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曙光初露的時候,浙江貢院門口就已停滿了轎子,鄉試和小考不同,至少在監考的程序上比以往要森嚴了許多倍。
而鄉試的主考自然是本省趙提學,除非朝廷突然對浙江的鄉試尤爲重視,否則不會派翰林編修下來擔任主考。與此同時,本省的布政使司也派了官員來,名曰:提調,這種提調官主要是維持考場次序的。同時還有巡按浙江監察御使的所謂臨監官,浙江按察使司派出官員充任監考官、省內各府推官、縣令也在昨夜的時候就已經趕到了,全部都充任爲同考官。
一個鄉試等於是將全省的官員全部聚在了一起,上到提學、佈政、御使、按察,下到各府各縣的推官縣令,一大幫子官老爺們濟濟一堂,在這容納數千人的貢院碰頭,緊接着宣佈了試題,趙提學重複了一遍太祖皇帝時期擬定的考場規矩,隨即一聲令下,正式開考。
炮聲響起,貢院的大門終於洞開,同考官們按着吩咐,已經出現在考場的各個角落,他們搬了椅子,一個個肅穆而坐,考試要進行整整一天,總計是三場,考生們折騰,其實這些同考官也折騰,別看平時他們人五人六,貴爲一府推官和一縣縣令,可是到了這裡,他們連入明倫堂歇息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在外頭曬着太陽,若是遇到下雨,照樣還得冒雨巡考。
此後,貢院大門打開。數百生員各帶着考藍進來,同是巡考的蘇縣令此時揹着手,悠悠閒閒地在考棚間穿梭,看着一個個唱名、搜身、排隊進入貢院的考生魚貫而入,若是看到本縣的生員,蘇縣令便會朝他微微一笑,至於其他縣的,自然也沒有什麼好臉色看,人都是護犢子的,自己治下的人若是能考取。這都是與有榮焉的事。
不過蘇縣令目光閃爍,卻是在搜尋什麼,終於,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嘴角揚起了一絲微笑。
這個人在搜身之後也看到了蘇縣令,提着考藍居然很放肆地朝蘇縣令走了過來。
蘇縣令不由皺眉,要知道,考生搜身拿到了號牌是不可隨意走動的,更不能和考官攀談。可謂這位老兄實在夠囂張,竟是直接朝自己走過來。以至於另一邊。一個臨監的考官注意到了這個情況,正打算喝止,可是認清了那個考生,臉色卻是變得古怪起來,於是便故意將臉別到一邊,權當什麼都沒有看到。
來的正是徐謙,徐謙換了一身新衣衫,提着碩大的考藍,走到蘇縣令跟前。道:“蘇縣令好。”
蘇縣令不由苦笑,只得板起臉來道:“你這像什麼話,怎麼,沒有落下什麼東西吧?”
徐謙道:“大人,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蘇縣令卻是朝他搖頭苦笑道:“這東風不是已經被你招來了嗎?罷了。好好考吧,若是中了舉,本縣少不得要吃你一杯水酒。”
徐謙呵呵地笑了笑,就此和蘇縣令作別。今日他的心情倒是淡定,考試最需要的是心理素質,許多文采斐然之人平時作的文章都是花團錦簇,一到考試時卻總是不理想,便是心理素質的問題。
而如今徐謙已是老油條,坦然地尋了自己的考棚,坐進去之後,便有差役來鎖上了號門,這考試其實和蹲號差不多,無論什麼人,任你是將相子弟又或者是貧賤人家,但凡想有一些進取之心,就得乖乖在這考棚裡窩着。
徐謙百無聊賴地等待出題,恰好看到這考桌上刻着一行字,曰:“乙丑年辛月,王子安在此答卷。”
乙丑年是什麼年,徐謙已經推算不出了,不過看到這上頭的字,徐謙頓時忍不住想罵:“沒素質的東西,虧得你還是讀書人,難怪後世國人有此陋習,都是你這樣的雜碎言傳身教出來的。”
這上面的字顯然是刻意的抹過,想來是貢院的差役發現,所以盡力擦去,只是雕得太深,仍舊是格外醒目。徐謙心裡大罵了一通,頓時感覺自己正義感爆發,便從考藍裡取了剪子來,在這行小字下刻了一句,道:“嘉靖二年秋,生員徐謙在此觀王學長刻語,心有所動,曰:嗚呼!讀書人尚且如此,國人禮儀盡喪也。”
寫罷,徐謙嘿嘿一笑,這小小的惡作劇讓他的考試生涯多了那麼一點點的趣味,此時考題終於放了出來,題曰:生之者衆。
今年鄉試雖然加的是恩科,可是題目卻比往年難了許多,徐謙看了這題,竟是呆了一下,一時想不到這句出自哪裡,仔細回憶一番,才終於有了點印象,這一句的原句是:生財有大道,生之者衆,食之者寡;爲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矣。題目取自其中四句而只寫出‘生之者衆’四字,但凡記憶力差一些的,只怕連題目都看不懂。
在這一點上,徐謙不由感到慶幸,好在他記憶力不錯,而且基礎紮實,否則單一個這樣的取巧截題,就足以要了自己的老命。
他默想了一下程朱對這句話的題解,隨即沉吟起來,提筆開始破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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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加急的奏書送進了宮裡。
說這是奏書,其實也不算是正式的奏書,更像是一封密摺,嘉靖皇帝雖然減少了廠衛人員,並且裁撤了許多鎮守機構,可是對於地方上的一舉一動比先帝更加關心,幾乎隔三差五就有從各地來的廠衛密摺遞進來。
這封密摺之所以受人關注,在於這封奏書出自浙江,浙江的消息如今很受嘉靖的關注,尤其是兩份旨意到了浙江之後,嘉靖幾乎每隔一些時間都要詢問浙江的近況。
上有所好,下頭能做的自然是投其所好,因此浙江那邊的廠衛自然更加賣力。
嘉靖皇帝饒有興趣地拿着奏書,似乎浙江發生的每一件事,都讓嘉靖從中找到了樂趣,當然,最重要的是在浙江有一個讓嘉靖覺得有意思的人。
比如前幾日,有快報傳來,說是胡欽差被徐謙狠狠地耍了一道,堂堂欽差到了杭州,奉命去處置汪名傳等犯官,結果這位欽差連人都沒有摸到,這羣犯官就已經被徐謙打包裝船送走。
而且廠衛那邊也遞來了消息,說是這位欽差因此對徐謙懷恨在心,已經暗暗透出消息,此次鄉試,徐謙是別想中了。
爲了這事,嘉靖幾天幾夜都沒有精神,吃不香,睡又睡不安穩,倒不是擔心姓徐的沒了前程,而是嘉靖不斷在思考,如果換做是自己,會怎麼解決?
嘉靖是個自詡很聰明的人物,可是杭州出了個姓徐的妖孽,心裡不免有些攀比的心思。、
想來想去,這個問題似乎是無解,因爲這位禮部的侍郎大人畢竟是欽差,而且插手鄉試,誰也無話可說,再加上官場的許多人都因爲失察之罪,所以對這位欽差千依百順,假若他是徐謙這樣的生員,這件事還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因此嘉靖已經認定,這一次徐謙完了,只是考試的事,他實在插不上手,手裡捏着送來的奏書,他並不急着看,而是值得玩味地黃錦問:“黃伴伴,浙江的鄉試已經開始了嗎?”
黃錦躬身道:“已經結束,前日開始的。”
“唔。”嘉靖又是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道:“你說這一次那徐謙能中舉嗎?”
黃錦卻是呆了一下,心裡苦笑,這種事怎麼能來問他?所謂術業有專攻,這種讀書人的事,他怎麼能猜測?不過他想了想,答道:“徐謙有陛下庇佑,想來應當能中吧。”
嘉靖搖搖頭道:“這卻未必,那主考要是欽差,徐謙就未必有這運氣了。”
黃錦驚愕地道:“鄉試不是糊名的嗎?就算是欽差主考,與徐謙爲難,只怕也未必能認得出他的卷子。”
嘉靖淡淡一笑道:“這裡頭的名堂多着,雖說朝廷的規矩越來越森嚴,防的就是舞弊,可是對這些讀書人卻有的是辦法。哎……”嘉靖居然難得的嘆了口氣,道:“那傢伙若是實在考不中,索性就不要這功名,和他父親一樣到錦衣衛中公幹吧,朕會給他留個位置,這一次,只怕他要凶多吉少了。朕幾日夙夜難眠,想的就是這個問題,小小生員,畢竟還是胳膊拗不過大腿,而考試的事,無憑無據,朕也說不上話。”
黃錦倒是笑了,道:“來廠衛更好,廠衛都是自己人,總比老是跟一羣讀書人混着好。”
嘉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隨即纔打開了那浙江遞來的秘密奏書,他的目光先是帶着幾分散漫,可是隨即,卻不禁咦了一聲,道:“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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