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明蒼野託了腮幫,在精緻的點心盤裡挑來挑去,沒發現什麼合心意的,又挑兩挑,勉爲其難地取出一塊桃酥,隨手扔進嘴裡,粗粗咀嚼兩下,皺起眉頭,還是覺得不合口味,撅了嘴巴嚥下去,百無聊賴,瞥眼去看身邊拿着一把箜篌隨手撥出幾聲音調來的人。

“你在幹嗎?”有點沒好氣。明二小姐可從來沒有安分坐着就爲照顧個……怪里怪氣的傢伙。

“箜篌太久沒用,弦都鬆了,音也不準。”風蓮調了調絃,“放這裡只是用來裝飾的麼?”

“這個東西叫箜篌?”明蒼野皺眉看這個“箜篌”,“長得這麼難看……”

風蓮笑了笑,湛藍的眼睛涌起些許溫和——這世上,終是有像明蒼野這樣,即便父母雙亡,但在哥哥的羽翼下什麼都不操心什麼都不在意……不明白的事情可以永遠不明白,不想懂的東西永遠都不用去懂——終究是有這樣幸福的孩子的。

他轉調撥了兩撥,逐漸奏出樂音來。本來奏的是最爲普通的一曲六幺,撥着撥着,曲調一轉,竟然變成全然不同的調子,卻熟悉無比,驚愕了一下,才記起是跟林羽涵初次見面時彈着的那一首。

“啊……”明蒼野忽然感嘆了一句。

“嗯?嫌吵麼?”風蓮有些過意不去似的說,“彈得很差勁?”

“不是啊。”明蒼野搖頭,“彈得很好,但是,不好聽。”

她說得很奇怪,然而風蓮聽懂了。

“我記得哥哥不彈這東西,不過偶爾吹過簫。很好聽,聽得心裡很舒服。”明蒼野托腮,小手在盤裡又挑了半天,揀出一顆蜜糖核桃,放進了嘴裡,“可是你彈的這個,聽了好煩。”

聽了好煩。

風蓮微微一愕。這女孩兒從不遮掩什麼,煩就是煩,直接就說出來了。聽着居然覺得有些好笑。的確很煩來着。想的事情太多,可以掩在心裡的,終究還是蠻不過自己。

可是那位明家少主呢?這樣一個世家,父母已逝,作爲如今的當家,想的事該不會少。然而明落颯的眼睛明淨澄澈,即便自己覺得跟他應是同類,也無法從他眼中讀出一些比如悲哀焦慮之類的神色——對了,即使是吹簫,人說樂爲心聲,他也可以隱藏得很好麼?

“喂喂喂。”明蒼野看他發呆,有些不耐煩,“你想見的那位林羽涵……姐姐,是什麼樣的人?可沒見過你這樣的,知道自己身體拖不久,不想見爹不想見娘,光想見她……”

“她啊。”風蓮怔了怔,“很奇怪。”

“有多奇怪?”明蒼野好奇的大眼睛睜圓了湊近他,“來來來,我喜歡聽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

“才子佳人?”風蓮忍俊不禁,“傳奇小說?我可不是才子……她嘛……論樣貌……”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明蒼野,明眸皓齒的俏麗女娃娃,天真純澄,“論樣貌大約也及不上你。”

明蒼野大爲得意,居然不像普通女孩一般羞澀,大大咧咧地道:“那當然,我從小哥哥就有說過我是最漂亮的妹妹。”

“大約,她也會很喜歡你。”風蓮有些寵溺地看看她,“你有很多值得得意的事情,還有很多值得開心的事情,人啊,都會喜歡一些,嗯,自己沒有的東西。”

“我還有哥哥。”明蒼野對風蓮計算“她有”的事情時沒算進她的寶貝哥哥很有意見,轉而又問道,“那麼你喜歡那位姐姐是因爲什麼?她有什麼你沒有的東西?”

“比如……”風蓮歪頭想了想,明蒼野發現他只要提起或者想起跟那位“林羽涵”相關的事情,湛藍的眼睛就會有一種像是日出前天空的透徹明亮的顏色,“比如她很放得下,很看得開,很豪氣,也能知道哪些該在乎哪些可以不在乎,然後把不用在乎不該在乎的變成真的不在乎。”

明蒼野撇起了嘴。

“怎麼了?”風蓮有些驚異她這類似於“不屑”的表情。

“你真笨。”明蒼野這次是非常明顯的“不屑”表情,“她真的能把不用在乎不該在乎的變成真的不在乎,就不會巴巴地看了我家的榜文跑過來了。”

“你說什麼?”

“她現在在外面跟很多人一起排隊等着我哥哥請進來給一位忽得疾病,氣喘而急的傢伙看病呢。”明蒼野大大的黑眼珠靈活無比,滴溜溜亂轉,最後停在風蓮臉上,笑得意味深長。

“奇怪……”一位山羊鬍子的老郎中拈着自己的鬍子,更加仔細地搭了帳中人伸出來的手腕,“實在是……”他不好意思地看向一臉溫和而期盼的明家少主,“這個,這位的脈搏穩定康健,要說有什麼異常……最多就是,呃……是不是近女色比較多……”

明落颯身邊一個捧着茶碗的小婢剛淺淺偷呷了一口茶,聽到這老郎中說到“近女色比較多”,再也忍不住地一口水直接噴了出來。老郎中一臉挫敗地看着明落颯,明落颯卻依舊神色不變,輕輕咳嗽了一聲,帳中人就開始急促而辛苦地喘息。

“那就沒辦法了。”他歉意地說,眼神一本正經而略帶焦急,“先生這就請吧。”

老郎中搖搖頭,垂頭喪氣地走了。明落颯拖長了聲音叫道:“下一位——”

趁外邊還沒有人進來,轉頭警告帳中人:“張師傅……你裝喘氣裝像一點嘛……還有晚上不要老去抱香院找水煙姑娘……”

那旁邊的小婢早已笑得腰都直不起來,被明落颯用眼角一掃,趕緊正了顏色,認真給茶碗泡上新茶,必恭必敬站在一旁,偶爾看看帳子裡躺着齜牙咧嘴的廚房小學徒小張,還是忍不住微笑。

過了好幾個大夫,全都莫名其妙信心受挫地走了,明落颯看着名帖,嘴角向上扯了扯,說道:“下一位。”

有些許輕微的鐵器聲,緩步雍容走進的女子有些微的不安,託了託懸在腰間的佩劍,神色依舊帶着安然而微小的倦怠感,不卑不亢地道:“林羽涵見過明家少主。”

明落颯神色不變,心裡暗暗想這原便是風蓮魂牽夢縈的女子……論美貌只算得中上之姿,並不如何美麗,然而卻別有一番風華韻致,如今一臉風塵之色,卻有優雅風致,豪俠神采,不可多得。

他咳嗽了一聲,小張會意,將手伸了出來,放在外邊。

林羽涵怔怔,走上前去,看着那手半晌,卻一直不伸出手指來搭脈搏。

“怎麼林姑娘醫病,望聞問切中只需要望字決便足夠了麼?”明落颯微笑道。

“的確。”林羽涵一本正經道,“本姑娘已經對此病胸有成竹,要此人痊癒,甚至不用醫藥針石。”

“哦?”明落颯似乎饒有興趣地看着她,“居然還有此等高明的醫術?明落颯倒要請教姑娘了。”

“那是自然,定會讓明家少主滿意。”林羽涵嫣然一笑,隨手拖過了旁邊的椅子,舒舒服服坐下來,大馬金刀地按摩按摩這幾天連續趕路而僵硬的手腳,好半天,才說道,“哦對了……聽說明家這雙絕世家,本來皇家似乎要加什麼爵來着,結果被明氏直接很牛地拒絕了?”

“沒錯。”明落颯有些驚訝她爲何忽然說起這個,依舊答道,“明氏……不需這虛名。”

“那麼明少爺可知道,有時虛名是很有用的?”林羽涵笑眯眯道,“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我哥哥是六扇門的捕頭,要上您府裡搜上一搜,可有不方便?”

明落颯仔細地想了想,搖頭,道:“沒有不方便。”

“那便好了。”林羽涵笑得更歡暢,手指向裡面,“現今我就懷疑這帳子裡的是朝廷欽犯,不知明少爺可方便將他弄出來看看?不方便的話我就即刻趕回京城請六扇門……”

“少爺救小的!”林羽涵話音未落,帳內小張已經滾地皮球一樣直跌了出來,“少爺!小的身世清白,三代單傳,可實在不是什麼朝廷欽犯啊!”

“哦……”林羽涵看他趴在地上,沉默了半晌沒有說話,等小張發抖發夠了,才緩緩擡頭看天花板,不痛不癢地說道,“這麼看來,那氣喘而急的毛病,該是好了……”

小張張大了嘴巴看她,旁邊站着的小婢又忍不住笑了出來。

明落颯忍俊不禁,揮手示意小張可以下去了,又吩咐小婢出去回了剩下來應榜的大夫們,忽然問道:“如果小張不是這麼不爭氣,我又執意不讓你看,林姑娘會真的叫六扇門來麼?”

“爲什麼不會?”林羽涵朝他瞥了一眼。

“六扇門若來……那某人可真的保不住了。”明落颯似笑非笑地看她。

“若真的搜出那個某人,明家可也保不住了。”林羽涵嘻嘻笑,“我前腳假裝去京城,後腳就立刻折回……以明少爺的思慮周密,無論如何都會將某人另作安排的——無論這安排是什麼,都能給我可趁之機……”

“你還是這麼狡詐麼?”

一聲和煦如秋日陽光的溫和少年聲音從背後傳來,林羽涵嬉皮笑臉的神色立刻僵化了下來,背對着他,幾乎忘記要轉身看看。

明落颯看着後面跟過來的明蒼野,手指豎起來放在脣邊,示意不要說話,輕輕挽了她的手臂,悄悄退到後堂去了。

林羽涵依舊一動不動,卻感覺一雙溫暖的手臂從背後環住了她的腰。

有一股久違的感覺接近了耳畔,那聲音輕輕地一字一字說道:

“風蓮從不擔心命運幾何,然,命中能遇見你,上天已待我不薄……只嘆這天下人中,終有一個,懂我。”

她怔怔半天,忽然笑道:“不是說,這句話,只說一次的麼?”她的手肘輕輕向後頂,微微頂痛他的腰,“老實交代,是不是那這句話騙過好多女孩子了?”

“是啊被你看穿了。”風蓮淡淡說道,“騙過兩個女孩子,第一個叫林羽涵,第二個叫林羽涵……第三個還沒出現,如果出現的話估計也叫林羽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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