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的南麓,這條在慕北陵看來只能稱爲墳包的凸起中央,一塊大約人高的石碑**進地上數尺,碑上刻着正宗的西夜王家纂文《逢入京使》。武家元祖先王開宗立國,伏龍脈被當時的風水術士贊爲龍氣隱匿之地,而與之遙遙相望的南麓自然而然被稱爲鳳地,寓意龍鳳呈祥。這條朝城邊界上的縱貫線綿延不過幾裡,卻是歷代西夜大王必來之處,有祭奠先祖一說,也有沾染龍鳳瑞氣一說。
石碑前站着名戎鎧黑眸男子,手指輕輕摩挲凹凸不平的碑文銘字,灰綠色的碑面上蓋着薄薄的揚塵,指尖觸感滑膩,“都說龜駝碑寓意天長地久,一代君主的文成武治只有刻在這樣的石碑上才能承天國運,鱧首龜趺,沒了龜如何承載這份氣運。”
黑白雙發的中年人置之一笑,“所以纔有國運一年不如一年,佞臣當道。就連普通的豪閥世家都知道育兒教子的重要性,富不過三代,窮不過五服,有瑕疵,但也不是沒有道理。”
黑眸男子收起按在石碑上的手指,中年人的話中永遠暗藏玄機,觸之不得,棄之可惜,不過他很享受這個過程。
男子轉身面朝正被,眺目極望時地平線上隱約能見盤亙城池的邊緣,那個地方到底是終點還是起點,男子不得而知,“武越還是懷有很強的戒心,我知道他不信任我,這點來說,應該可以用兩心相印來形容吧。”
或許覺得這個詞形容男女之事更爲妥當,男子自嘲一笑,不等黑白雙發的中年人搭話,繼續兀自說起:“尚城的遊俠兒楚商羽,被譽爲西夜年輕一輩中寥寥幾個能和夏涼戚家兩兄弟其名之人,那個就像武越影子的老人前幾十年興許是在深宮大院裡度過,估計當年那位麗貴妃託着年幼殿下登上去尚城的馬車時,老人也隨車而行,大通商會的底蘊基本已經暴露出來,說它還有什麼隱藏秘密,可能性不大,倒是虎威鏢局和那批交過幾次手的死士,眼下是個大問題,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最可怕的就是那雙躲在暗處盯着你的眼睛,而且那雙眼睛的主人還不怕死。”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狠人害怕找死的人,一物降一物,就像佛家那個模棱兩可的“蟻象論”,小小兵蟻可以蹂躪死一頭大象。
三年的漠北軍行讓男子看得多,悟的也多,始終被大軍嚴密保護的鎮西大元帥風連城,尚且還怕那些仗劍青衫,來去無影的市儈遊俠。一頭大象,一隻兵蟻,天差地別。
皇甫方士輕聲道:“主上看得很寬,也看得很透,那個地方如今只是一塊待宰分食的肥肉而已,真正的惡戰是在那塊肥肉被吞下口之後。”
皇甫方士擡起手,遙指北方地平線,“武越雖被冠以篡權某位之名,說到底他還是武家的人,坐擁江山名副其實,老百姓要的只是一方安定,誰坐這江山倒是無所謂,就像林鉤那小子常去的地方,只要給錢,女人不介意誰躺在自己旁邊,也不介意到底是金剛持還是銀樣鑞槍頭。”
慕北陵微微一愣,隨即目瞪口呆,沒想過素來將《道經》的冗長大義掛在嘴邊的中年人,也會說出這樣一番市儈油滑的囹語。
皇甫方士看出男子的想法,沒覺得有失體面,不食人間煙火不是他這個境界該做的事,或者真到那個時候,他就變成執棋子的下棋人,而不是一枚看似舉足輕重的棋子。
“屬下而今最擔心的是主上的心境,伏龍脈下雲浪大將軍以身死換取主上一番誓言,武家的天下武家坐,主上真甘心不染指這半壁江山?”
慕北陵回過頭,飽含深意看了眼中年人,嘴脣淺淺彎起,“先生可還記得扶蘇關上,三丈高臺。”
皇甫方士點點頭,那個明月夜色下,男子曾以半壁江山許諾,願做那“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之人。
慕北陵深吸口氣,環視一馬平川的幅擴燎原,輕聲說道:“先生不是說當年百侯爭雄時,曹氏可做那挾天子以令諸侯之人?”
皇甫方士深陷的眼眶中灰芒一閃即逝,由衷笑起。
棋到中盤,搶先落子。
……
落日西下,殘陽的餘暉灑在平原上,芳草萋萋的平原被塗抹上一層金色,橫貫東西的清水河好像條眷銀絲帶盤繞在大草原上,牛羊返圈,倦鳥歸巢,大地上寧靜安詳。
兩隻通體雪白的信鴿在離大營數裡外的東西高空發出陣陣驚恐唳聲,大營上空,翼展超過兩米的烏青隼悠閒盤旋,似乎在宣誓主權。
營裡,一身白底鑲紅戰鎧的孫玉弓含着手指發出聲鳴啼,前一刻還在繞天翱翔的烏青隼猛然俯衝直下,穩穩落在男人手臂上。
孫玉弓從隨身攜帶的布兜裡抽出根肉體,塞到烏青隼嘴裡。
兩隻受了驚的信鴿這才飛速降在大營後方某處。
中軍帳裡的空氣略顯悶熱,即便已經把帳門撩起,還是散不盡從腳下升起的熱量。盛夏時節便是這樣,燥熱難耐。
慕北陵端坐在軍案首位,皇甫方士居次席,手搖羽扇,二人正天一腳地一腳談天說地時,戎鎧加身的任君快步走進帳中,左右手各握一封捲成拇指粗的密信,“末將參見主上,參見先生。”
慕北陵擡擡手,示意他起身說話。
任君呈上兩封密信,“這是剛剛收到的,一封來自臨水大營,一封來自薊城。”
慕北陵道聲“辛苦”,展開右手邊臨水大營發來的密信,細看片刻,隨後不動聲色說道:“楚商羽說臨水的八萬大軍已經駐紮在朝城西面兩百里,明日一早會發動試探性攻擊,讓我們在南翼策應。”
皇甫方士只點頭,沒說話。兩軍交戰試探深淺,無可厚非。
慕北陵展開另一封密信,剛看一眼,劍眉猛然蹙起,深邃黑眸中閃動冷色。
不待他開口,皇甫方士便搶先說道:“可是夏涼大軍奇襲了徽城?”
慕北陵沉聲道:“先生猜的沒錯,鉤子說前天夏涼大軍突然強渡艮水,奪下徽城,眼下有往薊城去的跡象。”
皇甫方士捋了捋扇子中間那根最長的羽毛,輕聲道:“林鉤帶了七萬大軍入駐薊城,又有羊蒙部從中策應,憑藉薊城的底蘊,夏涼人想要輕而易舉奪下薊城,難。”
皇甫方士停下手上動作,手指按在羽毛頂端,“我們眼下最重要的是儘快結束朝城之戰,拖得越久越對薊城不利,屬下擔心夏涼大軍此舉是武越授意,如果真是這樣,一旦徽城和襄硯形成犄角之勢,薊城恐難防守。”
慕北陵點頭道:“夏涼攻徽城,不圖襄硯,反倒意欲薊城,八成是武越從中授意,當初我在徐鄴遇襲時,那個死士很可能就是武越的手下,我記得那位齊國公現在還在夏涼吧。”
慕北陵暗自咂摸,仔細將腦中支離破碎的線索串聯起來,從與孫玉弓交惡,後來巾幗縱隊糧草被劫,斬首響馬賊,再到進駐徽城,去徐鄴遇襲,返回尚城時魏易之子欲圖趙勝性命,最後的尚城遇襲,綠林坡大戰,這中間出現次數最多的就是那批死士,還有尚城外的響馬賊。
慕北陵忽然想到一件事,當初碧水關營救孫玉英時,也遇到死士和響馬賊的追擊,那時叛徒夏玲正和響馬賊混在一起,如此說來,響馬賊,死士,夏玲,武越,他們之間又是什麼關係。
慕北陵天人交戰一番,越想越覺得腦子裡一團亂麻。
皇甫方士適時開口道:“現在關鍵點就在臨水的武越,還有襄硯兩處,武越全心攻朝,就算有心薊城,也鞭長莫及,而且他現在不敢向我們攤牌,此戰若無我們,他沒有勝算。”
頓了頓,繼續道:“尉遲鏡帶走襄硯徽城十萬守軍,還剩下的估計不足六萬,城防空虛,此時進攻襄硯倒是個不錯的時機。”
慕北陵苦笑道:“大軍如今裡襄硯十萬八千里,就算殺個回馬槍,武越他如何會不知,況且去路上還有夏涼大軍,若武越真與夏涼交好,勢必遭遇一場惡戰,軍不遣勞兵,長途奔襲再接惡戰,於我們不利。”
皇甫方士額首輕點,下一刻,他忽然站起身,直視首位上的慕北陵,擲地有聲,“所以現在我們唯一能把控的就是武越,只要攻下朝城時控制住武越,諸事便定,林鉤在薊城能拖多久能多久,實在不行就棄城回壁赤堅守。”
慕北陵抓起軍案上的虎符輕輕摩挲,沒有再開口。
一切只有等到朝城之戰結束後,才能蓋棺定論。
究竟鹿死誰手,即將揭曉。
朝城的宣同門由慄飛親自率人把守,數日前南元十七萬大軍進駐朝城,由南元龍家年輕一輩最出色的龍浩瀚出任大將。南元軍來的當天晚上,當朝天子武天秀在西鸞殿外大擺筵席,犒勞南元三軍,席間同時定下攻防佈置,由龍浩瀚領兵鎮守成武門廣德門,慄飛鎮守宣同門,剩下禁軍保衛內宮。
對於慄飛來說,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和曾經的死敵並肩作戰,北疆戰線上,西夜大軍和南元大軍對持已超百年,時而會爆發小規模的戰爭,慄飛對南元龍家也異常熟悉,就拿這位能和夏涼戚家二子齊名的龍浩瀚來說,兩人交手就超過雙手之數,各有勝負。
所以那夜初見龍浩瀚時,慄飛沒給他什麼好臉色,都仲景卻不然,一個勁吹噓龍浩瀚天之驕子,贊其雄才大略,驍勇善戰。
慄飛對都仲景的低眉順目很是不齒,但也不好拂了當朝帝師大醫官的面子,索性退席後直接來了宣同門外的大營,接連幾日沒再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