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冬以來,神京城百木凋落,檐牆遍結淡霜,整座城都是一層冷肅的色調,前些天終於盼來一場大雪,給百坊萬巷鋪了一層白,而到了今天,喜慶的紅已開始點綴在城裡,老木門上掛上嶄新的春聯,紅燈籠懸在檐上,人羣的笑聲和街巷間迴響的零星爆竹將整個城烘得鬧騰起來。
夏日裡的吵嚷令人煩躁,凜冬裡的人聲卻使人親切,裴液問了許綽許相宅里門戶的個數和高矮,在樂遊原上興致勃勃地逛了一圈,末了抱着一小筐春聯並許多看不出用途的玩意兒回到了馬車上。
許綽本來是跟在他後面逛的,雖然暖爐燃盡了,畢竟還有少年的真氣,然而她雖然具備二十三歲大人的頭腦和十三歲女孩兒的童心,卻恰恰難對十七歲山村少年的興趣點共鳴。
她尚在垂眸掃略,想精挑細選幾個小物件時,少年已在前面大手一揮,豪氣地包了一個攤位的十三副春聯。
“反正屋裡屋外都要貼的嘛,大小也合適。”少年解釋道,頗有把事情一下辦完的自得。
許綽蹙眉看了看,全是些最敷衍的對子,字寫得醜,連平仄也不對。但在少年眼裡春聯和春聯顯然都是一樣的,他到一個攤位問兩句,就把人家的買一大半,走了三個攤位就湊齊了數量。然後抱着裝滿的小筐繼續興致勃勃地往前。
許綽心想和這人是逛不到一家去了,索要了小貓在懷裡,自己在原上走了兩圈,回憶了幾番年幼時趕年集的時光,便自己回到了車上。
此時車簾被一個裴液的腦袋頂開,笑呵呵紅彤彤的,抱着一筐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上了這一年四季都很清簡的馬車。
“你這都什麼?”
“都是有用的東西。”裴液蓋上筐蓋,沒給她看。
“你小時候也玩不到什麼玩意兒是不是,現下拿來揮霍了。”許綽笑。
“我豈有那麼幼稚。”裴液心滿意足地向後靠在車上,輕嘆一聲,“我只是沒見過那麼多新鮮玩意兒,一概瞧了一圈而已,真買了自己也已不愛玩兒,放着吃灰。”
許綽卻不信:“那你這一筐?”
“你別管。”裴液臉上還是有些隱然的得意。
……
故相舊宅。
這座從來門庭深閉、令經過之人諱莫如深的宅院今日大門上也整齊地貼上了嶄新鮮豔的年畫,正如前幾天朝裡傳來的消息,李度告老還鄉,元照登位,十年前舊案重議,老許相之清名有復歸之勢。
只是這年畫卻只有一張,只貼了右邊一門,左邊卻還空着。
兩位少女一個扶着,一個塗完漿糊,崔照夜滿意地點點頭,姜銀兒低頭看着漿點的衣裙笑怨:“我說你水加多了,你偏不信,稀拉拉的。”
崔家明珠當然從未乾過這種事,此時也無以還嘴,笑着擁着她往門裡走去。
院中的殘雪也掃盡了,石徑乾淨地露了出來,連那株長不高的梨樹上面也繫上了好幾條嶄新的綵綢。
越過院子,堂屋裡門敞開着,棉服厚厚的長孫玦立在案前,懸腕提着細筆在大紙上繪製着,鮮豔的色彩已經填滿了一大半。
長孫家的少女不僅詩書拔籌,畫技也是十分熟稔,今日已立在案前畫了幾十枚窗花,腕子早就發酸,畫完這張年畫後是絕不肯再提筆了。
“我又不和你們一同過年,我晚時還要返家去呢,明日就不來了。”長孫玦有些不捨道,“除夕可不能不回家。”
“回唄,後日早些過來串門。”崔照夜伏在案前,“這張畫的是什麼?”
“上一幅是《文曲降長安》,是給許先生的;這一幅是《英雄入龍潭》,是給裴少俠的。”長孫玦滿意道,“都是我自己的畫作——你瞧這個青色的,就是裴少俠的佩劍。”
“臉卻不像。”
“當然了,哪有把自己臉貼在門上的。”長孫玦道,“只要有個象徵就好了。”
姜銀兒頗爲喜愛,偏頭道:“長孫小姐畫得真好。”
階前這時傳來腳步,灰衣的屈忻握着掃帚立在檐下,眉頭淡蹙地看着她們:“都掃完了,裴液真的住在這兒嗎?”
昨日在修劍院沒尋得少年,今日晨崔照夜便帶她來了這裡,即便年關,也不是所有人都返回故地,至少姜銀兒和崔照夜都羈留神京,便把這座老宅作爲了跨年之處,今日她們灑掃房屋,打扮宅院,把整棟宅子變得乾淨喜慶了許多。
“你信我就好了,既然他不回修劍院,那肯定就是來這裡,不作他想的。”崔照夜道。
在三位少女的圍觀中,長孫玦很快完成了最後這幅畫作,崔照夜又貼在屈忻身邊:“屈神醫,你到底要給裴少俠什麼信啊,是誰給他寄的?”
另兩人也好奇看來。
“我們都不知道裴少俠以前有什麼朋友。”崔照夜道,“屈神醫你認識他早,就和我們說說嘛。”
屈忻平淡看了她一眼:“你暗戀他?”
“……”
“好俗。”崔照夜翻個白眼,“你快說——你不是喜歡吃今晨的包子嗎,告訴我,我就告訴你是哪裡買的。”
“人家的私信,豈方便打聽。”屈忻淡聲道。
“明天早晨還請你吃。”
“……但你既然和裴液相熟,倒也沒有什麼。”屈忻繼續淡聲,“寄信人是博望州玉翡山掌門李縹青,這女人十七歲,和裴液親過嘴,但沒有行房,他們現在藕斷絲連的,你不是沒有機會。”
長孫玦臉色緋紅地捂住耳朵:“不用這麼詳細!”
姜銀兒好奇:“果然是李縹青……姐姐,真想見見她。”
崔照夜倒若有所思,蹙眉喃喃:“裴少俠情事經歷太薄,日後若要修習情劍恐怕有些難爲無米之炊……”
“你明天記得早起給我買包子。”屈忻道。
車馬停在宅門前,裴液和許綽正是這時回來,少年很驚訝地看着煥然一新的院子,直到來到堂屋,見到圍攏在一起、姿態各異閒聊的四位少女。
裴液顯然有些驚喜,又不免驚異:“崔姑娘,長孫姑娘,銀兒——屈姑娘?”
前三位是常見的,但屈忻確實別了有些時日了,這張習慣在重傷後見到的面孔一如既往,年輕、冷淡、乾淨,灰衣和髮式都未變過。
忽然重見故人顯然值得愉悅。
自那日冬劍臺上一劍擊破風雪之後,少女們也是終於第一次見到這位少年,樣貌和笑容固然還是如舊,氣質卻好像有些變化,彷彿那日冬劍臺上的狀態在他身上固定了一部分,不能說是劍態改變了他,因爲那本來是從他心中闡發出的真意,如今好像是清晰鋒利了些,但更簡單的說法應該是……
屈忻看他一眼:“你好像長大一些了。”
裴液真正驚喜:“我長高了?”
少年走上臺來,立在她身邊,試着比了比她的頭頂。
屈忻不說話了。
幾人在堂中坐下,許綽顯然在崔照夜和長孫玦旁邊有頗高的地位,此時和姜銀兒問着什麼,裴液則自和屈忻立在一起。
“你去西邊訪藥,收穫怎麼樣?隴地好不好走?”裴液笑道。
“尚好,想找的大多都找到了。”屈忻平聲道,看他一眼,“少隴有很多好人,除了李縹青,我不買她的藥她就不給我吃飯。”
“……”裴液沒忍住笑,認真道,“那也怪不得縹青,你就買她一些嘛。”
“你付錢嗎?”
“我付便我付。”裴液現在也不是一文不名,撐了撐,“她賣你多少錢?”
“一年一千七百兩,你出四分之一,泰山藥廬就做這筆生意,還給你分紅。”
“……”裴液若無其事地看了看院外的梨樹,淡聲道,“啊……你們做少掌門的,談的確實都是大生意哈。”
“付不起裝什麼。”
裴液轉過話題:“別老談錢,我問你,你什麼時候來的,知不知道前幾天神京最大的風波是什麼?”
他抿脣昂了昂首,心裡想的全是那日在少隴府低頭瞧見的那個“七十七,泰山藥廬,【小藥君】屈忻”。
“朱雀門前劍權之賭嗎?”
“不錯!”裴液喜笑顏開,“看來你雖然沒有親眼目睹,這幾天也聽到了許多傳聞——下次鶴鳧冊,我說不定就排到你前面了。”
屈忻點點頭,淡聲道:“確實很厲害,我看到好幾條呢,都說裴公子是個少年嫖客,喝完花酒後衣衫不整地上臺,頭上繫着女人的帶子,胸頸間都是脣印……描繪的很是細緻,但我覺得醜就沒再看了。”
裴液怔住,臉上神色茫然無助地看着她:“……你說什麼?神京現在都是這種傳聞嗎?”
屈忻淡笑一下,朝他點了點頭。
“啪”的一聲!少女的手按上了身前椅背。
屈忻微怔。
姜銀兒臉色正氣地探頭過來,認真道:“屈神醫,你不可以再傳謠言了,世兄品行芳正,是一等一的好男子——這種亂寫的東西這幾天我們找到好幾家,正報給衙門抓捕呢。”
“不錯!屈神醫若讀神京風聞,該從《長安劍事》《神京邸報》《國子監報》上去看,再不濟也須是《百坊日聞》之類,那纔是裴同窗的英姿。豈能讀那些不要麪皮的江湖小報,實在有折小藥君的名號。”長孫玦也蹙眉道。
崔照夜離得最近,她那雙鳳眼冷淡一垂:“真是無聊的話,裴少俠愛喝花酒就喝花酒,愛宿青樓就宿青樓,想睡哪家姑娘就睡哪家姑娘,照樣是神京最好的劍客!一劍破天面前也拿這種無聊的事來說。”
裴液簡直驚恐地看着她,連連擺手。
屈忻沉默看着她們三個,陷入思索。
許綽含笑掃過:“你們三個現在是做他的小丫鬟嗎?”
崔照夜朝裴液一笑,她有着最清豔剔透的眸子,眯眼笑時像朵冬花盛開,回頭道:“許先生,我建立了一個‘裴液同好會’,長孫和姜妹妹都加入了。”
長孫玦和姜銀兒同時瞪大了眼,長孫玦氣道:“我只是維護裴同窗名譽,纔不加你那個什麼同好會呢——裴同窗,我沒有不喜歡你的意思。”
“……”
姜銀兒也認真道:“這個世兄同好會太奇怪了,我也沒有同意。”
吵鬧中,屈忻忽然淡聲道:“你這個同好會,要求是什麼?”
“喜歡裴液。”崔照夜道。
“那我加入。”
“……”
“……”
幾位少女怔然看着她。
“我挺喜歡他的。”屈忻看了裴液一眼,想了想似乎有歧義,又補充道,“我是說,我挺喜歡他的身體的。”
這下許綽也看向她了。
……
“小貓,我覺得我是這個宅院裡的玩具。”嘰喳吵嚷的晚飯過後,裴液一個人立在梨樹下,輕嘆口氣,看着白汽向着夜空飄散。
“我希望你能就此反思,當別人對我露出那種發亮的目光時,你把我遞出去時我的感受。”黑貓冷靜道。
“……對不起。”
“原諒你。”
這是除夕前的最後一個夜晚,老宅被打掃的很乾淨,等待着明天的客人。院子的另一邊,幾位少女依然湊在一起,脆聲聊着她們的遊戲。
屈忻認真求學道:“那身處這個同好會裡,我們應當對偉大的裴少俠持何種情感呢?”
崔照夜道:“當然是崇高的、唯一的,支持、信任以及欽慕。”
“那你真的不暗戀他嗎?”屈忻探討道。
“你怎麼總問這種俗氣的問題?”
“抱歉,我理解得不精準。”屈忻宛如研讀醫經,“崔會長能告訴我你懷有的情感嗎?”
崔照夜輕嘆:“你既沒有對劍道的至高追求,豈能明白我高尚的感情。”
“在你心中,裴少俠是唯一的嗎?”
“當然。”
崔照夜望了一眼澄澈的夜空,認真虔誠道:“如果天上沒有了月亮,那就是人間沒有了裴少俠;如果天上沒有了星星,那就是在裴少俠的眼裡。如果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有資格握劍,那就是裴少俠;如果裴少俠已經有了貓,那我願意做他的狗。”
長孫玦埋頭在桌上笑,姜銀兒扶額沉默。
“啊……”只有屈忻露出佩服的神色,拍了拍手,同時心裡淡淡準備好了下次見到雲琅山弟子時的要說的話。
——“我們裴液同好會的都知道,明綺天也就是早生了兩年,神京裴液纔是天下最好的劍者。”
高遠冷闊的夜空現出了點點冷白,伴着零星的爆竹,辛巳年的最後一場雪飄落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