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儒衫老三正色道:“咱們既非求名,亦非求利,但求義之所在,雖機阱在前,蹈之不顧,這纔是我輩本色,既不必論成敗,也不必在乎人言。”
“這義就是古人給後人設的陷阱,已不知坑陷了多少人。”丐服老四憤激道:“第一堂初建時也是打着義字旗號,這‘義’做得多了反而成‘大不義’了。”
“第一堂是竊‘義’的盜賊,我們纔是秉義而爲。”老三憤然反駁道。
“好了,是非功過讓後人評說吧。”和尚老大厲聲道:“義也好,不義也罷,既然踏上了這條不歸路,總要走到底纔是。”
道士老二心中黯然,五人共事二十年,意見不合是常有的事,但如此爭吵還是首次,這可不是好的徵兆。
他忽然覺得少了一種聲音,便擡頭望去,卻見老五呆坐一隅,容顏慘淡,了無生氣,便問道:“老五,你怎樣想?”
老五怔了一下,輕聲道:“我一直也以爲我們是爲義而戰,可當我看到那個沾滿血跡的布娃娃,我就想到了那個孩子,我現在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那孩子向我索命,他滿身血污,我也滿身血污,都是那孩子的血。”
她忽然雙手捂住臉,嗚咽出聲,細瘦瘦脊背不停的顫動着。
“婦人之仁,婦人之見。”和尚老大怒哼道,“一個孩子怎麼了?第一堂滅門滅派的事做得多了,這是他們應得的報應。”
“可人家從未殺過一個年僅三歲的孩子。”老五驀然擡頭,兩手張口,厲聲喝道,通紅的眼睛中充滿悔恨。
四人均默然不語,七大掌門合議後,便將那具布娃娃宣示各派,並令所有參與“殺王”行動的人出來自首,那具布娃娃在各派中引起軒然大波,參與的人心有負罪感,而未參與的則義憤填膺,站到了掌門一邊。五人匆忙聚首,正是要研究一個應急方案,沒想到竟成這種局面。
丐服老四柔聲道:“老五,計劃是我負責執行的,人手也是我親自挑選的,要說有罪,罪在我一人,你不必這樣難過。”
老五搖搖頭,慘然道:“我們五人是功罪一體的,你不用安慰我,待此事一了,我便去那孩子的墓前,自刎謝罪。”
和尚老大氣得反而笑了,“老五,你怎的就愚到這份上了,第文原來也不過問江湖事,現今怎樣,弄得我們衆叛親離,藏身無處,那孩子雖小,長大以後還不是要像大小閻王一樣爲禍武林,說不定更爲殘暴,早點把他除了倒是功德一件。”
“前人以‘莫須有’定罪已貽笑千古,你這是以想當然來加人以罪了,豈非更爲不智?”
“你……”和尚老大被噎得一口氣幾乎運轉不來。
“這又何必。”道士老二分解道,“當初議定對第府斬盡殺絕,你也是舉手同意的,怎地現今反而怪罪上來?”
“我並沒怪罪誰,我只是感到自己有罪。當初我是舉手同意的,可我真不知道第府中還有一個三歲的孩子。”
“那麼你現在是想退出了?”老大厲聲喝問,臉上已佈滿殺氣。
“我怎會退出?”老五低聲道,“只是我方寸已亂,你們議事吧,我聽大家的便是。”
老大重重嘆了口氣,知道這個人是沒救了,心裡也不禁愴然。他轉頭問老四:“人手調配的怎樣了?”
老四道:“正在集結中,只是此次難度很大,各派正召集所有人歸派,咱們卻向外調人,暴露的可能性極大。”
“咱們又墮入第家父子的奸計中了。”老大一拍桌案,怒不可遏。
“這話怎講?”老二問道。
“第文向七派要人,也明知七大掌門奈何不了咱們,咱們連第一堂都敢毀,難道就不能廢了這七個無德無能、使第一堂坐大的罪人?他們要的就是各派歸隊,行走江湖上的自然就是他們要對付的人。”
“那怎麼辦,先暫停集結嗎?”老四問道。
“繼續集結。”老大斷然道:“與其坐着等死,何如奮而一戰,勝敗歸之於天可也。”
“依我說,”老二陰森森地道:“扯碎龍袍是死,殺死太子也是個死,咱們何不廢了那七人,集合所有力量與第一堂決戰,勝算豈非更大?”
“不行,”儒衫老三道,“那七人雖無德無能,卻無大過。咱們貿然廢黜,只會招致圍攻,這正是第一堂所想看到的,況且咱們反第一堂,是爲義而戰,縱然不成,到了陰曹地府也問心無愧,若行此纂逆之事,咱們真就成千古罪人了。”
老大也搖了搖頭,否決了這個建議。
“第文許諾報完家仇後,交出第一堂的權力,不再接受各地訴訟,也不再過問江湖中的事。”老五又說道,“這不也是我們拼冒萬死要做到的嗎?各派掌門就算庸碌無能,至少不是傻子,他們都相信了,可見第文的承諾還是會算數的。即便是大小閻王,也沒有說話不算的時候。如果這樣,何必再拼個你死我活?”
“你是想向第一堂求和嗎?”老大厲聲喝道,“你怎麼會有這種幼稚的想法?”
“不是求和,而是我們去贖罪。用我們五人的血、五人的命去第一堂贖罪,二少和大小閻王不同,他心地慈善,不會斬盡殺絕,或許會放過那些跟隨我們的兄弟。”
“你是要向第一堂屈膝投降嗎?”老大森然說道,眼中已涌出殺機。
“你怎樣說都可以,不過我們起事之初就沒把個人的生死榮辱放在心裡,爲的不就是摧毀第一堂嗎?
“現在二少已經答應放棄手中的權力,不再過問任何事,所要的不過是我們這幾個他要的仇人。
‘我們目的既已達到,又何必在乎自己的生死榮辱,用我們幾人的命換來武林的安寧不也是值得的嗎?”
“老五,”儒衫老三笑了起來,“你怎麼連這種話都信?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第文怎樣不擇手段的對付我們都沒人會笑話。
“他的許諾連騙孩子的糖果都不如,一旦他消滅了我們,江湖各派依然掌握在他的手裡,他要怎樣,誰能抗拒?
“更何況焉知這不是第一人的詭計,等把我們都引出來除掉後,第一人完全可以重掌第一堂,推翻第文的承諾。”
“老五,”丐服老四嘆道,“你真是鬼迷心竅了,你先好好休息幾天吧,計劃的事我們幾個來定,你無需承擔什麼責任。如果我們真的失敗了,你再去求死也不晚。”
老五喟嘆一聲,閉上雙眼,仰靠在椅子上。
其餘四人都俯首在一張地圖前,商議如何調派人手,鎖定攻擊目標,以及總攻時間等等,一直議了一個通宵。
自始至終,老五如木頭人一般呆坐着,對四人的議論竟隻字未聞。
第府密室中,俞信呈上一本厚厚的卷宗,上面記載着那五人從頭至尾的談話與議論,一字不漏。
第文先看到的是五人的爭論,邊看邊笑,心裡輕鬆不少,他冒險單身赴少林的目的已圓滿達成。待看到他們所談論的計劃時,收斂了笑容,也俯身在一張大地圖前,用墨筆和硃筆在上面幾十個地方上標註着。
“二少,您這一招真是妙絕天人。”一旁伺候筆墨的俞信從心裡傾服道,“先前魚龍混雜,咱們分不清他們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壞的,現在可是涇渭分明,他們從上到下,一舉一動都在咱們眼中了,不是屬下妄言,就是老主人也未必有這麼高明。”
“對子貶父,你這個恭維法就更不高明瞭。”第文擡起頭,含笑看着他。
俞信忙雙膝跪倒,自己掌嘴道:“屬下該死,屬下失言。”
“起來吧,我並沒怪你。”
俞信戰戰兢兢地起身,偷眼看第文臉上確無絲毫慍色,一顆心才落地。
“你不知道,”第文笑道,“我現在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他老人家生前計劃好的,我不過是按他老人家的計劃施行罷了。”
俞信懵然道:“這怎麼可能?”
“他不僅爲我制定了一份計劃,甚至爲我侄兒和我以後可能會有的孩子也制定了一份計劃,每個人的計劃都是到第府遭受滅頂之災,只剩一人時,便可按照他的計劃實行,以光復第家大業。
“這聽起來是不可能,可他確實做了,所以他偉大,他永遠不死,他是神。”
第文心中第一次充滿了對父親的崇拜,俞信卻已聽得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他把所有的事,所有的可能都料到了——甚至幾十年以後的事,併爲之做了充分的準備和佈置,卻偏偏忽略了他自身。
“他想不出這世上會有什麼武功、暗器、毒藥能危及他的生命,卻忘了火藥,所以他死了。”
第文現在已能很平靜地去想,去談論父、兄的死,他認爲這正是他們巧取豪奪他人的權利所付出的代價,武林中本就奉行着弱肉強食的規則,也談不上什麼恩怨。
只是母親和侄兒的死令他心中怒火萬丈,每一念及便恨不得把每個仇人一寸寸銼碎了,放到嘴裡嚥下去。
第文重又俯首地圖前,仔細推敲了半日,開口問道:“這些集結地點可靠嗎?”
俞信道:“二少放心,絕不會錯。”又笑道:“這五人也真是狡猾到家了,偌大的行動他們居然遙控指揮,若不是您掌握了他們的行蹤,鎖定他們來調查,就算是殺光了那些動手的人,也找不到這五個罪魁禍首。”
“機關算盡,反誤性命,世事往往如此。”第文淡淡道:“其實這五人也算是當世人傑了,如果他們也用對付我父親的辦法來對付我,他們就徹底成功了,一着不慎,滿盤皆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