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懼

畏懼

幸好他的尾巴不是指向她的方向,不然要是眼前就是那軟軟的粗如水桶的蛇身,她會暈過去。

事實上,她現在恨不得暈過去,瞬間明白了之前那人對自己的警告的含義。

薛彤癱坐在地,全身血液似凝固一般,冰涼冰涼。

那人蛇起初只是閉着眼在小憩,大概聽到她的動靜,睜開眼偏着頭掃了她一眼,冷冷淡淡,興致缺缺,又繼續閉眼享受陽光,似乎癱坐在地的女人根本不存在。

最初的震撼慢慢褪去,她捂着嘴的手改捂住了心窩,是人是蛇,抑或是妖怪,有什麼差別?連人都是惡魔,見到妖又有何奇怪?她只是個玩具,也許玩夠了就被吃掉,死於怪物之口未必比被人強迫蹂躪至死壞多少!

見那人蛇眼下似乎對自己沒多少興趣,她轉頭看了看周圍,面前是很大的游泳池,在陽光下泛着點點金光。泳池位於一片葳蕤的花園之中,幾顆椰樹如松柏般勁健,頂端的羽狀闊葉泛起一片翡翠光波,幾個暗紅的椰果懸掛其中,像彩色的燈籠。地面花圃蔥蔥綠綠,黃的,紅的,淡紫的花像漫天星斗點綴在綠葉中,她的右手邊是一幢白色別墅,臨着游泳池開着一道拱形的門,大理石的鋪地石階兩旁種了幾株觀賞植物,再往遠處看,花圃後面是不少樹,綠蔭沉沉,間或露出高高的白色圍牆。

那人蛇就在游泳池那頭,躺在一張椅子之上,悠閒地舒展身體,時不時撩一下尾巴,白色的鱗片閃着光澤,背面鱗片顏色更深一些,透着淺金色。

綠油油的樹葉細細嫩嫩,和風吹來微微掀動。薛彤坐在地上,看着一池波光粼粼的水舔了舔乾裂的嘴脣,覺得更渴了,可是她不敢輕舉妄動,短短几日她的世界已經天翻地覆,此刻的她正如那受過弓箭之傷的鳥,只要一陣拉弓之音就能讓她摔入泥土,粉身碎骨。

光陰慢慢流轉,人蛇起身,豎起一截身子,地面上的高度約兩米,尾巴拖在後面,薛彤全身神經繃緊,竟連呼吸都停滯,她努力把目光挪向別處,自欺欺人一樣認爲自己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自己。

餘光瞟到那長長的尾巴滑過大理石的臺階,進入了別墅,她長舒一口氣,放鬆下來。

這裡是別墅的後院,不遠處的花圃旁邊有一處水管,人蛇一走,她就愈發覺得乾渴,每一次呼吸都會衝擊到喉頭乾乾的黏膜,那水龍頭充滿了魔力,她似乎看到裡面流淌着的清冽的水。她望向那別墅,沒有瞅到人蛇的蹤影,或許他也是要休息的,她只去喝一口,幾秒鐘就好。

有了這個念頭,她再也按捺不住,連忙爬起來,擰開水龍頭,白晃晃的水“譁”地流出來,她搓了兩下手,連忙捧起往嘴裡送,胸腔大幅度地起伏,咕嚕嚕一口氣幾口水下肚,不敢貪多,迅速關了水龍頭。

她一側身,透過別墅的落地玻璃,正好與人蛇的目光相對,他似乎在看她,漫不經心一般,見她回頭又轉開了,繼續捧着杯子喝水。

薛彤在離水龍頭一米處的地磚上坐下,抱着腿,心膽一顫一顫。

直至天色黑下去,人蛇也沒有再出來,別墅大廳亮了燈,旁邊的一間小屋也亮了燈,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窗戶的一隅,他的身影時不時閃現。

空氣中有淡淡的食物香味,雖然很淡,但對於飢餓的她來說卻像勾人的蛇。

後來她看到人蛇捧了個鐵鍋進入餐廳,直接拿勺子從鍋裡舀了食物放進嘴中,她才明白他還要自己做晚飯。

除了蛇身,他的行爲舉止與人無異,之前那人叫他“澤”,那他是有名字的,能與人交流,也許他是自然界存在的未發現物種,也許是現代科學實驗的產物,單從他一個人住這麼大的豪華別墅來看,他就應該是珍貴而稀有的。

他拿着空鍋進了廚房,過了一陣廚房的燈滅了。

隨後看到他向樓梯滑去,大廳的燈也滅了。

天空是深邃的藍,許多星子掛在上面,像熠熠生輝的寶石,淡淡的彎月,隱隱地懸在天之一隅。夜很靜,草叢中響起了蟋蟀玻璃一樣的顫聲,樹葉在竊竊私語,又像沉重的嘆息。

夜風吹在身上有了些涼意,薛彤坐在地上抱了肩膀,她的心似冬雪初融的河水緩緩流動,還帶着冰渣子。

豪華的別墅一片沉黑,那人蛇已經睡了。花圃中有幾盞地燈,發出昏暗的燈光,她繼續擰開水頭龍,擦臉擦身,擡起頭看到幽暗的樹色後面是高高的圍牆,在夜色中變成銀灰色,高牆外面是什麼還未可知,薛彤心上一酸,眼淚掉下來,她捂着嘴,不敢讓哭聲發出來,但至少可以讓淚水流瀉心中的悲苦,家中父母定是急得團團轉,而自己,現在身處何方都不知。

哭了很久又起身洗了把臉,胃中空空,水喝多了漲得難受,一片冰涼夾着陣痛,她多麼想喝一碗熱熱的粥,白米飯,大饅頭,人餓極腦中出現的不是大魚大肉,而是實實在在的主食,能將胃迅速填飽。

沒有人,她膽子大了點,圍着別墅轉起來,大概是飢餓的驅使讓她穿過花圃轉到了廚房那一側,廚房很大,薛彤家的客廳也不過如此,整整齊齊的竈臺,現代簡約的裝修,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廚房的窗戶沒關。

飢餓的時候就特別容易發現食物,縱然廚房昏黑一片,薛彤的視力一般,她仍然看見了流理臺上擺着的東西是麪包的模樣。食物的誘惑勝過了內心的恐懼,她脫了腳上的金色高跟鞋,踮起腳,把住窗沿,使勁全身力氣一躍,半個身子越過窗臺,手肘用力,腿也搭了上去,隨後她緩緩進入屋中。

淡淡的黑暗中看得不真切,她下腳很慢,很怕碰到東西弄出大聲響,做賊一般,忐忑不安。

流理臺上的確放着是吐司麪包,開了封,還有大半包,左面牆壁上的龐然大物應該是冰箱,但她不敢去裡面找吃的。她從塑料袋中拿出兩片面包,蹲在流理臺下窸窸窣窣吃起來,像偷食的老鼠。

然後她又拿了兩片,吃完後對着那剩下的麪包,手指張開又握緊,最終還是隻拿了一片在手中,又輕手輕腳地翻窗離開。

其實廚房的門沒鎖,這屋子所有的門窗都沒鎖,只是賊是不會走大門的。

後花園像一首現代的朦朧詩,夜色飄渺的月光,靜靜地傾瀉,沒有大城市的喧囂,若是出來旅遊,定是很好的享受。只是薛彤沒有那心情罷了,她蜷着身子,在拱形後門的屋檐下,淺淺睡去。

她在清晨的寒露中醒來,東方的天空一片淺白,皮膚上是淺淺的涼,她的雙眼微微紅腫,四肢麻木,她微微伸展手和腿,繼而坐起身,看着清清的游泳池愣了幾分鐘,隨即爬起,慢慢坐到花壇邊的椅子上。

幸好醒得早,要是人蛇起來發現她正好擋在門口,不知道會做出怎樣的舉動。

隨後鳥兒嘰嘰叫響,起初是怯怯地從樹葉從中傳來,後來嘰嘰喳喳叫成一片,枝枝葉葉間一片響聲顫動。

旭日輝映着朝霞,冉冉升上來的時候,後院的門被推開,人蛇滑了出來。

薛彤聽到推門的時候就站了起來,兩手交握有些不安地纏着手指,她看到他朝自己看了一眼,那目光帶了絲意外和厭煩,似在疑惑“你怎麼還在?”

她的心猛然抖了一下,如同深秋枝頭的殘葉,顫巍不安,每一陣風過,都震顫不已,只待那最後的一縷風將莖脈吹斷,沉入寒風中漂泊再無回頭之路。

人蛇對她的關注只是一眼,面色泰然,蒙着一絲晨霧的清冷,視她如空氣一般,從左側進入花園,身影消失在黛綠的樹木和白色的別墅牆角之後。

這樣的一個異類,薛彤完全不知他的思維,但從昨日到現在的情況看來,他不歡迎她,對她沒有興趣,一派冷漠淡然,似乎並不願意有人打擾他的生活。

薛彤也不想打擾他的生活,只是,她無路可走。

過了一陣,透過落地窗又看到他在屋中的身影,他該是從前門進了屋,在廚房中搗騰,過了一陣又端了一個托盤進了餐廳,是用早飯的時間了。

薛彤仍是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朝飢無人問,夜渴無人憐,仿若她只是擺設,如同她身後的椰樹一般。

若真的把她當做一個擺設,也是一件好事,比被侵犯強了太多。

她在椅子上坐下,把臉面埋在雙掌之中,閉上眼是一片黑暗,卻有光點閃動。很長時間,她才擡起來,此時太陽已是金光萬丈,她微眯着眼睛,有些目眩,眼中萬物的輪廓初始模糊不清,草葉上的露水閃着光,像星星一樣。

她知道自己逃不出這個大院,高牆外面還有比這半人半蛇的怪物更可怕的妖魔。儘管她沒有親眼看到,但這應該是一個孤立海島,茫茫海水隔絕了逃脫的希望。

她起身,走過去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讓大腦更加清醒,站起身,前襟溼了一片,面上的水珠順着面頰滑了下來。

別墅中有電視的聲音傳出,薛彤只覺得那是嗡嗡一片,聽不真切。

大概是沒有好看的節目,半上午的時候他又出來了,右手端了一杯水,左手拎了一籃橙子,悠閒地坐在游泳池那頭,蜷着尾巴,無視薛彤這團空氣,籃子放在旁邊,他伸手拿起一個橘子剝皮吃了起來。

一個吃完,他又拿起一個,卻是沒有剝開,向外扔了出去,橘子在空中飛出一段弧線,就在快要落地時,那人蛇尾巴突然一揚一卷,將那橘子勾了回來;隨後又扔出,橘子飛向游泳池,當那簇橙色快要接觸水面之時,尾巴“啪”地掃過去,橘子如飛球一般,一百八十度迴轉,飛入了花圃中。

他又拿起一個,繼續扔球、接球、擊球,一個人玩得不亦樂乎。

橘子在空中劃出橙色的弧線,飛入花園各個角落,有的迅疾如電,直直砸碎火豔的花朵;有的像直衝雲霄的雲雀,上了天又重重摔在地上,濺出一地黃色的汁水;有的就像一個小皮球,在他手中和尾巴尖來回跳動。

薛彤坐在椅子上,隔了泳池遠遠看着,覺得他像一隻追着自己尾巴玩的小貓,無聊又自得其樂。

直到一籃橘子全部散盡,他又坐了一會,起身回了別墅。

一個圓溜溜的橙色橘子在光滑的大理石上滾動,最後停了下來,離薛彤只有兩米。

看那人蛇不在,她跑過去撿了起來,橘子有一半被摔壞,她向別墅那邊瞧了瞧,沒看到人蛇,三兩下掰開,掏出橘瓣,喂入口中,甜甜的汁水在口腔中蔓延開來,尚來不及細細品嚐,便囫圇吞了下去,她太餓了,就是摔爛的一半也全數吞入肚中。

但這一個小小的橘子怎能果腹,既然是丟棄的東西,那人蛇定是不在意,她再仔細瞅了別墅的窗戶,沒有看到他的身影,便在花圃周圍找了起來,她記得還有橘子掉入這一帶。

她的動作較小,不敢大張旗鼓,不時回頭瞅一下別墅的動靜,再瞪着一雙探尋的眼睛在那綠樹紅花從中尋找。

果然不負所望,她又找着一個,像珍寶一般小心翼翼捧着,又迅速解決掉。

陽光漸漸猛烈,該是中午了,那人蛇又在廚房中忙碌。

午後的陽光垂直射着,白得迷人,泳池泛着漣漪的澄清,閃耀着魚鱗般的光彩,鋪着地磚的地面泛着耀眼的白光,樹木在風中擺動,地下是一汪蔭涼。這樣的天氣,倒是睡覺的好時節。

人蛇午飯後沒再出來,想來也在好眠。

薛彤抓住這個時機,在花圃中挨着仔細翻檢,那人蛇沒有分她食物的意向,她也沒那膽子去跟他討要,眼前只想着撐過一段是一段。

花園太大,他一個擊球手完全沒個方準,當時薛彤只見得橙色的果子亂飛,只記得一兩個的大致方向,根本不知道位置。起初只是在花圃邊沿找,撥開花葉,細細找尋。

只是哪有那麼湊巧正好落入花圃邊沿,實在無果,想着那人蛇尚在午睡,便壯着膽子邁入花叢,小心翼翼避開花木,找了好久,總算又找到兩個。

她弓着腰,繞過月季的小刺,揀出了第三個,像是拾得一塊金子。午後的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她的額頭,映着細密的汗水像在面上鋪了一層碎金。

捧着橘子,她轉過身,瞬間面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