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五十五、起家人+南方急報

夜,李星洲躺在閣樓的軟榻之上,他打開窗戶,夜風貫進來,從這還能看到遠處天邊繁星,即便晚上,駙馬府中依舊局勢緊張,燈火通明,到處都是火把,着皮甲的武人輪番值守巡夜,想必之前也是日夜如此。

遠處幾乎看不到任何火光,對於瀘州這樣一座大城而言,這是非常不正常的。

有時黑暗中也會傳來慘叫,聽着聲音很遠,王府的守衛似乎已經習以爲常。

這樣的世界,身處其中,難免會有壓抑感,即便是李星洲,也從經歷過這種情況,街上隨便行兇,爲口飯就可以殺人,這就是如今瀘州的治安狀況,幾乎沒救了。

他也忍不住嘲笑自己有些想當然,雖來到這個世界那麼久,還是喜歡用自己的觀念去權衡,他都忘了對於古人而言,落葉歸根,鄉土之情有多重要。

想着想着,他心中已經做出決定,明日便回去吧,至少摸清蘇州、瀘州情況,也不算兩手空空無功而返,他們來只用了九天,回去估計會更快,因爲路已經熟了。

小姑有小姑的立場和決定,那就只能尊重她。

至於瀘州百姓......

李星洲只能嘆氣,在心裡默默唸着,我終究不是好人,無能爲力......

有的人稍微懂一些,就喜歡站在高人一等的視角去看待問題,所謂半桶水晃盪大概如此,他們喜歡去批判民衆愚昧,去詆譭底層人民的思考和智慧,自命清高,話語高高在上。

可真正的有學識之士,是更能深入去看待問題,不會去批判和詆譭。

像稍懂一些心理學的會嘲笑民衆大規律上只從大流,不懂自主,可真正的資深心理學者則會指出其實從衆心理一直是人類高效做出決策的重要策略之一,是如同本能一般的策略,人生存的本能,它對人類的進步也意義重大。從衆並沒有錯,只有當自己真正意識到在從衆時,便能正確對待它。

正如革命,革命有兩種,大多數都是推翻一種壓迫,去迎接另一種壓迫,除非人民能真正的覺醒,可人民如何覺醒呢?這並不是人力所及,人能主宰的,即便孔子、耶穌之類的人物,也只能說引導。

除非人類飛昇成神,真的做到如理想中一般全知全能,在此之前,對錯黑白的定義是在不斷改寫的,因爲我們不是神,能做的只有在苦難中的抉擇。

因此事情都是不是非黑即白,非對即錯的,不能只是去批判和駁斥。

對於瀘州百姓也是,百姓們雖被普世大仙蠱惑,他們聽信邪教,作惡多端。

可若仔細想想,瀘州百姓還有得選嗎?

叛軍虎視眈眈,官府保護不了他們,想要安居樂業,可邊境上駐紮着蘇州枕戈待旦的數萬大軍,想要搏命,官府根本沒有統一大家決一死戰的意思,朝廷援軍運距數千裡,根本到不了。

這種高壓絕望之下,誰能泰然處之?

有錢有勢的想辦法找關係跑了,剩下的普通人只能日日擔憂,想着怕着。

當絕望的氛圍逐漸瀰漫開時,當生活找不到半點希望之光時,當人們徹底失去心理支撐時,心底的防線終會垮塌,說到底,大家不過一屆凡人,何德何能承受如此苦難?

那時任何東西都會輕易趁虛而入,進入他們的內心。

普世大仙正是抓住這點,給絕望的人們一點點心理支撐,他用障眼法取得信任,然後將瀘州動盪的原因歸咎於小姑,將人們的期盼化爲口號,不怕餓,不怕凍,對於苦難中的百姓來說,這些都是他們最期待的,並且他也展示了自己真的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餓不死,凍不死。

如果設身處地的想,身處那種絕望境地,能保持理智的又有幾何?

李星洲心裡默嘆,所以說“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一天的奔波勞累,很快,他已經沉沉入睡,第二天一早天沒有全亮,他就照例醒來,他已經習慣了這作息規律。

小姑派一個丫鬟爲他送來臉盆毛巾,洗漱完畢之後便穿上內衣,外衫還有軟甲,雖然又重又熱,可他的直覺告訴他還是穿着好。

下樓後,小姑已經帶着丫鬟等在下面,還頂着黑眼圈,一看就沒有睡好。

她手裡還攥着幾封書信:“星洲,事不宜遲,你快些帶人走,小姑不能留你,多耽擱一刻,性命就多一分危機,這些家書替我轉呈父皇還有母后。”

李星洲接過幾封書信,知道她是連夜趕寫的:“你真不走嗎。”

小姑點點頭,然後張開手將他抱住,終是忍不住低聲哭起來。

“你這孩子,從小孤苦伶仃,沒爹疼,沒娘愛,本就命苦,還要跑來這地方遭罪......

小姑一想起來,心裡就難受,要是你受一點傷、半點害,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快走吧,回京城去,小姑只怕見不到你大婚,爲大哥延續香火,但不管如何,都好好好保重知道嗎......”

李星洲嘆口氣,隨即點點頭,小姑繼承他們一家的基因,比普通女人高,足有一米七左右,可還是矮他一些,見她流淚,忍不住悵然。

這種時候,他無權爲小姑做出選擇。

這或許就是小姑的絕筆了吧。

李星洲不是拖泥帶水的人,他只能讓神機營給府中多留下些食物,畢竟他們物資充足,何昭送的,一路上各個地方官送的,楊洪昭討好他的,各種醃製的肉類、米麪都很多。

隨即便開始下令神機營拔營,準備離開。

小姑攙扶着她的婆婆,在門口目送他們,他那窩囊的姑父作爲名義上的一家之主卻沒來。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他一回頭,居然是瀘州廂軍都統起芳。

她騎着高頭大馬,身後跟着一個同樣騎馬,更加高大的男人,男人身上那硬皮甲根本裹不住他健壯的肌肉,所以有些地方都裸露出來。

她們打了雙旗,將旗、名旗具在,身後跟了大隊人馬,比昨天還多,一看看不到頭,李星洲也估計不出來有多少人,但打出將旗、名旗,那是出征的架勢!

嚴申和狄至連忙上前保護在他身邊,周圍的神機營將士也紛紛放下手中活計,快速列陣。

遠處,起芳擺擺手,讓隊伍停下,然後獨自騎馬上前,身後跟着高大的男人。

見她這架勢,李星洲也明白,她不是來找茬的,便也帶着狄至上前:“起小姐找本王有事。”

他們先下馬,她不似昨日咄咄逼人,神色間多了愁容,她沒回話,而是拉着身邊的大個子先跪下:“今日我兄妹拜見平南王,是有事相求。”

李星洲沒想到她突然這麼說,“說說看。”

“想請王爺祝我們一臂之力,共抗叛軍大營。”起芳道。

“爲什麼。”

“爲家兄報仇!”起芳說得斬釘截鐵,擡頭來看向他,目光隱隱能見怒火。

李星洲皺眉:“能細說一下嗎。”

之後,起芳詳細說起他們起家和蘇州丁毅的事情,一五一十,半點不漏,李星洲逐漸將腦海中許多細節也彌補上了,越是聽着,越發覺得這丁毅真是個人才。

怪不來他能策劃出那樣天衣無縫的刺殺皇帝計劃,正如他在瀘州的佈局一般,也環環相扣,讓人咂舌,李星洲之前就奇怪過,爲何瀘州被叛軍逼到這份上,居然沒有發動羣衆,奮起反擊,是人都有脾氣,狗急還會跳牆呢。

起初他以爲是瀘州知府生性軟弱,無權欲,無爭鬥之心,所以聽天由命,或是一開始就準備投靠叛軍。

現在看來並非如此,不說蘇州知府怎麼樣,至少這起芳就是個權欲極強的人,關鍵在於丁毅技高一籌,早就想到可能有這樣的變數,所以以瀘州知府的兩個兒子爲質,迫使瀘州陷入內耗之中。

“其實你們大可去投靠丁毅,如此還有生路不是麼。”李星洲道。

起芳驚訝的看他一眼,隨即搖搖頭:“平南王真是快言快語,毫不忌諱,事到如今,本將也不掩瞞,我確實想過投靠丁毅,至少不用苦苦支撐,可他殺了我大哥!”

“你們還真是兄妹情深,可就算如此,如果忍辱負重,你們起家依舊能富貴繁華,若一時衝動,說不定你們都要死。”李星洲隨意的問着,他在考量和察言觀色,他要知道起芳說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不是小孩子,不會輕信一個只見過兩次的人一面之詞。

起芳悽然一笑:“在我起家府中,父親自從母親去世之後便醉心求仙問佛,不理會政務,平時都是大哥打理家事,照顧我們。

二哥壯如熊虎,瀘州之內沒有對手,有他在沒人敢欺負到我們兄妹頭上,而我,兩個哥哥一個教我讀書作畫,教我爲人處世,一個對我言聽計從,誰敢欺負我就拳腳相向......”

她說着說着眼角居然流下淚來:“衆人都說駙馬府其實是公主府,那淮化府也差不多,父親雖是知府,可辦事糊塗,都是我們兄妹三人相互扶持,相互依仗維續至今......

平南王殿下,我起家人雖審時度勢,卻絕不卑躬屈膝!”

她話說得斬釘截鐵:“他們殺我大哥,起家與丁家勢不兩立!”

李星洲忍不住點頭:“話說得好,確實令人敬佩,可這也與本王無關。”

起芳死死盯着他,眼中都是怒火和不甘,然後咬咬牙道:“平南王就不再好好想想嗎,即便王爺沒有半點赤誠,也不想忠君報國,爲社稷百姓,也該想想我起家能給你什麼好處吧.....”

........

三月底,京城關於李星洲封王南下的熱議已經過去許多,畢竟聊歸聊,罵歸罵,又能改變什麼。

茶語飯後的話題再次迴歸天氣,生活瑣事,或者某個才子的佳作,談談風雅,說說俗事,南方的戰禍和民不聊生在這感受不到半點。

南方雖然時不時會傳回很多戰報,但大多無關痛癢,其實除去幾個朝堂大員還有皇帝焦頭爛額,對於普通人而言,不過多些飯後談資罷了,或許初聽之時確實小有憂心,但一覺睡醒便拋之腦後。

三月,草長鶯飛,萬物生髮,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開元街道上熱鬧非凡,有人叫賣,有人說書,有人算命,三教九流,販夫走卒,熙熙攘攘。

從頭到尾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翩翩公子,綵衣佳人,一副盛事景象,景國上下無處不繁華,人們沉浸在這盛世圖景之中。

卻在這時,一匹快馬穿街而過,引來一陣咒罵,可那馬匹絲毫沒有減速,一路從南門入,直奔街北而去,路上行人匆匆避讓。

不一會兒,那快馬過了街市,直接進皇城外城,過了午門,便向着內城去。

.......

坤寧宮,皇帝皇后和衆妃都在。

四妃貴、淑、德、賢中,貴妃染疾已經去世,淑妃壽終正寢,如今只剩德妃和賢妃,不過剩下的嬪和美人依舊有二三十人,年紀有大有小。

“既是一家人,朕也不怕什麼忌諱,便跟你們直接說了。”皇帝揉揉太陽穴道:“太醫告訴朕,太后是熬不過這幾天了,你們身爲皇家內室,同爲女人,抽空多去陪陪她老人家吧。”

他這話纔出口,頓時下面的人都小聲啜泣起來。

隨後,皇帝遣散衆人,只讓面帶倦色的皇后留下。

“各宮各庭也早做準備,讓內廷司準備喪葬事宜,白布白綢,火燭,香油這些都要勞煩你了。”皇帝說着拉住皇后的手,“朕知道你這些日子辛苦,可實在不放心其他人,跟別人說這事還要忌諱,只有跟你說不必。”

“陛下說的哪裡話,這本就是臣妾分內之事。”皇后笑道。

皇帝點點頭,隨即也嘆口氣:“宮裡做事的,只有你能讓朕放心。”

皇后笑起來:“陛下過譽,不過毛鸞倒是真有本事,本以爲他要壞事,沒想他真把太后陵寢趕建起來,如此太后也能安息了。”

“哼,這事朕也問過,他沒什麼本事,不過求對人罷了。”

“求對人?他去求誰了。”皇后好奇。

皇上難得一笑:“他啊,去求星洲了,星洲府中有個奇人,是他極寵的丫頭,居然能有辦法用幾個鐵輪加繩子,讓兩三個漢子便起千斤重物,朕親自去皇陵看了,確實厲害。”

“還有這事。”皇后嘖嘖稱奇。

皇上點點頭,隨即又像是想起很神秘,皺眉道:“還有,明日太子便到京城,京都民衆若見了只怕咒罵不止,損我天家顏面,不成體統,朕準備私下安排人到渡口秘密接他進宮吧。”

皇后搖頭道:“陛下,太子是天家之後,社稷根存之本,哪能如此草率,即便犯錯,也不能如此冷落,明日臣妾親自出宮去接他吧,走隱秘些就成,那孩子一路風塵,也不容易。”

皇上點點頭,也不多說什麼,“隨你。”

就在這時候,上直親衛指揮使衛離匆匆進來:“陛下,南方戰報,是急報,殿前指揮使楊洪昭之子使楊洪昭急呈,已侯在殿外。”

皇帝皺眉,楊洪昭讓他兒子送的戰報,那必不是小事:“讓他進來!”

風塵僕僕的楊洪昭進來,身上還有來不及回府脫去的鎧甲,跪拜之後趕緊將手中奏報呈上,內廷司總管福安接過,然後送到皇上手邊,皇上打開,一目十行看起來,臉色逐漸陰沉下來。

看完之後,將奏報遞給旁邊好奇的皇后,然後對福安道:“快,召王越,召冢道虞、羽承安、溫道離、趙光華、童冠、薛芳、湯舟爲、魯節、毛鸞、陳鈺.......進宮議事!”

那邊看完奏報的皇后一下整個人呆愣原地,無聲中淚珠滑落臉龐,周圍宮女和太監被嚇到了,紛紛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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