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昕的臉色頓時不太好看了。
他在天津衛時也接待過幾個欽差,卻沒有這麼難纏,徐階這個傢伙不但暗訪,而且很不好忽悠,這個案子首先在動機上,就顯得撲簌迷離,若是繼續查下去,非要出問題不可。
好在姜昕倒也不慌,雖然提出了疑點,姜昕卻道:“欽差大人,有些事是說不清的,老夫聽說,這夥人在番外的時候,就曾違法亂紀,無人能制,現在雖然回來,可是兇性不改,或許是這個緣故,這才大開殺戒卻也未必。”
這個理由,總還算解釋的通,既然動機不是謀財,那麼說他們只是發泄,是惡習難改,總還說得過去。
當然,理由有些蒼白,至少還是把話兒圓了過去。
徐階似乎也覺得有些道理,道:“他們在海外有哪些惡習,姜大人又是從哪裡得知?”
姜昕道:“據說這鄧健在倭國縱兵劫掠,肆虐成災,倭人對他又懼有怕,稱他們爲明寇,這些都是被捕的一些水員向人吹噓的話,事實如何,卻也不甚清楚,不過老夫看他們兇殘,想來也差不離了。”
徐階皺眉,怒喝道:“鄧健,你有什麼解釋?”
鄧健倒是定下了神,他最怕的是欽差和姜昕穿同一條褲子,假若人家只是秉公處置,他反倒不怕,連忙答道:“這話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是哪個造謠,下官奉旨出海,交好各邦都來不及。至於說縱兵劫掠,那是萬萬沒有的事,還請大人明斷。”
姜昕冷笑,道:“你休要胡言。本官這裡可有你的部署簽字畫押的供狀,說你親自帶人在倭國燒殺,鄧健,你想看看嗎?”
鄧健反而笑了:“大人所說的所謂燒殺劫掠。實在是誤會,而是下官率船抵達倭國,倭國內部卻是發生內亂,有叛賊斯波氏反對倭王,試圖作亂。其國國相細川氏見賊勢甚大,又見鄧某爲天朝使得,船堅炮利,便委託鄧某帶兵助其平叛,下官思慮再三。爲交好倭國。遂帶船隊襲擾斯波氏領地。殺人是有的,繳獲賊贓也是有的,可是燒殺劫掠……這就不好聽了。莫非大明出現叛亂,官軍殺賊便叫燒殺?官軍截獲糧草便是劫掠?”
姜昕冷笑:“恐怕還不止吧。你說細川氏命你平叛,可是爲何最後你又掉頭劫掠細川氏的領地?”
鄧健滿是冤枉的道:“大人明鑑,此事下官本要向朝廷稟告的,既然大人問起,那麼下官非要解釋一番纔好。本來我大明船隊助其剿賊,可是剿到一半,斯波氏以及幾個諸侯卻紛紛派出密使前來尋下官,說是細川氏劫持倭王,號令諸侯,欲有篡位之嫌,其代其國王、將軍發號施令,人面獸心,他們又拿出倭國國王密詔,對下官言:吾王秘使我等入京都勤王,這是清君側也。下官這才幡然悔悟,想不到原來斯波氏之流乃是倭國忠臣,下官幾乎害了好人了,我大明既敕倭王爲王,授以金印,現在倭王受奸賊挾持,下官身爲大使,豈可坐視不理,於是立即會同斯波氏、昌山氏、大內氏等勤王軍馬,揚帆海上,偷襲細川氏的港口,足足打了三仗,奪取細川氏城池七座,聲勢大振,得到了倭國國內忠臣義士的交口稱讚,紛紛曰下官爲王師虎賁,又笑納金銀珠玉若干,聊表謝意……”
徐階和姜昕聽的目瞪口呆,這分明是吃了東家吃西家,怎麼聽起來,還成了正義之師,只是倭國的情況,他們也知之不詳,就算是想反駁,那也沒處反駁,最後還不是任由鄧健胡扯。
再者說,倭國那邊,也沒有人來告狀,既然無人來狀告,民不舉官不究,這外番也是如此,人家不來狀告,自然也懶得理會,再者說了,倭國自寧波之亂之後,已和大明的關係到了十分緊張的地步,那就更不可能理會了。
倒是姜昕卻是聽出了點漏洞,冷笑道:“你船不過三十,水手、護衛人員不滿一千五百人,也敢謊稱破城七座,可見你這人向來是滿口胡言,斷不可信。”
鄧健理直氣壯的道:“大人有所不知,倭國城池方圓不過千丈,城中武士不過百人,卑下率船突然而至,如神兵天降,又有火器,這種城池,不用一個時辰便可攻克,破城七座,並非虛言。”
姜昕語塞了,他感覺自己越是深問,也是顯擺自己的無知,他的印象裡,所謂的城池至少也該是縣城規模,裡頭好歹也得有幾千個人生活,再有守備官兵兩三百餘,有差役、馬步弓手百餘纔是,豈不知這倭國的城池實在寒磣,除了有數的幾個大城,大多數所謂的城不過是地主的莊園而已。
徐階莞爾一笑,對姜昕道:“姜大人,你怎麼看?”
姜昕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這狗屁欽差糾結於動機,遲遲不肯論斷,時間拖得越久,對他越是不利這個案子今日一定要了結纔好,他對徐階道:“欽差大人,事情其實已經很清楚了,至於鄧健的部衆爲何襲擊的是窮鄉僻嶺,或許是因爲他們不熟路徑的緣故,況且……現在境內鬧出這麼大的事,天津上下已是人心惶惶,謠言四起,再這樣下去,只怕要出亂子,不妨如此吧,現在雖然還未定罪,可是將這些人留在外頭,畢竟讓人不安,老夫主掌天津衛,自然也不能罔顧,應當立即將鄧健人等先行拿下看管,這案子,倒是可以慢慢的查。”
徐階覺得有理,頜首點頭,道:“現在疑點叢叢,一時半會怕也不能徹查清楚,先行拘押安撫人心也是個辦法。”
徐階已是乏了,既然暫時沒有新的證據出現,問了也是白問,於是道:“來,先將鄧健人等押下吧。”
幾個差役立即進來,拿了鄧健,姜昕的臉上掠過了一絲詭異的笑容。
鄧健是拿起來了,可是關押在哪裡呢?無非就是知府衙門的大獄而已,說透了,只要人拿下,還不是想怎樣就怎樣,人落在他的手裡,到了必要的時候,只好毀屍滅跡了,就算將來朝廷追問,也可以把這屎盆子扣到知府頭上。
他心裡有了主意,反倒開心起來,對徐階道:“欽差大人初到貴地,很是辛苦,老夫在衙裡設下洗塵酒宴,不妨欽差大人與老夫小酌幾杯如何?”
徐階搖頭,道:“這卻不必,今日確實困頓,怕是沒有這個精神。”
姜昕卻是強烈挽留,道:“大人的行轅怕還要命人收拾,與其在這乾等,不如去接風洗塵。”
徐階思量再三,覺得拗不過,只得點頭:“有勞。”
卻說一炷香功夫不到,聽到了消息的徐謙已帶着一隊錦衣衛到了兵備道,先是遞上名刺,正在酒桌上的徐階見是徐謙來見,眉頭微皺,正在猶豫。
姜昕卻是看出了點端倪,笑吟吟的道:“大人,莫非是有人求見?是了,徐侍讀和大人曾是同僚,想來是想拉些關係的吧?”
他刻意把徐謙和徐階曾經是同僚的事說的很重,說實在的,二人確實是在翰林院當值,不過一個是在內閣待詔,一個卻是待詔侍講,平時連個照面的機會都少之又少,這關係二字實在無從談起。
只是姜昕咬死了他們之間有關係,倒是讓徐階不得不避嫌了,畢竟他這欽差審的是徐謙的兄弟鄧健,若是這個時候去見徐謙,到時候一旦鄧健無罪,就怕有人嚼舌根,說二人是官官相衛,徐階微微一笑,將名刺收了,對來人道:“你回去告訴徐侍讀,就說今日身體疲倦,來日定會親自拜訪,還望徐侍讀切莫介意。”
他話音剛落,外頭有人冷冷道:“欽差大人身體疲倦,卻還有雅興吃酒嗎?”
姜昕和徐階都是大吃一驚,看向門前,卻發現徐謙竟是來了。
要知道這可是兵備道衙門的後廳,姓徐的遞了名刺而後穿堂過室是一種很無理的舉動,至於兵備道的那些門子、差役,怕是都給徐謙的隨員控制住了。
徐階擡眸看了徐謙一眼,默不作聲,卻是平淡笑道:“徐侍讀不是也很有雅興?”
姜昕臉色驟變,這還了得,這廝說來就來,將自己的衙門當作旅館了,哪一日這傢伙發瘋,豈不是想來結果了他就結果了他?
姜昕怒氣衝衝,此時也顧不上什麼臉面了,臉面這東西是別人給的,你既然不給,那麼他也絕不會給徐謙,他冷冷道:“徐侍讀,你未免也太大膽了吧,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這裡不是翰林院,也不是你的皇家學堂,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徐謙信步進來,不置可否道:“二位大人吃酒,爲何不叫上我?哎,欽差大人,你我都姓徐,也算是本家了,又是同鄉,同是京師裡來這天津公幹,這樣的交情,吃酒卻是忘了我,這……有點說不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