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一。
毛紀獲罪,辭內閣學士、戶部尚書,交大理寺審問。
隨後又移交吏部,交由吏部主審,會同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協同會審。
毛紀不是蠢材,一通審問下來,對於如何包庇門生,甚至是貪贓枉法的事蹟都一一承認,唯獨對這欺君罔上,卻是抵死不認。
三日之後,宮裡下了條子,命王鰲從快處置。
所謂從快,就是宮裡不願意再節外生枝,事情鬧得太大,議論太多,這種事最終也只能冷處理。
有了宮中授意,下頭倒是好辦,倒是不再追究欺君了,直接判了個玩忽職守和行爲不檢,開革官籍,永不敘用。
這個懲罰對毛紀來說,和殺了他也沒什麼區別,好在沒有牽累到家族,總算還有些安慰,能到這個地步,他也立即選擇了配合,立即上了一道奏書,認罪服法,泣告自己的過失,算是把這件事圓了過來。
微顫顫的回到毛家,整個大宅已是樹倒獼猴散,坊間早有流言,說是老爺犯得是欺君,欺君是株連之罪,毛家上下早就不安了,先是一些奴僕收拾了細軟逃跑,接着一些侍妾亦都逃散,如今這偌大的宅子,除了髮妻,便是一個老僕。
至於毛紀的兒子則在老家,不曉得收到了消息沒有,不過這時,怕也惶惶不可終日吧。
宅子裡一片狼藉,到處都是逃奴們留下的痕跡,散落的傢俬與這偌大的宅子格格不入。
敗了……這才幾天,就徹底的敗了。
一個家族的興起,或許需要十年、二十年、一代人、兩代人,甚至是三代人。可是要敗落,只需要幾天,幾天而已。
“老爺……”老僕含淚哭告:“您可回來了,那些該死的東西……”
毛紀的臉色比以前平靜了許多,他搖搖手,道:“不必多言了,近來可有人拜謁嗎?”
老僕道:“並沒有人來。”
毛紀的心彷彿被重重錘了一下,一個人都沒有,他毛紀才幾天就成了孤家寡人。下了獄,一個探視和前來安慰、幫助的人都看不到……
深吸一口氣,毛紀勉強笑了笑,道:“是嗎?嗯,老夫知道了。”
老僕突然想起什麼。道:“是了,倒是徐謙下了個拜帖,饋贈了五百兩銀子來,說是給大人做盤纏。”
毛紀眼睛眯起來,不由道:“他怎麼知道老夫沒事,知道老夫要離京?”
老僕道:“這就不知了,只是這五百兩銀子……”
“退回去!”毛紀咬牙切齒的道。
老僕卻是苦笑道:“老爺。實不相瞞,咱們家裡已被那些該死的東西們洗掠一空,但凡值錢的東西,都被幾個姨娘夥同婢女、家丁們帶走了。其餘的東西,本想當一些,不過當鋪曉得老爺犯了事,也不敢來收。所以……所以……”
毛紀氣的發抖,落地鳳凰不如雞。他想不到,事情會到這種窘迫地步,這不是意味着,自己一旦離京回鄉,怕是連盤纏都沒有了,而這個時候,徐謙送來紋銀五百兩,倒是顯得雪中送炭了。
只是毛紀巴不得這姓徐的落井下石,也不願他雪中送炭,重重嘆了口氣,道:“知道了,你……你拿了老夫拜帖去,拜帖具名草民毛紀敬上,道一聲謝吧。”
老僕顯得很不理解,他當然清楚,若非徐謙,老爺不會到這個地步,可是被人坑成這樣還要稱謝,實在讓人費解。
他搖搖頭,道:“老爺……”
毛紀苦笑:“去吧。”
毛紀的心思,又有哪個曉得,到了這個份上,他和徐謙的恩怨倒變得次要了。想想看,一個人經歷了所謂親朋好友的背叛,經歷了門生故吏們的落井下石,又怎麼會提起多少恨來,就算真要恨,毛紀要恨的怕也不再是他的敵人,至少現在看來,更可恨的,反而是那些過河拆橋的‘朋友’。
老僕沒有多說什麼,毛紀坐在一片狼藉的大廳裡,想要吃茶,卻發現根本無人來斟,他呆呆坐着,有些不知所措,他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立即走,明日清早就上路,這裡不再留了,他永遠不會回來。
正在這時,外頭卻傳來了動靜,卻是那老僕和人對話:“老爺正要小人去給徐侍讀道一聲謝,想不到大人就來了,對,老爺就在裡頭,徐大人請。”
腳步簌簌的聲音傳來,接着有人跨進坎兒,正是笑吟吟的徐謙,徐謙吩咐這老僕道:“我還帶來了一些茶葉,你去泡一些來,我和你老爺有話說。”
老僕有些遲疑,因爲他察覺到了老爺的錯愕表情,對於這個不速之客,他卻攔不住,最後只得點點頭:“是。”乖乖的去了。
徐謙今日穿了一身魚服,渾身汗淋淋的,卻不知又在學堂里弄些什麼,這若是平時被毛紀看了,肯定要心聲鄙視,可是現在,他鄙視不出。
徐謙解下來腰間的兩柄劍,道:“再過幾日,倭寇使節就要入京,陛下有意給這些倭寇一點下馬威,所以皇家學堂近來忙亂了一些,正在爲這事準備。我聽說毛公從吏部回來了,想來很快就會倉促離京,所以特來看看,毛公消瘦了許多。”
毛紀不知該用何種面目去對徐謙,這個自己不共戴天的仇敵,莫非是連自己在京師的最後一刻也不放過,來奚落自己嗎?
徐謙隨便拉起一把倒地的椅子坐下,道:“毛公可有什麼打算?”
毛紀苦笑道:“又能有什麼打算,無非是苟延殘喘而已。”
徐謙微微一笑,道:“頤養天年,卻未必是壞事,不過我來尋毛公,卻有件事相求。”
把人家害得家破人亡,卻又跑來求事,人不能無恥到這地步,而事實上,徐謙一點都不覺得可恥,反而理直氣壯,就好像你不幫這個忙,你對不起國家和人民一樣。
最重要的是,徐謙現在有了代表月亮消滅你的能力。
毛紀雙目闔起,他覺得有些突兀,隨即,他舔舔乾涸的嘴脣,道:“老夫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你若是還想要什麼,倒也無妨,反正不值幾文銀子。不過你既有事相求,老夫也有事相求。”
徐謙道:“毛公但言無妨,只要己所能及,徐某人一定能辦到。”
毛紀道:“很簡單,老夫輸的不明不白,只求徐侍讀能夠爲老夫解惑。”
其實徐謙一開始就隱隱猜到了毛紀的目的,他還是不甘心,這個不甘心倒不是因爲覺得自己還沒有把徐謙整死,而是輸的不明不白,讓人死不瞑目。
徐謙淡淡一笑,正在這時,那老僕已經斟茶過來,隨手搭了兩個桌几,請二人來吃。
毛紀朝老僕揮揮手:“你出去,沒有吩咐不要進來。”
老僕點點頭,連忙退出去。
徐謙嘆口氣,道:“毛公當真要聽?若是當真聽了,就怕毛公心裡難以接受。”
毛紀毫不猶豫的道:“難以接受總比抱憾終身的好。”
徐謙倒也乾脆,道:“那麼我就說了。其實從一開始,我就已經設下了圈套,當然,設下這個圈套的並不是我一個人,參與者很多,王鰲王大人,想來你是知道的吧,除此之外,還有我爹,還有陸家,甚至還有陛下。”
徐謙說出的這些人,哪一個都是非同小可,其實真要說是徐謙一個人整垮了毛紀,那確實是玩笑,以徐謙手裡的那點資源,動的了內閣學士?
毛紀倒是不覺得意外,淡淡道:“那麼這個圈套是什麼?”
徐謙道:“有一日我和陛下提起,毛公要垮了,陛下深以爲然。毛公想來也能明白陛下的心思,陛下對毛公並不喜歡。”
毛紀只是嘆口氣,沒有說話。
“除掉了毛公,就等於是斷了楊廷和一臂,陛下對這件事,很有興趣,然後我對陛下說,陛下若想除掉你,其實很簡單,只要幫個忙而已。”
“你所謂的幫忙,就是路政局那筆銀子,這筆銀子,想必是誘餌吧?”毛紀唏噓道。
徐謙微微一笑,道:“不錯,這筆銀子只是誘餌,只是鋪墊,不過這筆銀子的用處,對我來說卻很大,將來,我的許多計劃都還要用到,我不但說服了陛下拿這筆銀子出來當作了誘餌,同時,也爲自己接下來的操辦提供了條件,當然,這是後話,現在我們還是談正事。”
徐謙繼續道:“單憑一個誘餌是不成的,想要讓你上當,就必須得把你逼到牆角,不把你逼到牆角,你怎麼會跳牆呢?所以,下一步就是尋王學士,王學士主持整肅吏治,正好藉着這個機會,好好的整肅戶部,你那時候剛剛接任戶部尚書,正要大施拳腳,結果這戶部卻被查了,不但大權旁落,更重要的是,你一定會察覺到一絲危險,因爲戶部固然不經查,可是這全天下的官,又有哪個經查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