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嘉靖是很糾結的,一方面,徐謙說出來的話意味深長,很動他的心思。
徐謙不居功,而是將這慧眼如炬的功勞送到了嘉靖面前,嘉靖是個很熱衷名利的人,妥妥的唯物主義者,虛無縹緲的諸如節操之類的東西他是沒有的,徐謙提出的東西給他的誘惑很大。
想想看,倭寇瞞天過海騙過了所有人,可是一進宮就現了原形,豈不證明他英明神武?這叫壞事變成了好事,固然是官吏們無能透頂,可是皇帝老子還是英明的。
徐謙送上這份大禮,自是因爲他忠心耿耿,急皇帝所急,想皇帝所想。
只是……
嘉靖的目光冷冷的掃過了朱宸。
除了徐謙和嘉靖兩個當事人之外,在這暖閣裡,唯一知道內情的就是朱宸了,徐謙是不會說出去的,這一點嘉靖信得過,其實還有個根本不能算目擊者的黃錦,黃錦就是嘉靖的影子,自然也不會吐露半字,至於朱宸……
朱宸被這可怕的眼眸一瞪,嚇得渾身哆嗦,立即醒悟過來,撲通一下跪倒在地,道:“陛下允文允武,慧眼之下倭寇無處可藏,端的是聖明無比,微臣歎服。”
嘉靖的臉色才緩和了一些,他臉色木然,宛如寒冰,慢悠悠的道:“擅自捉拿欽犯,差點釀成大禍,朕該如何處置?”
朱宸滿嘴苦澀,事到如今也合該他倒黴,本想着搶功,誰曉得卻是拿錯了人,人拿錯之後還傻乎乎的來報功,結果惹得皇帝興致勃勃,把倭使招來,差一點兒讓嘉靖下不來臺,他深知嘉靖的脾氣,嘉靖現在雖然沒有暴怒。可越是如此,就越是可怕,朱宸連忙磕頭,腦袋狠狠砸在熱烘烘的磚石上,地上灑落殷紅的血珠子,朱宸道:“微臣萬死,請陛下責罰。”
嘉靖的臉色纔好看了一些。他的目光變得溫和起來,不管怎麼說,朱宸是伴着他長大的,嘉靖固然是殺伐果斷,可是朱宸此時誠信認錯,卻還是讓嘉靖下不了決心。他淡淡的道:“內西城千戶王歡這個人辦事不是很牢靠啊。”
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可是朱宸卻懂了,忙道:“微臣明白了,明白了。”
嘉靖顯得有幾分疲倦,目光又落在徐謙身上,道:“徐愛卿也乏了,今夜將倭寇一網打盡。明日午時你們父子進宮來吧,朕有話說。”
徐謙道:“微臣告退。”
徐謙和朱宸是一道出暖閣的,這一路上,二人自然也沒什麼可說的,朱宸這一次臉面丟的有點大,所以陰沉着臉,不發一言。
徐謙自然也懶得理會他,這一次最大的獲利者必定是徐家。不過眼下還有許多事要做,他必須儘快讓人用快馬將消息傳到杭州,讓明報儘快刊載文章,然後再將文章送到京來。
再有,鴻臚寺的倭寇還需處置,必須做到一網打盡,而且絕不容出任何差錯。
當然……藉着這個機會。正是徐家在錦衣衛內部擴張聲勢的大好時機,因爲接下來,有樂子瞧了。
朱宸現在想的,卻是如何善後。他當然清楚,事情還沒有結束,這一次他犯了大過,若是再不識趣彌補,那可就真的是豬了,以皇上的性子,說不定這個時候正在自己的腦勺後頭,不露聲色的盯着自己呢,皇上一定會以觀後效。
既然如此,他必須去做一件事。
到了北鎮府司,朱宸已經召集了人手,冷漠的眼眸掃過了一干心腹一眼,隨即道:“召集各部校尉,捉拿內西城千戶王歡。”
號令之下,卻惹得衆人竊竊私語,誰不曉得,王歡是朱指揮使跟前的大紅人,可是現在爲何要拿王歡。
“大人……”一個和王歡相熟的千戶上前,正想勸說幾句:“不知王千戶犯了什麼罪,何至於如此大動干戈。”
朱宸冷笑:“他膽大包天,擅作主張,視捉賊爲兒戲,膽大妄爲,天怒人怨!”
這罪名等於是告訴人家,老子就是沒有罪名,但是就是要整他。
既然指揮使大人下了命令,況且這王歡的後臺本身就是朱宸,也不可能會有其他人爲他說話,要拿起人來自然也沒什麼阻力,片刻功夫,王歡便捉拿歸案,朱宸也沒有將其送到南鎮府司,從某種意義來說,嘉靖說出那一句話,意思已經很明白,算是放了他朱宸一條生路,假如嘉靖說一句,這個王歡,讓徐昌來處置,又或者是送交南鎮府司法辦,朱宸就必死無疑,因爲嘉靖絕不是傻子,他只需三言兩語,就能猜出這個王歡是朱宸的心腹,二人之間不曉得有多少的事勾結在一起,讓別人去法辦,就等於是嘉靖要着手收拾朱宸。
想到這裡,朱宸自然沒有什麼疑慮,這是嘉靖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若是他不能抓住,那就真的是蠢材了,他冷着臉,二話不說,不容王歡爭辯,已是大喝一聲,直接命人動刑。
王歡也算是倒黴,本來好生生的等着陛下恩旨來,誰曉得形勢急轉直下,竟是有校尉捉拿自己,他原以爲是徐謙搗鬼,結果卻發現動手的竟是朱宸,以至於現在還懵懂無知,就被打的皮開肉綻,先是哭叫求饒,接着便是奄奄一息。
隨後,王歡便下了獄,在這陰暗潮溼的詔獄裡,王歡渾身是血,聽到外頭看守校尉們的議論:“此人是王歡?不是說是錦衣衛千戶嗎?怎的……”
“噓……休要多言,這些話不是咱們能說的,實話告訴你,方纔指揮使大人已經遞了條子來,叫咱們好好招待,切不可簡慢了他,今天夜裡,得請他好好吃一頓,明日再收拾乾淨,報一個畏罪上去。”
“啊……今天夜裡……”
與此同時,迷迷糊糊的王歡頓時一驚,他也是錦衣衛,豈會不知道今夜請他好好吃一頓是什麼意思,他努力想要掙扎,口裡喃喃大罵:“朱宸狗賊……朱宸……你這狗孃養的。”
只是這個時候,誰也沒有關注他,誰也沒有搭理他,這陰暗的牢房裡,他將度過的是最後一個夜晚,在他今日清早意氣風發的時候,又怎麼會想到會有現在,當他虎虎生威和徐昌陰陽怪氣的時候,又何曾想到今日。
一切都結束了,今夜,一切都會結束,而在這陰森森的鬼域之外,照舊還是朗朗乾坤,照舊還有威風凜凜的錦衣衛指揮使,有如日中天的徐家,一切都這樣花團錦簇,會發生許許多多的故事,這些故事,和這裡無關。
突然,外頭傳出了幾個聲音:“都站直了,休要再胡言亂語,徐侍讀來探監。”
徐侍讀……
這個名字對於大多數詔獄的人來說很陌生,至少對於這些看守的校尉來說,幾乎是聞所未聞,可是看當值百戶這般緊張的口吻,大家卻曉得,來的這個人不是尋常的侍讀,而是個大人物,於是,整個詔獄變得安靜下來,只是這陰森的氣氛,卻不曾更改。
徐謙聞着這裡的古怪氣味,由前頭的一個百戶提着燈籠的指引,在牢房中穿梭,他來探視的不是王歡,王歡的命運已經註定,或者說朱宸的命運已經註定,當嘉靖說出那一句‘王歡這個人辦事不是很牢靠’的時候,徐謙就知道,這件事就該適可而止了,已經沒有追究的必要,朱宸依舊是他的錦衣衛指揮使,而王歡則照樣做他的替死鬼,他是來見王芬,王芬也被關押在這裡,在一個陰暗偏僻的角落,而這裡,已經安排了兩個校尉日夜當值。
正午的時候,詔獄裡頭就迎來了個這個不同尋常的女人,幾個校尉將她關押在了某處單獨的居室,隨即便無人再理會。
小小的囚室裡很是昏暗,只有一盞不起眼的油燈,因爲是重犯,所以雖是個女子,獄裡的校尉誰也不敢造次,亦沒有提審,據說上頭已經打好了招呼,讓大家好好看管,更是嚴禁有人動手動腳,這話裡話外的意思是假若這個女人少了一根毫毛,就得有人準備人頭落地了。
錦衣衛們別看平時大膽,便是朝廷命官關進來也免不了凌辱的命運,可是一旦上頭有了暗示,這就非同一般了,自然無人敢造次。
徐謙微微彎腰鑽進了這個囚室裡,看到了坐在榻上一臉無動於衷的王芬,他微微一笑,道:“這裡條件有限,哎,下次我叫人給你送一支笛子來,你若是在這裡呆的實在無趣,或可吹笛自娛。”
徐謙頓了頓,又道:“我來這裡,並非是要審問你,只是有一句話想問你,你的父兄是誰?你一個妙齡少女,定然不可能能夠讓如此多的倭寇對你恭敬有加,也不可能讓人對你如此忠心耿耿,女人終究是女人,便是手段再厲害,再如何機智,能施展的也是有限,所以,你爹亦或者是你的兄長,一定在倭寇之中,很有威信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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