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老闆猛見眼前走來一位婦人,以他做了這麼多年織品的目光,只一眼便看出這位身上披的紫色哆羅呢披風絕非凡品,立即知道來了貴人,雖一時倒沒有認出是哪一府裡的貴婦,倒先趕緊躬身道:“還請太太移步進店內看一看。”
雲娘便笑,“於老闆貴人多忘事,我是從盛澤鎮裡來的。”
於老闆擡起頭來再看,方認出雲娘,拍拍額頭笑道:“我實在眼拙,竟沒認出杜娘子來。”又道:“其實也該想得到纔是,武定侯府重新復了爵位,湯六爺也應該回了京,杜娘子自然就來了。”
雲娘頜首,“正是這樣。”
於老闆便再三笑讓雲娘進鋪子裡,“我們有專門招呼女客的精舍,還請杜娘子貴足踏賤地,進來吃杯粗茶。”
原來他見了雲娘穿着出衆,坐着華麗的馬車,帶着不少的從人,知她如今在武定侯府裡的日子過得好,可心裡卻不免疑惑,杜娘子如今擺出的架式彷彿正房奶奶一般。只是以她的身份,就算真進了武定侯府,也不能是侯府嫡孫的正室。只是不好直接打聽,便還是依在江南時的稱呼。
雲娘倒沒有注意,笑着走了進去,“既然碰巧,我是要討杯茶的。”原來她亦有心想向於老闆問些事情,便信步走了進來,卻回頭吩咐,“江花和如藍跟我來吧,你們在外面等着。”
於老闆卻豎起耳朵聽大家的答話,方纔明白這位盛澤鎮上的杜娘子竟然果真成了武定侯府的六奶奶,這時纔信了,神態越發恭敬起來。
雲娘哪裡留心他的神色,進了門只用心在貨架上看,果然擺的都是盛澤鎮裡常見的錦緞,並一些繡品。卻看着貨品並不甚多,竟有些架子是空的,想到先前聽過於老闆要回江南養老的話,便問:“於老闆果真要收了生意?”
於老闆遂點頭,“正是,再將架上的貨都出脫了,我便買船下江南迴鄉了。”卻問雲娘,“不知六奶奶來此處是要買些錦緞?如果看上什麼,只管拿,我給六奶奶都算最低的價。”
雲娘便搖頭道:“我卻不是來買東西的,而是家裡有一處鋪子就在不遠處,原是租出去的,剛好到了期限,便來看看。”遂與於老闆說了位置。
看來這位杜娘子不只坐穩了六奶奶的位子,而且還能管着家裡的產業,於老闆便趕緊笑道:“那家也是從外面來京做錦緞生意的,但是卻不大賺錢,更兼京城諸項費用皆貴,是以收了本錢不租了。”
雲娘不由得奇道:“我剛站在街上,看這裡人來人往,各家生意皆十分地興隆,怎麼那家便做不下去了?”就說眼前的於老闆吧,據說年青時赤手空拳地到了京城,從當學徒開始,到現在已經攢下不菲的傢俬,要回故鄉養老呢,怎麼還會有人的生意做不好?
“京城就是再繁盛,也不是每一家的生意都好啊!”於老闆又笑道:“若說原因,倘是先前六奶奶問我,我定然是不說的,如今我就要收了生意,告訴六奶奶也沒什麼。”
親自接了茶放在雲娘面前,娓娓道來,“那家進的貨不高也不低,花樣不新也不舊,什麼都走中庸之路,生意便只一般。這還只是其一,其二便是他家並沒有大宗的買家,只靠鋪子裡往來的買賣,哪裡能支持得了這裡的房租、花銷?”
然後向雲娘眨眼一笑,“你道年前我在你那裡購得的妝花紗帕子是多少錢一塊賣出去的?”
雲娘早知他定然不會少賺,那帕子他買來時一塊合五六兩銀子的價,不過運回京城正是年前最容易做生意的時候,且京中富貴人家又多,便笑道:“定然賣到十兩銀子往上了。”
“你說少了,”於老闆便伸出兩根手指在雲娘面前比了一比,又笑道:“還有自蘇娘子繡莊裡拿的那些繡品,也都賣得十分火熱,沒有人不誇我的眼光好!”
雲娘是真心被嚇呆了,一小塊帕子竟然能賣上二十兩銀子?當初自己要了五兩還在心裡惴惴不安呢,於老闆實在太精了。但轉而也佩服起於老闆,當年自己之所以能織出荷花帕子,也是在於老闆的提點之下,於是誠心道:“於老闆,你的眼光果然是好!”
於老闆便又笑,知杜娘子一定是要親自做錦緞生意了,便告訴她,“這些還只是散貨的小生意,另有大宗的生意,出息更大。
”
“什麼樣的大宗生意?”
“自然是公侯伯府、高官貴人的生意了,”於老闆卻不肯點出府第,只道:“你想大戶人家每年主子們做衣服、下人做衣服、家裡紅白喜事要用多少錦緞?且他們那樣的人家,都專門有管採買的,只要打點好他們,什麼價還不隨便要?”
見雲娘十分用心地聽,便又幫她計議道:“六奶奶果然要做綢緞生意,便向府裡的當家奶奶打個招呼,以後武定侯府裡用的所有錦緞皆向六奶奶的鋪子買,只這一項便能支撐一家鋪子了。若是再與相熟的親戚們說一聲,銀子還不是隨便賺?”
若是雲娘沒有嫁進武定侯府,自然也會覺得於老闆說的很對。但是眼下她卻明白於老闆的想法只是一個商人的想法,而卻不合自己這位武定侯府的六奶奶用。
自己若是與大嫂商量在自家的鋪子買錦買綢,大嫂一定會立即答應,但是從此以後,自己便在她面前再無顏面。可以說,與其與武定侯府做生意,還不如直接向府裡要銀子好看些呢。
論起雲娘對大奶奶,一向是極恭敬有禮,自然因爲她是長嫂,可是心裡其實對她頗有些不以爲然呢。眼下杜雲娘想做生意,哪裡會靠她?
於老闆一向打交道的人不外是公侯伯爵人家的採買,是以根本參不透雲孃的心思,笑盈盈地教了她一些生意經後,便笑道:“六奶奶,你既然有心要開一家錦緞鋪子,不如就將我這裡的餘貨都接了下來,豈不省心省力?”
杜雲娘方纔已經細看過貨了,她於織錦一道十分用心,自然識得這些錦緞的的花樣成色如何,也是認可於老闆進的貨果真都是上佳的,眼下正是過了年後的餘下的尾貨,她心裡倒已經認定可以接手。
只是於老闆之所以將餘貨交給自己,自然是圖個省心、便捷,可是自己接他的尾貨,自然也要有所圖——於是雲娘便蹙眉道:“我是有心要做點錦緞生意,只是一時之間哪裡能這樣快呢?”說着板着手指頭算道:“將鋪子收拾起來,又要僱夥計,又要買貨架……我一時竟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呢。”
於老闆要收了生意,現在聽雲娘如此一講,倒覺得十分地接恰,“我這裡原來就是綢緞鋪子,所用的物件也都齊全,不如就全轉給你。就是我這裡的夥計們,六奶奶也正可以挑了好的到你的新鋪子裡。”
兩人一拍即合,商談了價錢,於老闆自然不肯讓太多,雲娘笑道:“於老闆生意是做老了的,怎麼不明白現在壓着這些貨慢慢賣,自然比一躉轉給我收到的銀錢要多,但是再除了鋪子、日常花銷,便不划算了。如今於老闆立即將所有的東西都轉了我,鋪子立即可租可賣,夥計立即就可以遣走,這要省上多少呢?”
於老闆便笑了,“杜娘子,如今你已經是武定侯府的六奶奶了,家財無數的,怎麼還好與一個生意人斤斤計較?”
武定侯府有多少家財,與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就是玉瀚,因爲不是嫡長子,能分到的也不會太多,而且誰還會嫌銀子多呢?雲娘纔不會被於老闆此話所將,只道:“若不是爲了賺錢,我又何必開鋪子呢?在商言商,我自然要壓一壓價格的。”
又向於老闆一樣樣地核起東西的錢數,“如此於老闆並不虧的,可是?”
雲娘畢竟是盛澤鎮的人,又織錦多年,錦緞的進價哪裡能瞞得過她?於老闆見她說得明白,也曉得不可能騙得過她,因急着回江南造房,終還是應了,“既然如此,就都聽六奶奶的,我就是虧些也認了。”
兩人便將細事都商量好了,定下幾日後交割,方纔分開。雲娘又去了自家的鋪子,思謀了一番回了武定侯府。
方回到芍藥苑中,就知大奶奶一早便打發人來請自己過去,說是商量祖父壽辰之事。雲娘遂先不換衣裳,直接去了大嫂處,一路上一免想,大奶奶找自己究竟爲了何事呢?她定然不是真心與自己商量祖父壽辰的事!
祖父的壽辰就在幾日後,武定侯府裡從半個月前就開始一樣樣地準備起來。雲娘眼見着大家都忙成一團,可是自己卻是被除外了。既然大奶奶根本沒有要自己幫忙的意思,倒也不好太上前,彷彿要多管着家事,討人嫌似的。
且雲娘有了空閒,倒正好將六房的事打點一番,所以纔能有出府看鋪子的事。
只是眼下大奶奶卻又找自己商量什麼?
但是不管怎麼樣,大嫂要自己過去商量,雲娘自然要去的。
方纔走到大奶奶正院近前,就見來往穿梭着許多人,個個步履匆匆,雲娘走了進去,就見大奶奶正坐在桌前,身後跟了幾個丫頭,各有執事,有拿着帳本記事的,有拿着對牌的,又有拿着長長的單子正念着什麼的,下面又有許多的管事媳婦,正回着事。
大嫂見了雲娘一向極親熱的,眼下便笑着站了起來攜她的手一同坐下,“我這裡亂得不成樣子……”又讓倒茶,然後笑道:“祖父壽辰一事,雖然家裡不打算大辦的,但祖父的威望畢竟還在,來的人恐怕也不會少,男客既多,女眷也是一樣的,我們所有做小輩的都要盡一份力……我就想把廚房的事情都交給六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