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後的嵩山少林,披覆在皚皚的白雪之下。這季節上山來的香客遊人幾已絕跡,寺中的僧人均奉方丈嚴令,不得出寺門一步,少林寺已儼然與世隔絕一般。
這天清晨,寺門外突然來了幾名訪客,爲首一人貂帽貂裘,氣宇不凡,見到知客僧便直言道:“我要見貴寺方丈,煩請通稟。”
知客僧是見慣大場面的人,來人的氣勢他並未放在心上,只是淡淡地回了句:
“敝寺方丈正在閉關中,什麼人也見不到,施主若是燒香還願的,便請入寺隨喜,若是單爲求見方丈,還是打道回府吧。”
來人並不理會,一徑向裡面行去,淡淡道:“那就請貴寺方丈出關吧。”
知客僧先是勃然,卻沒敢怒形於色,他已從來人平淡的語調中聽出一股具有無上威嚴的氣勢,心頭一凜,追隨在後小心問道:“請問施主名諱?”
“長安第文。”
這四個字便如在知客僧耳中響了四記悶雷,他再不敢多話,一溜煙般搶先進去稟報監寺大師去了。
第文對這和尚急促中顯露出來的輕功也是讚歎有加,卻沒說出來,來到大雄寶殿,便止步不行,負手於後,仰瞻釋迦牟尼金容。
他素來不信佛道二教,家遭慘變後更對因果報應,生死循環之說嗤之以鼻,也或許他父親一向被人奉之爲神,他見慣了反而不覺仙佛有何令人敬仰膜拜之處。
一個僧人禮拜方畢,見第文這副大模大樣的傲態,不禁怒動於中,怒喝道:“何人大膽,見佛不拜。”
第文笑道:“我既無罪孽,無須懺悔,又不癡心妄求福祿,何必拜佛?”
那僧人不禁語寒,他自小入寺,只知參禪禮佛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倒未想過拜佛也須緣由,兼且上山入寺的香客遊人也無不頂禮膜拜,比寺中的和尚還要多幾分虔敬。
驀然見到一個敢與佛祖對視的狂徒,自不免心生怒氣,然則細思第文的話,也不無道理。
僧人拜佛自是本分,世人拜佛無非是祈福消災,既然無所祈求,不拜亦可,雖作如是想,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愣怔在那裡。
大雄寶殿右側的角門裡傳來一陣急匆匆腳步聲,一個身着鵝黃袈裟的老和尚走了進來,朗聲笑道:
“二少,您大駕光降,怎不派個人先來說一聲,老衲也好到山門外接駕,您這可是存心要老衲負罪呀。”
第文看到是少林寺戒律堂首座智律大師,忙躬身一禮道:“大師言重,晚輩何以克當。”
智律忙扶住他下拜之勢,笑道:“二少佛猶不拜,卻拜老衲,這不是要加重老衲的罪過嗎?”
第文一笑平身,道:“晚輩生平不拜佛,不敬神,卻不敢目無長輩。”
智律握住他手,端詳了他半日,嘆道:“尊府遭難,敝寺忝在近郊,本應有個照應,不巧的是方丈師兄先一日閉關,傳下法旨:闔寺僧衆不得出寺門半步。老衲等竟不能到府上拜望,實是罪過。”
第文狡黠一笑道:“方丈大師這閉關的日子也巧的很哪。”
智律自不難聽出他話外之音,饒
是他禪心如水,風雷不驚,也不禁赧顏徹頸,作聲不得。
又聽得一人的聲音道:“二少是說老衲有意規避了。”
智律聞聲大驚,回頭看去,從他進來的門裡走出來的竟是一直在入定的掌門師兄智海,他失聲道:“師兄……”
智海一笑道:“無妨,是智禪師弟鳴指助我出定,二少乃是貴客,指名見我必有要事,我焉敢匿而不見。”
第文知道這些高僧往往會在功力達到一定境界後需要入定修煉,便如熊的冬眠一樣,入定前需要自己定下時間,幾天幾個月甚或是幾年,到時自己便會從入定中醒過來。
這期間絕不能受任何外物的侵擾,否則非但神功不成,且有性命之虞,至於他人慾使其出定,必須熟稔其所修功法,且功力也大致相當的方可。
智海所說的智禪乃是達摩堂首座,所修內功及功力與智海正相彷彿,智海言此正是要寬慰智律。而第文強行求見智海方丈,也是吃準了少林寺有辦法讓他們方丈提前出定。
果然,爲智海任護法的智禪一聽到知客僧稟報,便知事非凡常,絕對搪塞推脫不得,當下毫不猶豫,鳴指將智海喚醒出定。
兩人略略商量幾句,便來到大雄寶殿迎客。
第文深深一禮道:“有擾大師清修,罪過非小,晚輩甘領責罰。”
智海坦然受他一禮,笑道:“二少不憚霜雪,親臨敝寺,想必是有關武林命脈的大事,老衲豈敢以一己之私修而妨天下之大事,有什麼吩咐二少儘管開口便是。”
“不敢。”第文故作惶恐,旋即又笑道:“晚輩是要借貴剎一片寶地,及大師的名望,召集七大門派掌門聚上一聚,就家門所慘遭的不幸請諸位前輩主持公道。”
“啊,是這樣。”智海徐徐吁了一口氣,在上次攻打第府一戰中,少林僧俗弟子就死了近百人,智海正是爲向外人澄清自己與這些人無干,才匆匆閉關,同時嚴令僧俗弟子不得在江湖走動,也是爲了避禍全身。
他剛聽到第文強行求見時,第一個反應便是第府要興師問罪了,待知道第文只帶了四個隨從,才放下心來,卻又不明白他所爲何來了。
待聽得第文說明來意後,心頭疑團渙然而釋,笑道:“這也好辦,二少先在寺裡住上幾日,老衲即刻派人送帖,想必這幾位高人還會給老衲一點薄面吧。”
第文又施了一禮道:“望大師鑑諒,晚輩已借用大師的名義給那幾位前輩送去了帖子,這個時候他們也該快到了。”
智海和智律都變了臉色,這等假傳聖旨的事是武林中人最忌諱的,但對方既是惹不起的第二少,也只好強嚥下這口氣了。
兩人的心裡又同時浮上一絲陰影:二少連這種手段都用上了,看來是來意不善,難道是要把七大掌門騙到一處聚而殲之不成?心裡已不免陡生寒意。
其時剛交巳刻,六大掌門果然準時而至,除了丐幫張猛外,其餘五人見到第文無不愕然,但轉瞬便相互施禮寒暄起來,心下卻是大犯嘀咕。
當他們從第文口中得知第一人尚在人世時,並無一毫懷疑,同時
從少林寺幾位首腦的表情上已猜到:此次的真正主人乃是第二少。
心裡隱隱覺得是上了孔明的賊船,十有八成是一場鴻門宴,可又覺察不出四周有什麼危險或不對勁的地方。
方丈室內,八人每人據一席而坐,所帶從人都留在了院子裡,門口站着的是隨第文而來的四個護衛。
第文啜了一口面前矮几上的香茗,開口道:“各位前輩,晚輩此番驚動各位俠駕,是爲家中冤死的幾百條性命向大家求個公道。”
七人一聽此話,不約而同地挺直了腰身,心裡不由得發毛。
七大門派裡每派均有不少人蔘與了“十萬雄師斬閻羅”行動,早知此舉必會遭致第一堂的血腥報復,甚或被屠門滅派,從江湖上永遠除名也不新鮮。
不意第一堂重開後,並未有絲毫動靜,全然不當一回事似的,這回該來的總算是來了。
七人面面相覷,臉色均難看之至,此刻連一向與第文交好的張猛也感到事態不妙,他可不敢仗恃與第文的一點情分而癡想第文會輕輕放過丐幫,這等屠家滅族的深仇大恨是怎樣也化解不來的。
七人中年歲最大,位望最尊的少林方丈智海輕咳了一聲,說道:“敢問二少這公道二字怎講?”
第文明白智海是問他怎樣處置各派,冷冷道:“古人說得好,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只求各位前輩交出殺人兇手。”
七人均重重嘆了口氣,第一堂的要求雖不過分,卻是大大的難題,別說此事難查,就算查的清楚,誰願將門人弟子送入第一堂的虎口,莫說心中萬般不忍,連帶一派的威名令譽也將掃地無遺了。
華山派掌門沙千里強自一笑道:“二少,這可未免強人所難了,各派有的是有人蔘與了,可也並非全是這樣,二少怎能一概勒之交人呢?若是沒有莫非還有硬拿幾個人頂數不成?”
第文微微一笑道:“此話別人講還有道理,你的高徒使用美人計害死了我哥哥,你敢說你華山派沒有嗎?”
沙千里頓時如遭一悶棍,兩眼發直說不出話來,這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他的愛徒其實是他的私生女,他也一直把她當掌上明珠一樣寶愛着,卻沒想到會死的那樣慘。
武當掌教抱一真人緩緩道:“二少,你也知道,許多年來,武林中的事一直都是尊府管着,就算各派內的事務,第一堂也多有插手,我等的職位不過是個擺設,這才使得這麼多的門人弟子被奸人所利用,私自行動,釀成大禍,我等事先既不知,事後欲查也無從查起,二少交待的差事還真是辦不了,只能自愧無能了。”
第文冷冷道:“真人若真的這樣想,武當派的事就由第一堂來代辦。”語氣中充滿殺氣。
抱一真人怒道:“你,你敢……”
第文不屑道:“我敢,這有什麼不敢的。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不會放過這段血海深仇。道長若欲阻攔,不妨現在就把我殺了。再帶着你不願交出的兇徒,把第一堂徹徹底底毀了。”
抱一一怒欲起,武林中還沒人敢以這樣的口氣對他說話,即便大小閻王也歷來對他禮敬有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