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娘自知當不起俠骨柔腸這樣的讚美,其實她就是想認真講一講道理而已。
湯玉瀚聽了,免不了要問:“只是你的道理是如何想出來的?一向與人不同,卻越想越覺得駁不倒。”
“我也沒想過,只是心中便是如此認定的。”
湯玉瀚讀了很多書,見識亦廣,便不覺得雲孃的道理是平白生出的,細細一思量,便笑道:“你的話也不錯,果真是你心中就有的。”
又剖析一番,“我也在盛澤鎮住過兩年,現在回想,江南織娘果真與別處有所不同,因會織錦,能爲家裡賺錢,便與別處的不同,聽說還有自己梳起了頭一生不嫁的,家裡父兄亦不能管。概皆因你們能養自己,便覺得身爲女子也不必一定不如男子吧。”
雲娘卻沒有想這麼多,現在也沉思了一回,“似乎也對,蘇娘子、於寡婦,還有好多人似乎正是如此。”突然又想到一事,“你會不會嫌我太過剛硬了?”當初雲娘再嫁前便因此不安,只怕玉瀚不喜。
卻看玉瀚瞧着她只管笑,便也知道自己問的好蠢,玉瀚若不喜歡自己,他們豈會十分的融洽?於是便又問:“可是,你怎麼會喜歡我這樣的呢?”
玉瀚既然不答,她便也學着他方纔的樣子剖析一回,“我想着,若只要美貌的溫順的女子,以你的身份家世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你卻不是那種只看皮囊的俗人,更在意情投意合,且你如此有本事,反不必非壓着妻子一頭了。”說着撲到他的懷裡,捏住他的鼻子問:“是也不是?你不許再笑,趕緊答我。”
湯玉瀚被她這樣一撲,心都化了,“自然是的,而且又有一樣,天下只你對我最好。”他先前也沒有這樣細想過自己,倒是雲娘看得比自己明白。
說着拿起摺子念:
女子若不幸嫁與歹人,是從歹人爲非做歹乎,亦不從乎?若是應從,便應盡忘其家國父母朝廷律令,以歹人之意爲意,以歹人之心爲心,犯上作惡無所不爲,並教子女爲歹,其實也正與朝廷律令不合,故大謬哉!當此之時,雖爲人妻,亦應大義爲先,對上思忠心報國,對下思教導兒孫,至於勸諫反駁告發,皆屬正道,至於危急時刻,手匕惡賊,亦不爲過!
今有史友之妻,本名左蘭,本性剛毅,未嫁時曾手刃二夷,此番襄平被圍之際率子守城,子喪而不下城,知夫叛而自盡,兒孫輩亦皆英烈。如今爲左蘭請封誥命,彰表並恤其子孫。
再次讚歎不已,“寫得果真好,縱然文辭只是一般,但卻真情實意,反更動人,我竟不能改動一字!”
杜雲娘一腔憤慨,當晚又在燈下重新謄寫,五更方畢,第二日一早便令人將書通過驛站送往皇宮,她是誥命夫人,既然遇到如此之事,斷沒有不上書之理,正應送至皇后面前,爲天下女子爭上一爭。
其實最初寫摺子的時候,雲娘並沒有想太多,可是她越是寫,越是覺得這其間的道理越是要辯個明白。皇后是有才學的女子,她見了應該能明白自己所思吧。
就是皇上,亦是個極通情理的明君,他自然會選擇如史夫人一般的爲國盡忠的女子,而不會因爲什麼“夫爲妻綱”,便要好端端的女人一定跟着歹人爲非才對。
是以雲娘根本沒有想到她的這封摺子在朝中引起了軒然大波,官員們分成了兩派爭論不休,然後是太學裡的學生們,最後就是尋常百姓,以至幾月內,市井之間,茶樓酒肆到處都在議論此事。
概此事在她想來簡單,可是在許多人眼中卻又十分複雜了。
如果否認武定侯夫人的摺子,那麼就等於否認人間正義、朝廷律法,可是反之,又要否認大家一直信奉的三綱五常,時常要女子們遵行的《女誡》、《女則》之類。
在京城裡因此而過着一個格外火熱的夏日時,雲娘卻有許多閒暇時光,因此開始織新錦,遼東的風光,極少有人描畫,其實這一方土地有着十分動人心魄之美,她便思忖着織出一套四張遼東的春夏秋冬景色。
織好了鑲在屏風裡,擺以家中豈不正應景?
其實最好是玉瀚幫她畫了再織,但是玉瀚整日裡忙,又經歷了給姑姑織錦那一事,因此也能自己打了稿子。雲娘一向又是極勤快的,沒幾日便織出一段,這一日方下了織機,心裡算着再給家中寫信時,順便要買些絲了。遼冬四季很分明,各有特色,色彩亦十分地豐富,絲線一定要備得齊全才好。
便有人進來傳話,“馮指揮同知回來了,聽說總兵出城,便要給夫人請安。”
雲娘卻不想玉瀚果真將馮指揮同知從京城要了來,又想起馮指揮同知這樣大的人了,倒十分會胡鬧,自然玉瀚也是一樣,竟還會擔心自己被馮指揮同知勾引了,實在好笑。
只說馮指揮同知陪自己去北地找玉瀚,雲娘便一直牢記在心中,感激萬分,因此趕緊笑道:“請馮指揮同知到堂屋裡坐了,我這就過去。”
換了大衣裳出去,見馮指揮同知一身錦繡,面色也早恢復了最初見面時的白淨,卻苦着一張臉,過來行了禮,“嫂夫人,玉瀚可恨上我了,我這一次到了遼東,哪一日便如那霸陵尉一般地被他殺了,你可要救我!”
雲娘也知那典故,便一笑道:“玉瀚的心思怎麼會那樣窄?且你們從小玩到大,現在到了一處還彷彿在年少時一般,你逗我,我騙你地胡鬧起來,又能認真生氣?要我說,其實你們情誼不僅不差,反十分深厚呢。且他調你來,一定是因你有過人之處,請你來幫他呢。”
又將玉瀚最近的忙碌講給馮指揮同知聽,“每日裡要親自選兵、練兵不算,又因爲遼東自高祖時便廢州縣,建衛所,因此又有吏、戶、禮、兵、刑、工六科官員也要他管,先前在京城時也沒見他這樣忙過……”
馮湘自然也明白,便笑道:“既然嫂夫人如此說,我自然聽玉瀚的將令,用心幫他。”只是又求情道:“我在這裡也沒有親眷,還請嫂夫人將我安置在總兵府裡纔好,衣食住行都能有嫂夫人幫我操持。”
雲娘便點頭,“這都是應該的。”說着便叫了蕙蓮爲他收拾出一間客房,又吩咐道:“平日裡馮指揮同知屋裡的事你便幫忙管了吧,有什麼做不了的,便來回我。”畢竟一同去過草原,他們早熟了,是以雲娘纔將此事交給蕙蓮。
馮指揮同知方纔在雲娘面前的一番作態,便是爲了眼下的結果,如今便笑嘻嘻地起身作了揖,“多謝嫂夫人了!”他原是打聽了玉瀚出城才這個時候過來的,現在便拿了禮物出來,自然是他一向最擅長的脂粉之類,“我見遼東氣候十分乾燥,便在臨行前特別爲嫂夫人配的。”說着一瓶瓶地講用什麼做的,又有什麼好處。
漸又說起了京城中的風尚、趣事等等,因馮湘是在女人羣裡混得熟了的,因此說起話來十分討人喜歡,就連府裡的丫環婆子們也都不知什麼時候聚了過來,在屋內的,站在廊下的,個個入神。
湯玉瀚回到家裡時便見到這個情形,廳堂門口站了不少人,個個伸着脖子看向屋內,雲娘坐在正座,懷裡抱着崑兒,身邊坐着嵐兒,前面圍着不少的丫頭婆子們,大家都瞧着坐在東邊的馮湘,聽他指手畫腳地講着話,突然後悔起來,怎麼就將這傢伙弄來了?
就算他能幫自己做些事,恐怕也得不償失。
一時見沒有人發現他回來,只得先咳嗽了一聲,又將腳步放得重重的,走上堂屋,雲娘纔看見他,起身笑了,卻先道:“馮指揮同知來了呢。”
嵐兒崑兒見了父親,都笑着撲過來,湯玉瀚一向見了小兒女都要抱的,一手一個在懷裡,又向兩個小傢伙笑道:“如今你們馮叔來了,正好可以給你們講許多笑話聽。”轉身亦向馮湘笑問:“趕了許多天的路了,恐怕很累了吧,公事又不急,明日再說,不如早些去歇着。”
馮湘受寵若驚,陪笑答道:“也不需要,反正我就住在總兵府裡,一切都方便得急。”
湯玉瀚瞧瞧雲娘,“倒也罷了,畢竟你在這裡也沒有個親眷。”
雲娘見他們見面並沒有打機鋒,也十分開心,就笑道:“方纔只顧聽馮指揮同知說話,卻忘記了,現在我就去做兩樣小菜,你們正可以對斟說話。”說着要將嵐兒和崑兒帶走,湯玉瀚卻攔住道:“又不是外人,將他們留在這裡我抱着。”
雲娘便將嵐兒叫了過來,“母親帶你回去,讓你父親帶着弟弟。”
嵐兒還有一點不捨的,畢竟平日裡她都是與母親在一處,而與父親見面的機會就少了,而且父親一向又特別疼她,於是便扭着身子,“不,我要隨父親在堂屋裡。”
男孩跟着父親與長輩們在一處喝酒也能學些人□□故,女孩最好還是跟着母親,因此雲娘便笑着向嵐兒道:“母親帶你去做好吃的,再給你父親和馮叔送來。”方將嵐兒哄走了。
堂屋裡的人散盡了,馮湘卻不提方纔的那些笑話,趕緊道:“你夫人的那摺子可真是一石驚起千重浪啊!我聽說先前閣老們票擬了上去,皇上卻發了回來,令閣老們再議,想來十分地爲難。”他先前在雲娘面前只說些雜談,此事卻一句不露,現在才說起,又問:“你一定是見過那摺子了,當日怎麼沒有攔下?”
湯玉瀚便一揚眉,“我爲什麼要攔?”
馮湘不想湯玉瀚卻如此說,便搖頭道:“也是,你這個人從來都是如此的,如今再看,你們竟有些夫妻相,就連做事也都一般。”
湯玉瀚得了這樣的考語,反而笑了,竟還帶着得意,“我覺得夫人問得十分有理,若是想反駁的,還真駁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