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下午,我只安排了一個預約客人,提前下班,開車直奔小滿和戴陽的新家。
他們婚後在城南的一個住宅小區買了新房,小區的樓房都不算高,他們家住在四樓,門上貼着的大紅“雙喜”依舊光鮮。
樓道里太安靜了,我沒按門鈴,只輕輕敲了敲門。
不一會兒,小滿就來開門了。看見是我,她非常吃驚,眼睛習慣xing地睜圓了。她穿了件深粉紅色睡袍,在這種天氣裡,顯得有些單薄——她還是沒改掉挑戰寒冷的習慣。
粉紅色的睡裙,並沒有把她打扮得活色生香。她根本不像個新婚女人,更看不出曾是個網球健將。一頭黑髮垂在肩上,有些零亂。她的眼睛雖張得很大,但漆黑的眸子失去了光彩。這呆滯的目光,使我的心迅速沉降,一團模糊的不祥之兆開始朝我壓下來。
“你怎麼來了……”她的聲音有些虛弱。
“聽說你不大好,來看看你。”我強笑了一下。
“聽誰說的?”
“戴陽。”
“他跟你說什麼了?”她明顯地緊張起來。
“別擔心,只是說你身體不大好。”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片刻,便請我進去了。我故作輕鬆地提出參觀一下新房,她就帶我在幾個房間裡走了一圈,最後來到寬大的陽臺上。
陽臺朝南,正對一望無際的綠色稻田,視野格外開闊,綠油油的冬季水稻分外養眼。陽臺上有兩張躺椅和一張圓桌,圓桌上有一杯清茶,其中一張躺椅上放着一本攤開的小說。
“躺在這裡看書?倒挺會享受的。”我笑了笑。
“是的,就在陽臺上聊吧。我給你泡杯茶。”她太禮貌了,往日共處的痕跡已經褪盡。
我貪戀地望着眼前的一片綠色,風中的稻田水波一樣地盪漾着,幾個戴斗笠的農人在田間勞作。置身此處,面對此景,我陡然感慨起世事的滄桑難料,短短的幾個月,小滿的變化竟如此之大。在我的小窩裡生龍活虎地吵架,似乎還是昨天的事,可此刻,她確實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變成了一個懶洋洋病懨懨的人。
她端來一杯茶,還拿來一個硬皮本,放在我手上。這本子拿得有些唐突,我猜是她的日記。看來她的思維跳躍得有些過分,這不是正常的邏輯。
“這是我的日記,只准你看一段。”她看上去有點激動。
“我可以不看嗎?”我覺得現在看她的日記已經不合適了。
“不可以!”她有些傷心。
“那你幫我選一節吧。”
她給我選了這麼一段:
“這是戴陽買的房子,是我從今以後的家。這個家裡滿眼都是喜氣,像個裝潢漂亮的鳥籠,要關住我這個心已死去的軀殼。
婚宴上,我給馮翎敬過酒後,發了心臟病。我想就那麼死了也好,讓馮翎看着我死,可他們還是硬把我送到醫院救活了。
躺在病牀上,我覺得生命已處在遊離狀態,它像我手裡的一隻風箏,如果我鬆了手,它就會飛走,如果我繼續用力,就可以把它牽住。我處在那種狀態裡,所有人都以爲我活不成了,我自己也不想活了。
可是,就是在那種迷離時刻,我想起了馮翎。我想叫她的名字,就叫了,如果不快點叫,我怕死了就再也叫不成了。我叫得很小心,我想讓聲音悄悄穿越一個想象中的隧道,鑽到馮翎的耳朵裡。結果,馮翎沒感應到,反倒叫一屋子不相干的人聽見了。我很沮喪,我是個微不足道的人,我沒有能力使馮翎產生奇異的感應。我清晰地聽見一屋子人議論紛紛,勢利地權衡着叫馮翎來看我的利弊。我厭倦極了,我覺得是時候放飛生命的風箏了。於是,我不再留戀呼吸,我開始變得奄奄一息。
他們看到我快死了,終於作出了叫馮翎來看我的決定。
戴陽給馮翎打了電話,我以爲馮翎不會來。沒想到戴陽很快就在我耳邊說,馮翎馬上就來看我,叫我一定要等到她。我開始等,我等待的不是她的到來,而是她突然不來的消息。我根本不相信她會來,根本不相信那麼冰冷的一個人,會把我的一條命當回事兒。
但是,她竟真的來了。她一進門,我的心臟就跳得堅實起來。那不再是我自己的主宰,而是神的旨意。她開始一遍遍叫我的名字時,我感到身體裡凝滯的血開始快活地奔流了。當我聽到她的哭聲時,我覺得自己活力充沛得可以上網球場了……
馮翎還是希望我活下去的。那麼,我就爲她活過來一次吧。我明明知道,馮翎並不在意我的心,並不在意我有沒有愛,她只希望我的身體維持正常的心跳呼吸。那麼,我就作爲一個軀殼活上一段時間吧,誰也不能預料,這個軀殼什麼時候再死一次,也許是幾十年後,也許就在明天……”
合上日記本,我的淚充滿了眼眶,胸中像是結了鉛塊,鬱悶得幾乎窒息。我擡起淚眼,望着坐在另一張躺椅上的小滿,她卻顯得格外平靜,像一尊面無表情的大理石塑像。
“你是該活着,但不應該是爲我,而是爲你父母、爲戴陽!”我激動地說。
“爲誰活都無所謂。”她很淡漠。
“你不該再寫這種日記,被戴陽看見不好,會傷害他。”
“我又是被誰傷害了呢?”
“你要對他負責!你現在的身份是個妻子!”
“誰對我負責了,你嗎——”她突兀地放大了聲音,眼圈迅速紅了。
“做人不能太任xing。”我有些急躁,“都結婚了,你竟不讓他碰你?”
“你讓男人碰你嗎!”她完全恢復了從前的歇斯底里。
她這句反問,徹底把我打垮了。
也許我根本不該來這一次,強行要求一個同xing戀者向異xing敞開身體是殘酷的、不人道的,就像要求一個異xing戀者向同xing獻出身體一樣荒唐。我再坐下去,已經是無趣了,因爲任何說教都顯得蒼白。也許,對小滿來說,順其自然纔是最好的辦法,何況她的心臟又不健康,我不能不負責任地刺激她。
“我是爲你好,這麼下去,他能和你過一輩子嗎?”我緩和了口氣。
“我從沒想過一輩子有多長。”
“既然如此,何必當初?”
“我和他結婚,一是爲了堵住我爸媽的嘴,二是爲了給你看!”
“你不覺得,這樣做把戴陽害苦了?”
“他喜歡!”
“他愛你,就得受你這麼耍弄?”
“那我就等他拋棄我吧!反正我也被人扔習慣了。”她把日記本從我手裡奪回去,遞給我一個蒼涼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