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毅從人羣中穿過,發現這裡還有人在做生意。
有租椅子的,五塊錢一個小時。來整骨的人,大部分都是腰腿疼痛,無法久站,所以租椅子的生意還不錯,這會工夫租出去有五六把的樣子。
還有做黑車的,進去的人,都必須人手一張x光片。有些從外地來的人,沒有拍x光片,又對榮城的交通情況不熟,這些人就負責用車把你送到最近的醫院拍片子,再把你送回來,五十塊錢一個來回。這個價可不便宜,平時坐出租車,從榮城的最南邊坐到最北邊,也就三十多塊錢,何況最近的西醫院距離這裡只有兩站路,區區八百米遠的距離。
別說是曾毅,就是他身後的蘇健純,今天也是大開眼界、長了見識,這個診所的門口,完全就是一個“小社會”,三教九流,五『色』人等,一應俱全,比起大醫院的就診情況還要複雜。
曾毅走到樓前的臺階上,道:“麻煩,我想問一下……”
“幹什麼的!往後退!”胖中年手裡的棍子立時掃了過來,抽在曾毅的大腿上,然後不耐煩地喝道:“往後退!往——後——退!”
這動作,這語氣,都讓曾毅很不舒服,完全就是幼兒園的老師在教訓三歲小孩子,不過曾毅還是耐着『性』子道:“我想問一下,排號是不是在這……”
“你這人是耳朵有問題呢,還是聽不懂人話?”胖中年“蹭”一下站起身,曾毅還沒火呢,他倒先火了,拿着棍子往後一指,喝道:“我讓你後退、後退,說五六遍了,你總聽得見吧!要是真聽不見的話,我給你指個道,出了醫院的大門,你往左拐,兩站路就是醫附院,掛個耳科讓大夫好好看看,看好了再來。”
葉清菡頓時火了,曾毅好言好語地向你請問,你哪怕就是不回答,也不用這麼損人咒人吧,道:“怎麼說話呢,你會不會好好講話!”
“怎麼着?你是大夫,會看病是不是,不會講話你也能治?”胖中年斜瞥了葉清菡一眼,這是在提醒呢,別忘了,你是來看病的,想看病,就最好給我老實點,“我說得不夠清楚明白嗎?往後退!讓大夥都聽聽,看是我說的話沒人聽得懂呢,還是有人白長了一對耳朵,不聽人話。”
葉清菡臉『色』憤然,往臺階上一步,她是忍不住了。
曾毅一伸手,又拽住了葉清菡,跟這種看門狗,沒有必要一般見識,何況重點不在這裡,是在這扇防盜門的背後。
胖中年看葉清菡還敢翻臉,一伸手,就去推曾毅,“我再說一遍,往後退!”
蘇健純的腰都繃成了一個弓形,隨時準備出手,他知道曾毅之所以不發脾氣,是要進裡面去看看,所以就忍着了,但此時看胖中年伸手要推曾毅,蘇健純就沒法再忍了,他怕曾毅再受傷。
胖中年的手馬上要碰到曾毅,曾毅突然往後退了一步,帶着葉清菡往下退了一個臺階。
旁邊的崔恩熙趕緊一扶曾毅,然後呵斥道:“我警告你,他的身上有傷,你要是再動手,我們就不客氣了!”崔恩熙也生氣了,看這胖中年訓斥別人,跟訓斥曾毅,完全就是兩種感覺,她此時也氣得捏緊了粉拳。
胖中年冷哼一聲,來這裡的哪個身上不帶傷,有傷你還敢跟我耍橫,找死!他根本沒把崔恩熙的警告放在眼裡,身子往前再欺一步,手中棍子一掃,“再往後退!後退!”
棍子掃過,差點就打在曾毅幾人的臉上,曾毅只好一手一個,拽着葉清菡和崔恩熙再往下退了一個臺階。
胖中年的棍子連續掃了幾下,『逼』得曾毅連連後退,最後不但下了臺階,還站在了距離臺階有三步遠的地方。
崔恩熙和葉清菡生氣到不行,要不是顧慮到曾毅身上有傷,兩人怕是就要一甩胳膊,掙脫曾毅要跟這胖中年發飈了,這也太欺負人了,那語氣,那口吻,根本就像是在呵斥豬狗牛羊一樣。
蘇健純冷哼了一聲,他已經把這胖中年的樣子,死死印在了腦子裡,你等着,回頭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就站在那裡吧!”那胖中年居高臨下,藐視了一眼,然後坐回到自己的躺椅裡,小棍子往手裡一拍,翹起個二郎腿,道:“說吧,你什麼事?”
崔恩熙和葉清菡一聽,肺都氣炸了,這死胖子平白無故把別人訓斥一頓,原來就爲了讓你站在他指定的地方,如此才能跟他講話,欺人太甚啊,是在是欺人太甚。
曾毅已經沒有跟胖中年說話的興致了,他瞥了一眼蘇健純,心道都說『政府』衙門的臉難看、話難聽,可比起眼前這個,就要遠遠不如了,這哪裡是看病,根本是找病來了,骨傷好了,人被氣癱了。
蘇健純收到曾毅的顏『色』,往前一步,道:“這位大哥,看華大夫是不是要在這裡排隊?”
胖中年從鼻孔裡哼了一聲,拿棍子往蘇健純腳下一指,道:“在那站着吧,等我叫你的名字!”
蘇健純根本沒理這一茬,曾毅沒打電話預約,怎麼可能被叫到名字,他直接往臺階上去了,道:“大哥,我看我名字在不在名單上!”
胖中年不耐煩一甩手,道:“都有,都有!誰批准你上來的,下去!下去等我叫名字!”
蘇健純上前兩步,沒等胖中年發作,就一把將他按在了椅子裡,然後嘿嘿一笑,道:“就麻煩你給看看,我的名字到底是不是在上面。”
“下去!在下面站好了,再跟我講話!”胖中年還挺橫,“聽明白沒有!”
趁人不注意,蘇健純把兩百塊,放在了胖中年手裡寫名單的小紙片上,“你看我這都上來了,就給看看吧!”
胖中年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翻出後面的小紙片,把那兩百塊夾了起來,這臉『色』纔有些好看了,道:“說吧,叫什麼名字?”
“張大勇!”蘇健純隨口謅了一個名字。
胖中年隨便往紙片上一看,就拿手一戳,道:“着什麼急,你的名字不就在這裡嘛,下一撥第一個就是你了。”
蘇健純心中冷笑,馬匹的,老子隨口謅的名字,就在名單上,還在下一撥第一個,原來你小子故意數落別人,是嫌別人不給你發“紅包”啊,行,今天老子就給你發個大“紅”包,“那我就放心了!”
胖中年的棍子就在身旁又畫了一個圈,“既然上來了,就站這裡等着吧!”
蘇健純就往旁邊一站,臉上毫無表情,心裡已經在琢磨怎麼收拾這胖中年了。
此時防盜門一開,一下走出了四位患者,就是剛剛纔進去的那一撥人。
曾毅看了一下時間,發現這纔過去三分鐘多一點的工夫,這個效率,可實在是有點驚人啊。
胖中年就又開始點名了,等他點夠十個人,裡面的十個人也剛好都出來,這一撥十個人就往裡面走。
曾毅擡腿要進去,蘇健純自然要跟上,胖中年就道:“不許帶家屬!哪個是患者,讓他自己進去。”
“沒事,我進去看看!”曾毅一擺手,示意蘇健純不用跟進去了,他還專門側了側身子,讓身後的九個人先進去,自己最後一個進。
房間不大,就二十個平方出頭的樣子,靠左手邊的牆跟前,擺了七八張椅子,靠右手邊的牆邊,放了三張平板牀,鋪着海綿墊子。
“按順序,一個一個來,都把x光片準備好!”
門口擺了一張桌子,坐着一位年輕人,臉『色』很臭,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擺滿了一紮一紮的紅鈔票,鈔票上面垛了一臺點鈔機,看來這纔是真正負責收錢的人,那堆鈔票,至少也有十七八萬了。
曾毅就在最後一張椅子上坐下,看看這華老兒子到底要怎麼來治病。
先上去三個人,分別在三張牀上趴好了,就有三個大夫拿起了他們的x光片開始,也沒穿白大褂,歲數大的,有四十多歲,年輕的那個,看樣子只有二十歲出頭,曾毅也分不清哪個纔是華老的兒子。
三人看完x光片,歲數大的那個問了一句,“多久了?”
病人答:“三四年了!”
“第一次來我這裡吧?”
病人猶豫了一下,答:“第二次了!”
“上次肯定不是我給治的吧?”
“上次也……”
病人還沒說完,就聽“咔”一聲,那大夫已經上手了,毫無準備之下,疼得病人悶哼了一聲。
“好了!”那歲數大的大夫整了整衣服,道:“回去靜養!下一位!”
曾毅目瞪口呆,這……這也太神速了吧,一不問症狀,二不問病史,三不諮詢病人平時是否有其它治療手段,甚至都不上手去觸『摸』一下患處,只憑一張x光片,上來直接就是最猛的那一下,這也叫正骨嗎?
後面還有讓曾毅更吃驚的,那位年輕的大夫看完x光片後,根本連問都不問一句,讓病人按自己指定的姿勢趴好,就是猛然一按,一聲“咔嚓”之後,也是那句話:“回去靜養!下一位!”
曾毅終於知道華老爲什麼能一上午就診完五十個病人了,這完全就是工業流水生產線啊,一看x光片,再猛然一按,一個病人就交代過去了。
x光片確實可以更直觀準確地看到病竈所在的位置和情況,這一點曾毅並不否認,但正骨卻不能這樣做!
人體有幾百塊骨頭,但沒有一塊骨頭是可以獨立存在的,他是一個活生生的整體,在對病變畸形的骨頭進行矯正前,正骨的大夫一般都會對其它關聯的骨頭進行一番矯正鬆動,如此把出位脫出的骨頭復位時,纔不會對周圍的骨頭造成新的壓迫,導致別的骨頭變形脫位。
而眼前這是什麼啊,根本就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依靠發力的技巧,一下把病變脫位的骨頭復位了,病人當時肯定是鬆快了,那這樣復位的骨頭,究竟有幾成痊癒的機會?如果再引起關聯骨頭的新病變,那豈不是按下葫蘆又浮起了瓢。
兩位病人從牀上下來,到門口去交錢,每人三百塊!
曾毅再次咂舌,識破門口的那個騙子後,他以爲三百塊或許就是騙子隨口一說,沒想到這裡的收費標準,還真的是就三百塊。
從進了這扇門,到往牀上一趴,再到下牀交錢,前後不到三分鐘,摺合下來,平均一分鐘就是一百塊錢,這哪裡是治病!那三位大夫往牀邊一站,根本就是三臺活動的印鈔機。
而病人得到什麼了?一不清楚自己爲什麼會得這個病,二不清楚平時需要注意什麼,甚至連自己的病情都沒弄清楚,就稀裡糊塗就把錢就交了出去,說不定還因爲這次的治療,受到了更大的暗傷。
此時又上去兩位患者,遞上x光片,然後往牀上一趴,靜靜等候着大夫對自己“下手”。
曾毅的心中一陣陣發冷,這就是南江第一的華氏正骨嗎?
第一批的三位患者裡面,就只有一個還在那裡趴着了,一個膀圓腰粗的大夫,在他的背後來回按着。
曾毅看得明白,那不是在正骨,只是一般的按摩,因爲這位患者的x光片上,根本就沒有異常,換言之,他的骨頭沒有任何的問題,現在的疼痛,可能是別的問題引起的病,或許是肌肉,或許是神經,或許是中風,或許是風溼……
那位膀圓腰粗的大夫,心裡很清楚這一點,卻根本不提這件事,而是按部就班地做着按摩的工作,看看時間差不多三分鐘了,就停下手,吩咐一聲“回去靜養”,然後讓病人下牀去交錢。
曾毅在這一剎那,都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了,可見心中有多麼氣憤。他終於明白外面那個胖中年爲什麼會是那副趾高氣揚的態度了,在這夥人的眼裡,患者根本就是主動送上門,伸長了脖子等着自己來宰割的牛羊,自然無需好言好語了。
平時都說西醫獨大,所以西醫大夫心狠手辣,可就是衰落到了極點的中醫界,又何嘗沒有敗類呢!中醫沒有善惡好惡,只有人『性』,纔有善惡好惡。
曾毅胸中猛然一痛,痛徹骨髓,就是上次在東江兒童醫院,看到那位孫雲水大夫的惡行時,他都沒有如此心痛過。他心中一直都以中醫爲傲,此時親眼看到中醫裡的敗類,就像是渾身的骨頭都給打碎了一樣,雖然沒有病痛,額上的汗珠,卻開始滴滴答答地掉了下來。
“咔吧”
曾毅一捏拳頭,站了起來,過去一把拽住正要付錢的那位患者,“慢着!”
那人還在愣神的工夫,曾毅已經抄起他手中的x光片,來到那名膀圓腰粗的大夫面前,“啪”地一聲,把x光片豎在對方的面前,“我想請教你一下,他的骨頭到底哪裡有『毛』病,你又做了什麼治療?”
膀圓腰粗先是一愣,隨即就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跟他什麼關係!”
“回答我的問題!”曾毅的目光緊緊盯着對方。
那患者還很納悶,怎麼回事啊!
膀圓腰粗看曾毅手裡沒帶x光片,又看了看那位患者的表情和反應,心裡就明白過來了,負手往那一站,道:“你是來搗『亂』的吧!這裡不歡迎你,出去!”
這一下,屋裡的三位大夫全放下了手裡的患者,門口那位負責收錢的年輕人,更是一把抄起屁股下的凳子,“怎麼着,進來偷師竊藝的吧!”
“滾出去!”膀圓腰粗猛一擡手,指着房門,單手叉腰,“小子,趁老子還沒翻臉,自己給我從這裡滾出去,否則別怪我客氣!”
“馬匹的,也不打聽打聽這裡是什麼地方!”門口的年輕人拎着凳子,“你膽子膽挺肥,敢到華大夫診所的來偷藝***,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這年輕人挺聰明,不提***,而是說曾毅是來偷藝的。
周圍的患者一聽,心中恍然,原來這小夥子是來偷藝的,難怪!一招鮮,吃遍天,真要是能把華大夫的手藝學個一招半式,這輩子都不愁吃喝了,你看看人家那桌子上擺的錢,多得都只能用點鈔機來數了。
“就你的這點手藝,還不配我來偷師竊藝!”曾毅冷哼了一聲,對那膀圓腰粗道:“你就是華彩唐的兒子吧!”
華彩唐就是華老,曾毅現在動了氣,也懶得叫尊稱了。
“這名字也是你叫的嗎?”膀圓腰粗一聽就生氣了,“六子,你還戳在那裡幹什麼,還不把這個偷藝的傢伙給我請出去!”
叫六子的年輕人提着凳子往曾毅面前一站,道:“小子,識相的,就自己滾出去,要是讓你六老子動手請的話,可就……”
曾毅一擡手,一個巴掌就打得那六子往後猛跌,把身後的牀都撞得歪在一邊,“你是什麼東西,也敢這樣跟我講話!”
這一下,屋裡就爆了,膀圓腰粗從牀後面衝了出來,捋着袖子就要上前動手。
“華老,您怎麼過來了!呵呵呵……”
此時門外就傳來那個胖中年的諂媚的呼聲,聽得見他噔噔噔下臺階去迎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