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清晨,城外叛軍已經造好十幾副攻城梯開始燻烤,煙塵從城頭也看得清清楚楚。
四座攻城塔樓還在建造,看起來還需數日才能完工。
這幾天叛軍時常列陣,靠近城牆四百步左右,然後齊聲吶喊“殺殺殺”,配合進軍的大鼓聲,人多勢衆,聲音震天,對城內士氣造成很大影響,很多士兵都開始害怕起來。
好在擺出這種嚇唬人的花架勢,似乎說明叛軍短時間內不準備攻城,他們的攻城塔也還沒造好。
可今天一大早,狄至面色凝重的找到李星洲,他推測叛軍明日就會開始攻城,不會等攻城塔造好的。
他的依據是叛軍大批物資已趁着夜色開始向中軍搬運。
雖然晚上看不清,但是他們打的火把騙不了人,狄至幾乎日夜堅守城頭,所以看到已經連續好幾晚,東西兩側營地晚上亮起衆多稀疏火光,最後匯聚到中軍大營,搬運的很有可能是弓弩箭矢。
其二就是叛軍大營正門的柵欄被拓寬了,雖然距離太遠看起來基本每變化。
狄至身爲禁軍軍官,有很多經驗,他知道攻城講究一擁而上,一鼓作氣。
所以如果是知兵之將,爲奇襲攻城,攻城之前會拓寬營地大門,這樣一來軍士可以在守軍最放鬆的時候突然一涌而出,羣起而上。
故而這幾天他留了心眼,每日用手指參照對比叛軍中軍大營的寬度,結果發現幾天來叛軍每日都在拓寬營門,只是幅度很小,遠距離看不出變化,可幾天累計下來,大營正門已經寬了兩丈多。
李星洲聽他說完也立即重視起來,讓他全權指揮備戰。
.......
城內氣氛凝重,街道上行人稀少。
正午,李星洲在公主府見到了小姑,小姑爲他準備好親手做的菜餚和糕點,李星洲正擔憂城防之事,所以沒什麼食慾,但小姑做的,他也不好推脫。
一邊吃小姑一邊也說起叛軍的事,“如今兵臨城下,小姑也幫不了你,星洲已是大人物,一切都由你自己做主。
我府中還有八百死士,都是經焦教頭精心調教的,以前要是沒他們保護,府中上下早就慘遭毒手。如今城內已經安全,就把他們交給你吧,也爲瀘州出份力。”
李星洲想了一下,點點頭也沒拒絕,現在不是矯情的時候,瀘州城要是破了,對大家都沒好處。
不一會兒,院外傳來馬蹄聲,一身俏麗武裝的起芳,神色激動的道:“王爺,城北有大批民衆聚集,說要見王爺。”
李星洲不解,這種時候見他?
隨後也顧不得吃東西,告別小姑,騎上眉雪就向城北去。
“到底什麼事?”一邊往城北走,李星洲一邊問,眉雪最近天天奔波,也吃了不少苦頭,瘦了許多。
起芳難得一笑:“王爺去看了便知。”
見她笑了,李星洲就知道不是什麼壞事,最近事情實在太多,他拍拍胸口,“還以爲又出什麼事了.....”
“可未必是好事,像我這樣權欲極盛的女子,說不定也樂得看平南王出醜呢。”起芳道,不知什麼時候起,她也學會開玩笑,大概是給李星洲帶壞的吧。
“哈哈哈,你這玩笑開得有我三分水平,不過還要努力啊年輕人。”說完李星洲一夾馬腹,眉雪瞬間加速,將起芳甩在後面,尋常馬哪跑得過眉雪呀。
起芳只得不忿的趕緊跟上。
.......
到了城北,李星洲終於明白怎麼回事了。
城北出去就是劍南路與淮化府的交界之處,有鬱鬱蔥蔥的茫茫大山阻隔,這可不是迷山那種小山脈,而是數百里連綿不絕的大山,也正是這大山阻斷瀘州與劍南路的通道。
衆多百姓匯聚在北門,大多都是老弱婦孺,密密麻麻,手裡提着油米,甚至還有蔬菜,肉類,他們想將這些東西送給平南王。
見李星洲到來,百姓都跪下了,他讓衆人站起來,然後維持秩序的守軍向他說明了情況。
最前方的一個五十多歲的婆婆,手中提着竹編的提籮,裡面是米和雞蛋,見李星洲就上前道:“王爺,我是老婦一個,只帶個孫子,吃不了那麼多米,城裡要打仗,老婦又老又弱,做不了什麼,但省口米還是可以的,請王爺一定要收下。”
一時間身後百姓紛紛附和。
李星洲看了她牽着的孫子,已經瘦得跟個小猴似的,知道她說的是假話。
“王爺,這是我們村昨夜獵到的鹿,村裡人做個活而已,不用吃着金貴玩意,城頭上的弟兄都是拼命的,讓他們吃。”
“是啊是啊,王爺給我們每人快一石米,怎麼吃得了那麼多呢,城裡要打仗,先讓打仗的小夥們吃飽再說......”
“......”
百姓們紛紛開口,大多言語質樸,有些表達能力有限,說不清怎麼回事,但李星洲已經完全明白了。
說實話,他雖愛開玩笑,但本質上是一個冷酷無情之人。
知識儲備越多,人就越發容易無情,因爲真理本是無情的,它客觀存在,冷冰冰,無法改變,不容置疑。
可人就是這麼奇怪,努力追逐真理,卻又會違背真理,他能從心理學上理智剖析百姓此舉的目的性,合理性,符合的社會規律,卻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感動和顫抖。
說到底,他生而爲人,有血有肉啊。
李星洲甚至不知要如何去拒絕衆多百姓的質樸,他們或許愚昧,或許無知,或許容易被利用,被本能支配,但生死存亡之際,卻閃爍着人性的光輝。越是在艱難困苦之中,這種人性光輝越發難能可貴。
就連從頭到尾一直吵着要控制百姓,利用百姓的起芳,此時也忍不住嘟嘴道:“哼,刁民一羣,他們就是賣主媚上,當初可不見他們如此愛重自己的父母官。”
李星洲一笑,哪會不知道她是嫉妒:“你就酸吧。”
他想了想:“傳令兵,帶我令旗,將四門守軍、廂軍、馬軍、神機營、公主府死士集合到南門。”
一直騎馬跟在身邊的傳令兵拱手領命,然後離開了。
“你不怕叛軍攻城嗎?”起芳皺眉,這樣將所有守軍集中到南門,那剩下幾門怎麼辦?
李星洲笑着說:“狄至說過,五日之內,叛軍不會攻城。”
“他說你就信,這可是攸關瀘州存亡的大事。”起芳對狄至仍有敵意,因爲狄至奪走她的對整個瀘州城的控制,現在她又要聽從狄至的調遣。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是我部下,我就信得過他。”李星洲一邊說,一邊組織百姓,向城南去。
聽完這話,起芳呆呆愣在原地,許久說不出話來。
.......
太陽西斜之時,狄至帶領的四門守軍第五營士兵,起瑞率領的馬軍,嚴申率領的神機營,還有公主府護院頭子焦山率領的公主府死士已經集合在南門。
焦山也是熟人,當初就是他負責不遠千里北上替小姑給王府送東西的。當初也正是他和李星洲說的瀘州局勢,是個走遍大江南北,見多識廣,本事之人,見他也不生份。
其實在公主府這麼多天,李星洲也隱約能看出,這焦山對小姑有愛慕之情。可奈何他再有見識和本事,也只是一個護院頭子,小姑是天子愛女,皇后嫡出的慶安公主,府中還有駙馬,中間如隔天塹。
待到城內所有兵馬集合完畢,李星洲才騎馬走到前面,面對衆多好奇的士兵,高聲道:“今日將你們集中到這,不是爲打仗,也不是爲訓話,而是好事!”
說完他勒馬緩緩移動,然後轉身指了指身後的衆多老弱婦孺:“他們說有東西要送本王,但君子不奪人所愛,本王知道他們要送的是你們。
他們這些人都是瀘州富豪,快餓死的富豪,說自己家裡米吃不完,菜放不下,肉也太多,所以硬要塞給你們。”
“哈哈哈,不過不說你們,本王也不信,看他們一個個瘦得跟猴似的,哪個像是家裡有餘糧的。”李星洲聲音很大,在城牆周圍迴盪,他說着,上萬守軍都安靜下來。
“可我也不想辜負他們一番好意,畢竟穿了這身皮,便是旦可爲國死之人。本王只是要早點告訴你們,因爲明天可能就要開戰,我你們怕死得快,不明不白就死了,你們的死是有價值的,與城外只知燒殺搶掠的叛軍不同!”
李星洲指着那些老弱婦孺:“記着,如果死了,你爲瀘州而死!爲家園而死!爲他們而死!死後有人掛念,有人記得,明年清明,會有人默唸你的名字,爲你上香燒紙,爲你哀閔嘆息,我瀘州城中無孤魂野鬼!”
“.......”
“瀘州城中無孤魂野鬼!”
“瀘州城中無孤魂野鬼!”
衆多士兵士氣振奮,跟着高呼起來。百姓被感染,紛紛跟着落淚,生死由命,存亡在天,這種時候誰又不會怕亙古的孤獨呢,但若有人能記得,或許死亡也就沒那麼可怕了。
隨後,李星洲豪氣的下令,就地開伙,所有百姓送來的東西,湊上府中軍糧,當場下鍋,軍民共食,不去管城外戰鼓擂擂,殺聲震天。
豪飲危城下,醉聽煞鼓鳴,胸有豪傑氣,旦死亦忠魂......恐懼會傳染,同樣的,愛與希望也是,如果想要士兵戰鬥赴死,至少也要讓他們知道爲什麼而戰,爲什麼而死。
如此,即便面對明日的殘酷戰鬥,也無人怯戰。
面對士氣高漲的守軍,李星洲突然覺得,再給叛軍一倍人馬,他們也攻不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