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克溫紗身不由己,蘇眉何嘗不是。這一瞬間,她心中有很多奇怪念頭,突然覺得自己完全不瞭解古神遺骸,是遺骸在指引她,而非相反。

事實上,面對神骸,也沒有任何人敢自稱瞭解。

據說遠古神祇死去之後,屍身會在星界,或者任何一個位面中漂浮。有些漸漸消亡,像正常屍體一樣終結,沒有必要提起;有些失去了所有力量,卻也不肯消失,有可能變爲生命誕生之地,形成嶄新世界。

像眼與利爪的主人這樣,殘骸還保持着些許神力,並順利與新宿主融合的,只佔很少一部分。

無論在哪個位面的歷史上,都有與蘇眉類似的幸運兒。他們或有意,或無意,得到神骸,繼承了神的力量,自此走上要麼中途夭折,要麼青史留名的道路。

不過,至少在這個時候,她全然不認爲自己幸運。她看着老鬼婆接近,不由有些迷惑,說不清楚神骸更多作用於身體,還是宿主靈魂。她只能做出最基本的推論,認爲神骸依舊附着於軀體上,卻會潛移默化靈魂,最終變成兩名擁有者靈魂之間的搏鬥。

搏鬥開始後,唯有一人可以安然過關,繼承另一位宿主擁有的那個部分。

克溫紗靈魂與她相觸時,她眼睜睜看着它,腦子裡就是這麼想的。想法只延續了一剎那,便被來自靈魂深處的震盪吞沒,猶如被本能吞噬的理性。

她面前那張臉驟然扭曲,老鬼婆發出一聲悲鳴。在靈魂被巨大力量扯出軀體的時候,她已經註定落於下風。隨着靈魂離開原有軀殼,那個灰眼人類女子也不復美豔,迅速老化爲巫婆形態,徹底失去對凡人的魅惑力。

在旁觀者眼中,這是一幕難以言喻的畫面。

蘇眉身上,包括奧斯身上的所有僞裝都瞬間解除,露出他們的真面目。她額頭正中,黃眼已全被黑色瞳孔充滿,只留兩側月牙般的豔黃色。

她描述不出具體感覺,只覺身心都失去了控制。她接觸到老鬼婆的右手邊緣模糊了,似乎正受到對方影響。但克溫紗顯然更悽慘一些,那魂體並非模糊不清,而是不停缺失。只有努力去看,才能發覺那不是她靈魂缺失了一部分,而是被蘇眉吞噬。

蘇眉能做的事情少之又少,拼命利用法師冥想,將自己與魔網連接起來,請求這張無形巨網的幫忙。她還記得,魔網選擇受眷顧者時,從來只辨認他們的靈魂,因此法師即使轉移身體,也可保有施法能力。同時,魔網就像現實世界,客觀存在着,不受任何外力控制。即便是神,也可能被它拒絕。

她的請求最終卓有成效,因爲她發覺,法術符號開始在她皮膚上匯聚,發出淡淡光芒,似在減弱靈魂出竅的傾向。魔網加深了黃眼對她靈魂的增固,協助她對抗那股巨力,爲她吞噬克溫紗提供條件。

其他人眼中的情景則與她不同。他們無法看到符文,只能看到她和克溫紗僵持不下。鬼婆像只惡靈,緊緊附着在蘇眉身上,想要侵佔她的身體。但她註定要失敗,每貼近一分,消失的速度就增加一分,轉眼間,已然忽隱忽現。幽魂輪廓飛速弱化,最後變的輕煙一般,接近於完全消散。

若拿她與凱對比,更能看出兩者的不同。凱即便幽魂化,形象也只是半透明的,照樣活蹦亂跳,色彩鮮豔,砍人砍的像風車一樣。克溫紗則虛弱的多,甚至連動都不能動,不住發出無聲咆哮,不甘心地迎接末日來臨。

巫妖早就飛了起來,飄浮在蘇眉頭頂正上方。也虧它當機立斷,一覺察不對,立刻飛速逃走,否則它靈魂滿身都是破綻,在神骸力量相持之下,必然遭受更嚴重的創傷。

只是,它縱然飽讀各種典籍,也難以作出有效建議。蘇眉根本聽不到別人的話,單看她那呆立不動的模樣,就知道她什麼都做不了,正在盡最大努力吞噬克溫紗。它說再多,也只是白費力氣。

克雷德援助凱之後,與對方配合的天衣無縫,儘可能快地解決了鳥妖。但鳥妖多了飛行能力,見勢不妙,迅速衝出樹宮頂上的破洞,逃命去了,終究沒被他們全殲。

他們兩人沒去追蹤敵人,同時來到蘇眉附近,憂心忡忡地望着她,防止對她不利的意外情況。

凱看到了黃眼,卻沒有任何排斥舉動,只搖搖頭,說道:“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其實你們何必瞞着我呢,難道我知道這事,就會轉爲支持克溫紗了嗎?”

克雷德無心與他對答,最多向附近掃一眼,查看是否存在漏網之魚。巫妖卻已飛到了他們附近,變回正常大小的頭骨,冷冷說:“我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克溫紗派來的奸細。你看看你現在的模樣,還好意思說我們有所隱瞞嗎?”

“但……”

凱顯然想要反駁它,卻因環境太過特殊,只說了一個詞,便住口不談。如今他們都已終結強敵,手裡還拿着武器,做好進入下一場戰鬥的準備,同時不斷移動腳步,躲避從上方掉落的氣生根。

這座樹宮之中,尚且存在着不少守衛。但樹宮與克溫紗息息相關,她一出事,整個宮殿都會受到影響。部分法術並非固化於原處,而是由她本人維持。她靈魂出竅後,樹宮就和失去巫妖保護的法塔一樣,發生了極爲明顯的變化。

主宮殿附近向來是禁區,禁止普通怪物涉足。克溫紗意識到決戰在即,更加悉心安排戰鬥力量,只准精英成員接近這裡。可惜精英成員也沒多麼精英,大多成了炮灰,沒能發揮作用,便慘死於刀劍和法術之下。

由於首領遲遲沒有作出指示,主宮殿這裡又傳出震天動地的響聲,長着腦子的守衛都認爲大事不妙,放棄職責,不顧一切逃往樹宮之外。反正樹霧海佔地面積相當大,被反抗軍包圍後,總有包圍鬆懈的地方,一心要逃的話,很有可能得以成功逃生。

至於那些沒長腦子的兇猛人物,都付出了沒長腦子的代價。他們衝進來多少人,就死掉多少人。克雷德自始至終不發一言,卻表現出絕對不準敵人接近的決心。他附近血流成河,如同真正的地獄,無形地嚇阻着後來者。

也不知過了多久,蘇眉身畔,忽地爆發出縈繞在所有人耳邊的尖聲嘆息。克溫紗靈魂終於消失,被蘇眉完全吞噬,全部流向神眼之中,進行誰都無法預料的轉換。她的屍體還橫在那裡,如同一隻死去的普通鬼婆,只有左手與衆不同,持續吸引着他人注意力。

巫妖下意識向它移動,又在中途停住,冷靜地望向蘇眉。

這段時間並不是很長,但蘇眉就像做了一個極爲漫長的夢,沉默而茫然。她恢復清醒時,已經記不清夢的內容,只覺得極度疲乏,又極度清醒。她從未如此勞累過,感覺也從未這麼好。她沒能親眼看到克溫紗消失,卻很清楚,這隻老鬼婆已經不復存在了,永遠失去復活可能。

她的隱患,巫妖的隱患,海琳卓的隱患,乃至整個泰林那的隱患,就此終結。奇怪的是,她和巫妖都沒有多麼高興。巫妖盯着她,她卻盯着那具屍體,尤其特別關注那隻如有生命的爪子。

克雷德見她動彈了一下,終於覺得有必要說話,沉聲問:“怎麼樣?”

巫妖看的比他更透徹,也不像他這麼情急關心,聽他問了句廢話,不由吐槽道:“你連‘大人’都沒叫,看來還真是很緊張啊。放心吧,劣魔既然還活着,就表示她是最後的勝利者。”

蘇眉總算做出反應,輕飄飄地看了他們一眼,用夢囈般的聲音回答道:“我沒事。”

她思維還沉浸在過去,不理這座活像屠宰場的宮殿,更不理會遠方紛紛擾擾的叫嚷聲,甚至沒看同伴第二眼,舉步向克溫紗屍體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又停了下來,向前伸出左手。

爪子如同受到召喚,瞬間從手肘上脫落,產生相當奇妙的畫面。它明明離開克溫紗,飛向蘇眉,卻不曾留下一截斷臂。克溫紗的左手恢復正常,依然是鬼婆所特有的、雞爪般的枯瘦手掌,毫無生氣地躺在地上。

黃眼附在蘇眉額頭,變成了第三隻眼睛。巫妖曾壞心眼地猜測,若她拿到神爪,也許將會擁有第三隻手,變成沒人愛的三眼三手少女。但是,令它泄氣的事情發生了。利爪自動貼上蘇眉手臂,扭動着向皮膚內部鑽去,須臾間,已經與她本人的手完全重合,只看外表的話,與正常人的左手別無二致。

要說她沒擔心自己變成怪物,當然是假話。因此,這時她一看手臂正常,也鬆了口氣,對他們露出笑容,平靜地說:“結束了。”

“真的嗎,你確定嗎,”巫妖說,“以前也不是沒出現過想佔據別人身體,結果被原主人反過來殺死的事情。”

蘇眉又笑了一下,回答道:“放心吧,如果出現那種情況,克溫紗和你兩看兩相厭,一定率先殺掉你。這樣一來,其他人就有機會跑掉了呀。”

她一邊說着,一邊打量這個地方,終於發現地上躺滿了怪物殘屍,數量竟比她現身時更多。

克雷德戰鬥起來極爲暴烈,絲毫不考慮保留屍體完整性。凱也沒什麼精靈的仁慈心,一切以實用爲出發點。被他用弓箭射死的還好,只在要害地方中箭,算是有個全屍。那些死在彎刀下的就相當悽慘了,致命傷附近起碼有十來條刀口,最大限度地增加死亡速度。

她暗自咋舌,同時加重語氣,又重複了一句,“一切都結束了。”

蘇眉個人的戰鬥已經結束,但這場戰役還沒有。克溫紗一死,就宣告怪物軍團失去首腦,進一步降低取勝可能。想來反抗軍不必花費太長時間,就能擊潰士氣愈發低落的敵人,將這個毒瘤徹底剷出泰林那國境。

嚴格來說,他們三人的任務已經終結。蘇眉能殺死克溫紗,已經是對反抗軍最大的幫助。即便諾南貪得無厭,也不該要求更多,何況他做事向來很有分寸,只會對他們表示感謝,絕不可能繼續作出哪怕最微小的要求。

若在正常時候,蘇眉說不定會出於道義,繼續協助反抗軍作戰。但她自身狀態不是很好,處於亢奮與疲勞的臨界點,並不適合長時期戰鬥。克雷德與泰林那無關,更沒義務這麼做。如果凱希望留下幫忙,那他大可自由行動,然後再和他們匯合。

當然,比起她忽然長出第三隻眼睛,成功搶奪老鬼婆的神骸,凱的奇妙體質同樣令人驚訝。蘇眉樂意置之不理,只把對他的評價提升一層,但巫妖絕對不可能讓他輕易過關。

她正在緊張思索着,卻聽克雷德說了第二句話,“大人,現在要離開這裡嗎?”

“等我問問奧斯那邊的情況。”她說。

在必要時,法師能夠利用魔寵的視野。法師自身實力越強,與魔寵間的距離就可以越遠。奧斯並沒超出她的感應範圍,一旦有事發生,她便能及時得到反饋。

然而,她閉上眼睛之後,只過了一小會兒,就又迅速睜開,神情由嚴肅變爲哭笑不得,說:“奧斯他有點問題……”

巫妖幸災樂禍地問:“莫非仗着自己有卷軸,硬充戰鬥力,然後出事了?”

蘇眉自然知道僞裝已經解除,苦笑着摸了摸黃眼,搖頭說:“不,剛纔我的所有僞裝與防禦都被莫名力量解除,他和我聯繫太緊密,也受到了同樣的衝擊,變回劣魔模樣。你們也知道,戰況十分複雜,隨時有可能與同伴失去聯繫。他長成那樣,剛從濃霧中冒出頭來,就被人家當成怪物,捱了好幾下打……”

凱頓時也哭笑不得,說:“你們看,我早就說過,應該把他留在海琳卓那裡。隊長卻覺得,他可以發揮聯絡作用,硬要把他帶上戰場。”

巫妖狂笑起來,笑完才問:“他現在還活着嗎?”

“還活着……他用了個隱身卷軸,跑到沒人發現的地方躲着,等我過去救他。”

奧斯足夠聰明,又點滿了生存技能點,知道應該去找諾南,讓他相信自己就是之前的狗頭人魔寵,然後死死抱住這條大腿,直到蘇眉勝利或死亡。但在樹霧海中,法師能發揮的作用比普通戰士更大。由於地形特殊,戰況多變,諾南本人也將指揮權下放給各部隊軍官,自己專心指揮法師團隊。

他與蘇眉訂下靈魂契約,能夠感受到她和克溫紗的爭鬥,當場就像中了麻痹術,呆滯在原地。幸虧他運氣夠好,直到恢復自由行動,也沒有敵人發覺他的存在。可他就此變成了陌生的小怪物,無法取信於任何人,簡直又倒黴到極點。

蘇眉對此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暫時推遲撤離戰場的決定,前往那個地方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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