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八十三、道不同不相爲謀

劉季家中燈光昏暗,屋外夜風呼嘯,吹得村邊林子沙沙作響,到處都是刺耳的蟬鳴聲。

小小的屋子點滿燈火,圍着一堆人,足足二三十個,大多都是村中長輩和婦女,青壯都出去打仗,回來的沒多少。

衆人圍着劉季,劉季則一五一十的將那天在戰俘營中平南王的話複述出來,燈火閃爍,衆人蹲坐土打的地板上細心聽着,表情不一。

待聽完後,衆人大多面色驚詫。

“怕不會吧,這也太.......太玄乎。”抽着菸斗的老獵人不敢相信。

“這人心能這麼黑?”

劉季搖搖頭:“我也不知真假,那天朝廷平南王說後,我腦子一直很亂,也不敢去問知府。”

“我覺得怕不是,要是用得着這麼麻煩,那知府的兵可是來放糧給我們的.....”有人道,衆人微微點頭。

“哼!”這時候村裡輩分最高的村長卻哼了一聲,“怕麻煩?怕麻煩人家還怕你們不幫着打仗哩!這事不用那什麼王爺說,我早就知道。”

這話一出,衆人都驚住了。

村長拄着柺棍,敲了敲地板:“我早就知道!放給我們村的米是凜陽那邊出的,凜陽比我們這冷,種出來米不夠糯,粒小,糙嘴,官府庫糧,是蘇州附近的米,那米根本就不是庫糧。”

村長這麼一說,衆人張大嘴巴,臉上都是驚訝。

“那你不早告訴我!”劉季驚詫。

村長搖搖頭,用柺杖敲了敲劉季腦袋:“你娃兒是見過世面的,可還不夠老道,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你不想想瞧我要咋個說?

你見過帶着刀槍來放糧的官差嗎?

一把刀挎在身上也是好幾斤,絆手絆腳,還要搬糧食,幹嘛帶着?就是怕有人看出來!我要是說,村子裡頭一個活不成!”

村長嚴肅的敲敲柺棍道。

劉季徹底呆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空洞:“我......是我把他們帶出去送死啦?”

村長沉默一會兒,搖搖頭:“這不怪你,我當初也不攔你,還是我送你們出村。總要有人去死,有人死了,你們這些剩下的才能活。”

村長說着用乾瘦的手指指了在坐所有人。

然後他又顫顫巍巍站起來,拍拍劉季肩膀:“活長久囉,我也看得明白,這是世道,不關你事,有些人去死,有些人才能活。”

燈火昏花,火光搖曳,屋子裡氣氛壓抑,所有人久久無言。

......

李星洲的戰俘宣傳效果很快體現出來,隨着時間推移,安蘇府各地逐漸民意沸騰,當然,這次的敵人不是朝廷,很多人匯聚蘇州城下,高聲叫罵,聲討丁家、蘇家,請求加入圍城大軍。

而城內也時不時有人翻牆逃出來投朝廷大軍。

李星洲並不想使火器,因爲蘇州城和凜陽城不同,蘇州城可謂南方最富庶的城市,若用火器,就是圖一時痛快而毀了這地方。

再者五月末,楊洪昭大軍趕到,兩軍合圍,圍城兵數一下達到十一萬,蘇州城已是必破的局面,不急於一時。

倒是楊洪昭,此次再見,顯然對他更加客氣許多。

在五月快要結束的時候,蘇州城中派出使者,說是丁毅想見他。

李星洲本不想見,因爲勝負已分,沒有見的必要,但又一想,不見怕影響軍心,於是就允許。

第二天,到了正午約定好的時間,兩方士兵在蘇州城和朝廷大軍營地中搭起涼棚,然後城頭守軍退下,朝廷大軍後撤兩裡。

李星洲騎上眉雪,穿一身墨色山文甲,只帶魏輕雨送他的短劍,然後在衆多將士注目下走向涼棚,臨走時季春生和起芳都再三叮囑他注意安全。

其實李星洲反倒不怕,中間涼棚距離朝廷大軍是千米左右,距離城頭也是千米左右,千米距離,城頭守軍毫無辦法,神機營大炮卻在射程之內。

再者,他根本不怕丁毅,若說近身格鬥,他或許不是季春生的對手,但面對丁毅,大概率是他勝。

不一會兒,蘇州大門也打開,丁毅獨自一人騎馬出城。

兩人會於涼棚之下,都沒有下馬,在馬背上,若對方有詐,可以快速脫離。

丁毅打馬過來,顯然消瘦許多,眼窩深陷,進入涼棚之後,兩馬相距五步左右,丁毅在馬上拱手作揖。

李星洲回禮,隨即拉住眉雪:“丁兄見我有何事?”他淡然問道,事到如今,反賊,賊子之類言語攻擊的話已經失去意義了。

丁毅定定看着他他,目光復雜,許久才道:“有問題想要請教。”

李星洲點頭。

丁毅停頓一下,繼續說:“可知我爲何反?”

李星洲搖頭。

“在我幼時,家中祖輩就爲我留下萬貫家財,我本該高興,自傲。”丁毅聲音很低,說起話來沒有中氣,已然十分虛弱。

“慢慢長大一些,我便不想辜負父輩期望,越發努力,越發想讓人正視我,我讀聖賢書,也想考上功名報效家國。”說着他聲音微微高起來。

“可後來我發現不管如何努力,他們都會說我是商賈之後,是下賤之人,紈絝子弟,蒙受父輩蔭護,自己毫無本事,呵呵呵......

平南王郡王,請你告知我,若你辛苦一生,積得王貫家財,赫赫權勢,你會傳給子孫後代嗎?難不成還要全丟進河裡不成!這有何錯!他們憑什麼說我!憑什麼恨我!”丁毅咬牙大聲道。

李星洲不說話,他知道丁毅還沒說完。

“這些也就罷了!”他歇斯底里大聲質問:“我們靠自家努力,世代積累錢財,可就因我們是商家,朝廷對我們想要如何就如何!朝廷要打仗,錢不夠,便殺幾家大商;朝廷要賑災,錢不夠,便抄幾家大商!

而我們這些商家,毫無還手之力,任人魚肉宰割,爲何?

這便是朝廷給我們這些年年繳納商稅之人的回報麼!如待宰羔羊,天天關在圈中,不知哪天被宰,不知誰會被殺!

從小到大,我已受夠了,天家如此不公,不給活路,我們爲何不能造反!

平南王,回答我啊!身爲天家之人,你回答我啊!”

丁毅越說越氣,最後眼眶通紅,額頭青筋暴起,已然到瘋癲的邊緣。

李星洲點點頭:“你說得有道理。”確實,中國自古以來的王朝大多打壓商人是有原因的,其一不好控制;其二就是轉移社會仇恨。

因爲在君主制度之下,人是不可能平等的。長久的不平等自然會招致民怨,而這些民怨如何發泄呢?最好的辦法自然是通過引導轉移,發泄到商人身上。因爲商人在百姓眼中就是最大的不平等之一,他們錢比絕大多人多,活得比絕大多數人好。

一殺這些大商,能補充國庫不說,比他們活得差的自然都會歡喜雀躍,也不去想不平等的根源在何處了。

這是執政者的一種手段,歷朝歷代大多都有。

就如一部經典電視劇中和珅說的,老百姓哪懂什麼大是大非,只要殺的人比他們官大,比他們活得好,他們就會高興。話粗理不粗,這條道理全世界都通用。

這說明在底層人民缺乏思考的年代,追求那些太縹緲的東西是不現實的。

“你或許說得有理,可看看你掌權之後的所作所爲,打壓其它商家,橫徵暴斂,強募兵丁,欺騙百姓,蘇瀘兩地餓殍滿地,你連半個朝廷都不如。”李星洲淡淡道,他明白,若上升到那樣的高度,是沒有對錯可言的,因爲矛盾就擺在那,根本無法徹底解決。

李星洲上前半步,定定看着他,眼中有些厭惡:“你有你的苦衷,你可以抵抗,可以造反,若真是那樣,你是條漢子,我敬重你。可你不該騙那麼多人,你的所作所爲,讓我很鄙視。”

在2012年,聯合國選出兩句話,作爲全人類互相尊重和努力的共識,並將起鐫刻在聯合國大廈前,其中一句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不要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這就是對人最大的尊重。

這也是孔子認爲的做人底線,而丁毅出發點或許沒錯,但他的作爲最令李星洲反感的就在於,他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蘇州十數萬無辜百姓身上。

本質上,他和那邪教騙人的普世大仙並無區別,只是普世大仙用的手段是宗教,而他則用謊言。

丁毅不服氣:“能成事者盡豪傑,你有什麼資格看不起我!”

“若是道義上的爭論,隨你如何,但這不是道義問題,這是底線。”李星洲說着調轉馬頭:“鄙視你,我無須資格,我們之間本不是一路人,回去洗洗脖子等好,蘇州城破之時,就是你丁毅喪命之日。”

說完他頭也不會,調轉馬頭回陣。

“站住!你給我站住,你憑什麼看不起我!憑什麼......”丁毅還在身後歇斯底里的吼叫。

李星洲沒有理會,他們之間本就沒有什麼可多說的,不論對錯,道不同不相爲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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