姑娘,很好。
說完,無了話。
一幫小的,各懷鬼胎,也不作聲。
登時,氣氛有些尷尬。
溫母聽到言希說話的聲音,從廚房走了出來,看着言希,眼圈紅了。
你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怎麼這麼久,沒有……
言希擁抱了溫母,笑,上了大學,做了一些兼職,時常抽不出時間,來看阿姨。
溫母點頭,說阿姨都知道,小希長大了,開始懂事兒了,是好事。
轉眼,定睛在楚雲身上,看這姑娘容顏明媚,活潑跳脫,和……完全不同,只道言希定是放開了,身上的重負也減輕了許多,和藹地拉着楚雲問長問短。
思爾坐在麻將桌旁,冷冷喊了一聲,媽。
溫母卻像沒聽到,十分歡喜楚雲的模樣,忙着招待楚雲。
思爾站起身,默默,上了樓。
思莞替了思爾,繼續和三人打麻將,呼呼啦啦,恢復了熱鬧的氣氛,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言希坐着陪楚雲看電視,楚雲低聲,你和陸流他們一早就認識?
言希嗯,電視上正在播廣告,他卻聚精會神。
這姑娘覺得屁股咯得慌,起身,原來坐在了一件藍色披肩上,針腳細膩,乾淨溫柔的感覺。
她覺得自己身爲言希的女友,爲了對得起chanel,fendi,必須拍馬屁了,堆了笑臉,阿姨,您的披肩真漂亮,在哪兒買的,眼光真好。
溫母掃了一眼,輕描淡寫,朋友捎的,不值什麼錢。
言希眯了眼,指尖僵了,想要去觸披風,楚雲卻轉手遞給了溫母,只餘他,抓了滿手的空氣。
吃飯時,一幫少年郎爲了逗老人開心,裝傻的裝傻,裝乖的裝乖,什麼順耳說什麼,楚雲乖覺,順着老爺子們的意思講朝鮮越南戰場,一段段往事回憶得熱血沸騰,二老被灌了不少酒。
溫老紅了面龐,比平時的威嚴多了幾分和藹——“甚好,這姑娘比我家姑娘強,說話做事極周到,小希眼光很好。”
言希面無表情,是,很好很好。
思爾卻插嘴,打斷了言希的話,爺爺我怎麼比不上楚主播了。
溫母拍拍她,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麼嘴,吃你的飯。
桌上,有一盤紅燒排骨,言希咬了一口,微微皺眉,又放下。
他們幾個,也喝了不少酒,推杯換盞,少年心性,總要比出個高下。
言希藉口逃了出去,透氣。
枯伶的樹枝旁,那個窗口緊緊閉着。
他曾經仰着頭,日復一日地大喊着,似乎,下一秒窗就會打開,探出一個腦袋,趴在窗臺上,笑容溫暖。
她微笑,你……吃飯……了……嗎,言希。
除了他的名字,那個人多強大,從未說出完整的句子。
再仰頭,卻再也沒有,那樣的人。
散了酒意,又走了回去,楚雲看到他,笑容一瞬間變得安心。
她趴在他的耳邊,輕輕開口,你去了哪裡。
似乎,藉着酒意,一瞬間就親近了很多很多。
言希笑,就是出去走走,你不要喝太多,等會兒我可不負責把你拖回家。
她挽着他的臂,小小的可愛,搖頭,沒關係沒關係,我可以賴着你。
於是,這番情景,又落入了誰的眼中。
思莞說,你的東西,在樓上,張嫂前些天,險些當垃圾扔了。
言希看他,說,我跟你一起去拿。
身後,賴着那個喝醉了亦步亦趨的楚姑娘。
曾經藏在樹蔭下的那個房間,原來這麼幹淨整齊。
桌上的每一本書,都掖得那麼平。窗臺上的仙人掌,經年已久,養在室內,正是個頹靡欲滴的姿態。
哪比他,回國時,人去樓空。
思莞從櫃子中抱出一個方紙盒,遞到他手心。
我也是,打開了,才發現,是……你的東西。
他輕輕敘述,楚雲卻好奇地看着這房間——這是誰的房間,怎麼除了筆墨紙硯,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思莞笑,她不喜歡別的女孩子喜歡的東西。
言希卻抱住了盒子,攥出了深印,低頭,輕飄飄無了生氣化了灰的聲音。
你怎麼知道。
思莞別過臉,脣色慘白。
室內,電話忽然響了起來。
PM 14:00。
只響了一聲,已被對面房間的思爾接起。
由於供暖,兩個房間,爲了透氣,都大敞着,透過對面那扇門,可以看到,溫思爾接電話的表情很是慌亂。
她說,你怎麼打電話來了,不是讓你打我的手機嗎。
她說,好,大家都好,你看到訪談了,對,他身體很硬朗。
她說,好了好了,我現在很忙,先掛了,對了,下次別送那些東西了,這麼廉價,他們不會用的。
她說,她還想說什麼,卻被人緊緊抓住了腕。
轉身,卻是言希。
那少年喘着粗氣,大眼睛死死瞪着她。
把電話給我。
思爾說,言希,你瘋了,是我同學的電話。
言希咬了牙,我只說一遍,給我。
思爾震驚,看着他,瞳孔不斷縮進,所有的張力,繃緊在神經。
終究,鬆了手。
他把話筒貼在耳畔,額上的黑髮遮住了眼。
許久,面無表情地放了話筒。
散落在地上的,是那個方盒子。
一張名爲《朝陽》的畫作。
一雙白色帆布鞋。
很久很久以前,他穿着這雙鞋,拿着傘,走到迷路的她的身邊。
笨孩子,我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