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掛在天角,含元殿卻已像深夜。
這一刻誰也不知道還能開口說些什麼,那位登上中階的年輕書生立在案前聲音清晰而死板地講述着這場的【天地熔爐】的一切首尾。
真的是一座熔爐。
在踏入天樓的同一剎那,這位哲子就將自己的身體封存了起來,此後十年,如果那過程可以稱之爲融煉,那他的身體就是一刻不停地燒了十年。
這大概和“天麟易”一樣前無古人,沒有哪位天樓對自己的身體做過同樣的事情。
而這位年輕書生的講述很清楚,很多人彷彿又在聽那位哲子剛剛的講課,每一處原理和細節都仔細地剖開在含元殿前,不能確定的地方也並不掩飾……但其實那都沒什麼所謂了。
這場壯舉因爲太簡單、太紮實,即便沒有任何講解,滿朝朱紫也都能感受到它的力量。
滿城池塘生太極……這場【天地熔爐】當然不能一舉奠定二天論的統治,即便這實證本身也有很多可以商榷的地方,但它一定是打開了二天之論的通路。
它絕非反對者所言的蜩鳩之鳴、政治空談,而是真的上接天理,具備某種亟待闡釋的合理性。
那麼這也就是如今殿前靜凝的原因了。
“天麟易”,難道就是假的嗎?
大唐幾百年來的倚仗,難道就一直都有缺口嗎?
無論立在哪一邊,人們都不能說服自己,也不知該如何駁倒另一邊。
本意在解決爭端的大朝議,似乎反而將論爭拔升到了更激烈的高度。
御座上那位輕輕叩着案桌,聲音中倒聽不出什麼煩難,垂眸道:“南哲子,你於《二天》此證,可有什麼看法嗎?”
南修沉默片刻,作揖道:“朱哲子以天馬行空之妙想,合以沉實堅嚴之執行,所得之證足爲二天論之樑柱。其學生所述之不妥與擔憂俱爲細枝末節,泰山之石有隙,不傷其本,此證臣無疑義,願認可之。”
聖人點頭。
“然昊天必爲唯一之道,此臣所以再述也!”南修持杖而拜,“臣少年學理,至今已六十又一年矣,臣無得證朱哲子之謬,但朱哲子之證爲真,未必二天論爲真。若成一統,必以一天納二天,而非二天納一天也。”
若在討論同一事物時遇到兩種相反的事實,則兩種事實間必然有其關係,求索這種關係,最終一定是二天納於一天,例如朱哲子所證是昊天的某種特殊狀態等等……這是南修依然堅持的觀點。
“南哲子此言何證?”
一道年輕的、略微有些僵硬的聲音。
緊接着響起在含元殿前,一時令朝場更爲寂靜。
是那位朱哲子新傳人,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他大概沒有來過這種場合,甚至可能沒怎麼來過神京,行止都不大放得開。
但這句話很清楚,他說這話後抿脣看着南哲子,認真的態度像把鋒利的刀子。
南修沒有證據。
方繼道繼續開口,不知是情緒的衝擊還是緊張令他語氣僵硬,帶了些木然沉冷:“天理院申論,必以實證,此《二天》所以十年沉寂也;今朱師有證,二天則立,南哲子無有實證,而言二天爲一天所統攝,非理也。”
方繼道如今握住了這杆旗子,南修沉默看着他,在這時,兩方都不會後退半步。
“大唐六百年立國,皆從昊天之意。”盧春水緩聲道,“此皆一天之證。今朱哲子發前人所未發,理應從長計議,真自真,虛自虛,當尋根溯源,豈可急變立國之本?”
“盧哲子說錯了,是一天論容不下二天論,二天論卻可包納一天論。”方繼道應道,“二天者,使人間見所未見之‘性命之天’,無此天,昊天傳意可爲大唐所用,有此天,昊天傳意亦可爲大唐所用。”
“池生太極,就一定能證明第二天存在嗎?”
“知斷世事,就一定能證明二天不存在嗎?”
“我再說一次,大唐六百年立國,所倚皆在昊天!其間社稷動盪、生靈塗炭甚於今者倍矣,而大唐屹立,未見所謂‘性命之天’也!”
言論一霎鋒利而赤裸,所談的天理終於還是落到了每個人真正關心的現實——天理爲何本與絕大多數人無關,天理會影響大唐的安穩與動盪,才與每個人有關。
方繼道默然幾息,擡頭輕聲道:“是麼?那如今爲何不是【馳龍】之年?”
含元殿前,所有人一霎生寒。
真正寂如深夜。
御座就在三丈之上。
“既論真理,我想沒什麼不可以說。”方繼道低頭道,“大唐六百年至今,真的安如泰山嗎,還是幾回命懸一線?昊天既掌控一切,何以如此?”
“此陳年舊論,早年動亂,無出三處:蓋因麒麟未強、運勢滯後、人事有阻……”
方繼道霍然擡手指道:“你所言此三處,我正稱之爲‘性命之天’!”
“……”
含元殿前一時安靜。
這位年輕的書生一言指出了矛盾最不可調和之處。
數月、數年的血色都是從這裡迸發出來,一天論在意的不是二天還是三天,也不是二天稱爲性命之天或其他的什麼……它唯一必然堅持的,就是“昊天統攝一切”。
因此兩方的爭鋒正在此處,二天論立成,只是孵化了自己,它能穩穩地站上臺前,在尋到足以推翻它的實證之前,昊天論已難以壓垮它,但它同樣需要一柄鋒利的矛去刺入對方的致命漏洞。
證明我是對的,和證明你是錯的,這其實是兩件事情。
可你又能找出什麼、證明什麼不在昊天統攝之中呢?
一切都模糊未定。
每個人都覺出了兩方此時的針鋒相對,就在這大朝議上,就在這御座之前,竟然沒有一方稍讓一步。
連朝場也開始微微擾攘了,不時有人出列請言。所謂“大朝議”,本也不是隻請衆卿來靜立而聽,須在論爭中方能達成一致。
然而衆卿之涇渭分明亦可見得,只是也添了許多更爲複雜的立場和觀點,那漸漸也激烈起來,爭論者有、斥罵者有、靜立者有、怔然者有……其實本也如此,因爲這本來不止是天理之爭,它代表着朝堂上將起的風暴,代表着背後一些殘酷而龐大的碰撞。
它將在很多方面動盪神京,乃至在更遠的未來動盪大唐。
夜幕漸沉,冬風飄帶,涌動的青緋與朱紫們如同海潮,方繼道安靜看着他們,而後轉頭望向了御座之上。
“……當到了那一步,你可以什麼也不必說。”那位齊居士的恩君道,“他會尋元照要實證的。”
“既如此,元卿,你意如何結此爭論?”御座上傳下一道淡聲,整片朝場驟然一靜。
在所有的爭論裡,這位交手默立的尚書都沒有出言,他立在列首如一條木頭……但聖人轉頭垂眸,唯一問的就是他。
但許多人已很快明白過來——是誰推動的這場士爭。
數月來一切士林風暴的中心,立在士人背後的身影。這位聖人並不掩飾什麼,他的目光落得很直——二天論已然立起了,元照,你接下來的動作呢?
於是下一刻幾乎所有人都悚然地意識到……這位尚書,竟然真準備了一決是非的辦法嗎?
只有風聲吹過的朝場上,元照低頭出列,木聲道:“臣聽兩位哲子言,昊天爲萬物唯一之終極,卻有一事不明,望請答覆:修行中有所謂劍之道者,衆卿皆知,此兵器全然爲人之創造,何以竟能調動天地之權柄呢?”
人若能創造出與天平齊的權柄,又何言天能統攝人之一切呢?
“此亦舊言。劍者,古而有之,其源頭與經行未明,人間尚未盡知其何以特殊。然而無論何由,其權柄必是取於昊天,人即便御之,不能超脫昊天也。”南修漠聲道,“待明瞭其秘,刀者、槍者,未嘗不可得昊天之賜權。”
元照依然斂袖木聲:“水火運勢若有仙權,合在昊天之下,而南哲子是說,即便劍這樣人所創造的兵器,也是昊天所統攝嗎?”
“一切萬物,皆在昊天之下。”
“是麼。”元照第一次偏頭看着他,朝場夜風如寂,“你敢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