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孫烈已經宣佈退出董事會,他每天都會來病房外面站上幾個小時,卻不願意進去,知道孫烈的想法,只好任由他。
高燁回到病房時,孫烈破天荒的守在病牀前,佝僂的脊背愈顯蒼老,髮絲裡的銀色陡然變多,他把孫巖的手放在手心,彷彿乞求的說:
“小巖,好起來吧,好起來爸就給你準備婚禮,你和小燁的婚禮。”
“小巖,爸爸答應以後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想去哪裡,做什麼,爸爸都再不強迫你。”
孫巖頭腦渾渾噩噩,孫烈的話忽遠忽近的在腦子裡飄着,他想開口,但是總是疲懶得沒什麼力氣,最近也變得特別嗜睡,有時候會有回到很久以前的幻覺,這些幻覺斷斷續續,有高燁的,有小時候和秦薇的,也有孫烈的,他甚至能看到沐凱對着他笑,一切像走馬燈一般。他知道這條路要到盡頭,反而更坦然。
高燁將新的花插在花瓶裡,如今他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去想其他,他只想時刻守在孫巖身邊,搶得一分鐘是一分鐘,花開得豔麗,被風吹得上下搖晃。
“伯父,請你答應給我和孫巖主婚。”高燁半跪在地上,面色決然。
孫烈握着孫巖的手懸在半空中,不可置信的看着身前的高燁,一陣滾燙劃過臉頰,他顫顫巍巍的扶起高燁,凝視着他半響,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小燁,你何苦。”
高燁聞言只是微微一笑“謝謝伯父。”他扶着牀半跪在牀前,手指摩挲着男人已經能看到骨節形狀的手,孫巖太瘦了“你太不負責了,要等我,等我嫁給你。”脣輕輕觸碰着手背,親吻青色的血管。
車在車道上來來回回的跑,從日出到日落。
“先生,我們沒有這樣的號,這樣的尺寸很少見,需要的話,可以定製。”高燁不記得這是第幾次聽到這樣的話,他頭越來越痛,心裡一片慌亂,他失控的捏住導購員的肩‘定製,定製要多久,你說要多久?’最後保安聞訊趕來拉開失控的高燁,事情纔算收了尾。
高燁怔怔走出大樓,春雨飄飄灑灑從天而降,臉上,手指,心裡都寒冷一片。
黑夜白天交錯,孫巖有幾天沒有聽到高燁的聲音,最近都是孫烈在照顧他。
“你看他,腦子有問題了吧?”男人看着眼前已經熬了三天未曾停下來的男人。
“誰知道 呢,據說他要的戒指尺寸很少見,好像他求了老闆很久,老闆才答應讓他親自動手呢,真是個怪人,直接定製不就可以了。”站在男人身邊的女人也嘆了口氣。
“定製要一個月,他似乎很急。”兩人說完各自走開了。
第四天,高燁一路闖了無數紅燈趕到了醫院,削瘦的下巴有青黑色的鬍渣,眼睛卻閃着光,手裡的戒指被捏得很燙,高燁覺得這樣的熱度彷彿能喚醒孫巖,他推開門,看着依舊躺在牀上的孫巖,才四天,他又瘦了。
斷斷續續的昏迷中他隱約聽到高燁的聲音“戒指已經帶在手上,無論你走到哪裡,都有我的印記。”無名指上有暖暖的觸感,是戒指,這個傻瓜,怎麼老做些傻事。
脣上有涼涼的溼意,柔軟 一片,從未改變過,他想擡手像很久以前一樣摟住他,卻發現四肢有千斤重似的壓得他無力。
孫巖在心中淺笑,感受着高燁清淺的吻,他身上早就有屬於他的印記,在心裡,別人看不到,擦不去,時時相伴,片刻不離。
窗前的平安樹盆景被修剪了很多次,翠色怡人,夏天已經快了,他還等着去看看海。
高燁辭了工作,每天陪在病房,看着陷入昏迷的孫巖,總擔心着哪天他醒來孫巖已經離開,惶恐着不得安心,每天都要看着那起伏的線條纔敢有片刻的放鬆,然而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醫生匆忙的步履,病牀輪的咕軲轆聲音,高燁只是麻木的守在急救室外,望着上方的紅色光點發呆,這也許又是一個午夜夢迴的夢魘,而他需要做的,就是安靜的等這個夢醒來,等他醒來時,他依然守在孫巖身邊,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如果可以,他願意大夢這一生。
呂彥和杜廷聞訊趕到醫院時,孫烈正摟着秦薇,哭得撕心裂肺,高燁怔怔的坐在通道的椅子上,臉上不悲不喜,彷彿一隻木偶,看到兩人到來,只是微微一擡頭,呢喃道:這夢比原來真實了些。
任憑呂彥怎麼說,高燁只是麻木的做着該做的事,收拾病房,修剪平安樹,孫巖的葬禮時高燁並沒有出現,他回到爺爺身邊,把G市的一切當成了噩夢。總是自欺欺人的想因爲看不到,所以代表着沒發生。
很久以前兩人一起來看海,高燁還記得孫巖說如果他死了,就把屍體沉入海底,任魚羣吞入腹中,那時他只是冷冷一笑,心裡卻想着即便你死了,我也不准你了無痕跡。卻始終忘了,他離開了就真的再無痕跡。
海風凜冽刺骨,翻滾的海浪打在礁石上帶起細細水霧,落在臉上冰冷了一片。
高燁總覺得說無名指連心很荒唐,這一刻他希望這是真的,起碼還有一個念想,右手上的戒指還在,他知道這刻骨相思會伴他一生。
短短三十餘載的人生,被禁錮太多,牽掛太多,顧慮得太多,回想起來無一不是錯過,在孫巖離開後的幾年裡,高燁一次也沒有去過墓地,他逐漸從秦薇口中得知孫巖的身世,以及他現在的身旁有一個叫沐凱的男人,那是孫巖的生身父親。
孫巖離開的第三年,高燁守着年邁的爺爺,望着窗外泠泠雨落,忽而輕笑起來,“爺爺,我愛上了一個男人。”這是高燁第一次對爺爺坦白,然而高爺爺只是微微一愣。
“有喜歡的人就好。”良久,高爺爺嘆了一口氣,他多久沒看到高燁真正的笑過了,即便笑着,心意也融不進眼底,到不了心裡。
“謝謝爺爺。”在他心裡,孫巖一直都在,只是暫時離開,終會相聚。
高燁又一次站在病牀前,爺爺握着他的手,老人的聲音蒼老而嘶啞“小燁,好好對自己。”最後陪伴着他的爺爺辭世。高燁一襲黑衣站在靈堂前,安靜的凝視那是純粹的黑幕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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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彥將花放在墓碑前,耳邊陣陣海浪的拍擊聲,今年他沒有帶着杜廷一起來,每次來,杜廷都會哭成淚人。
墓地下方,高燁獨自坐在臨海的礁石上,每年他來都會來這裡,風雨無阻,卻從不親自祭拜,只在下方的礁石上靜靜坐着。
這已經是孫巖離開的第五個年頭“看吧,你這次真的惹他生氣了,這麼多年了他還是不肯理你,你走得太急了,我至今都覺得不真實,彷彿你隨時會從跑車上一躍而下叫我小燕子。”呂彥拂去石碑上的灰塵,又將新長的雜草一一拔了。
“來了。”呂彥走到高燁身邊,同樣坐在石頭上,彎曲着一條腿。
“嗯。”
這是他們這麼多年唯一的對話,從未改變,高燁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又是這個季節了,還記得他躺在牀上說要看一次海,我那時答應了,他卻沒能等到最後。”
“我躲了他那麼多年,最後是用這樣的方式告別,現在想想真是應了命運弄人。” 呂彥靜靜的聽着高燁的聲音,他不緊不慢,語調平緩,彷彿闡述的是別人的故事。
呂彥拿過一旁的酒喝了一口,望向依山的墓羣“去看看他吧,你已經懲罰了他五年。”
高燁抿脣淡淡一笑“是啊,我罰他五年,他卻罰了我一世,怎麼想都不公平,你說是不是?我還是甘之如殆呀。”他 喝了一口酒,熱辣辣的酒滑過喉嚨,臉上慢慢騰起淡淡的紅暈。
呂彥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着高燁的背影,看,孫巖,你們都不孤單。
墓地的階梯不長不短,他走得心急,幾次都險些絆倒,但是臉上帶着濃濃的笑意。
墓碑被打理得很乾淨,沒有雜草,沒有灰塵,照片上的男人還是沒變,他低頭,脣上是墓碑冰冷的觸感,高燁指腹摩挲着照片,亦如初見,他還是個懵懂的毛頭小子,平凡如沙漠的一粒沙,看到人羣中間被簇擁的他,桀驁不順,一雙碧色眼眸睥睨衆生,脣角微微揚起,魅惑無邊。
旁邊沐凱還在微笑,五官和孫巖並不像,高燁拜了拜,不知道他們的眼睛是不是一樣的顏色。
海浪拍打的聲音還在繼續,高燁依着墓碑,呼吸漸漸平穩。
我這一生最幸福的事是愛上你,恰巧你也愛我。只是你走得快了些,三生石旁,忘川河畔,斷魂橋頭,你怎麼也得等等我。
終其一生守候,換卿忘川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