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激動得雙脣不住顫抖,半天說不出話來,終是拉了兒子一起給他們的大恩人連着磕個幾個響頭。裴冷樞也站着受下了。
待那少年依依不捨地目送着孃親離開,才用力地那袖子擦了擦眼淚。粗陋的衣料蹭的臉頰生紅。
裴冷樞看了,面上不動聲色,領他去了之前那家麪館,點來三碗麪。
少年還怔怔地不敢動筷子。冷玄見了,癟癟嘴:“師兄讓你吃你就吃唄!”少年擡眼看了看裴冷樞,見他也不顧自己,只埋頭吃麪。於是也舉起筷子挑了條進嘴裡,“咕嚕”一聲吞下肚,便開始貼着碗扒起來了。
裴冷樞又叫來了些小菜,靜靜地等他吃完,纔開口說:“我其實也不缺小廝。你爹爹生病需要人照顧,我看你還是回去擔擔家裡的事務,也照顧照顧你爹吧。”
那少年原本吃飽了,臉上也有了些精神。沒想到一聽這話,立時又跪到了裴冷樞座邊:“恩公,我知道你心腸好。但現在我已經給你買下了,生是恩公家的人,死是恩公家的鬼,決無再回去的道理。若是早先知道這碗麪是爲了趕我走,我寧肯饞死餓死,也不會吃!”少年嗓門不大,但一字一句說得抑揚頓挫。末了眼淚又下來了。
裴冷樞心下也不忍,嘆了口氣,說:“那你可決定好了,當我家的人可不容易。”
“這沒啥好決定的,早就認定了!我吃的了苦!”聽裴冷樞口氣也有些鬆,少年的語氣也硬朗起來。
“起來吧。”裴冷樞不帶語氣的說,“這樣,你若肯吃苦,便練些功夫吧。遇着今天這情況也能自保。”
那少年剛想起來,聽了後面的話又結結實實地跪下:“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說着盈盈拜倒。
冷玄吸進最後一根麪條,口齒不清地說:“師兄又沒說是他收你,師承誰下還等回教中了教主說了算!對吧師兄?”
裴冷樞思忖了一下:“因我沒收過徒弟,因而便沒想到這一節。不過,若是收你爲徒,自然照顧你也容易些。依之前那想帶你走的人的意思,你倒也是塊練武的料。我就收了你這徒弟吧。”
少年一聽,立刻容光煥發,清清朗朗喊了句“師父”。冷玄鼻子裡“哼”一身,抱着碗轉一邊喝湯去了。
裴冷樞又說:“聽別人喊你小雀子,應是小名吧?”
“孃親說我小時候吵,像雀子,便這麼叫我,後來也沒改。家姓是方,請師父賜名。”說着又從長凳上跳下來。
“好了,不用再拜了。”裴冷樞面上帶了笑容,“按字輩來,你應屬‘清’字輩,尾字便與‘雀’同音,叫方清榷吧,取獨木之樑之意。”見他歪着頭不甚理解的模樣,便沾了些茶水在說上寫下了這個字。
方清榷目不轉睛地看了記下。
於是同行的兩人變成了三人。裴冷樞讓方清榷嘗試着騎馬,他竟一上馬就騎得像模像樣。於是爲了加快腳程,裴冷樞又去驛站給方清榷買了匹馬,三人並騎着出了杭州。
日落之前,趕到了一個小城鎮。尋了家乾淨的客棧,裴冷樞跟小二說:“麻煩三間上房。”
“不用不用,就兩間!”方清榷剛幫忙栓好馬從門口進來,急着說道,“我要服侍師父,自然要和師父一個房間。我隨便桌子上哪裡都能睡的!”
裴冷樞還想反駁,方清榷已經搶了行李來“咚咚咚”上樓了。
冷玄一邊看着,心情是大大的不好。尋思着要怎麼嘲弄下這個小師侄,卻又聽到一連串“咚咚咚”的聲音。卻是方清榷又揹着裴冷樞的行李下來了,二話不說地從冷玄手裡拿下他的行李背在另一邊肩上,又一陣聲響上了二樓。冷玄當場愣住。
於是當心不在焉地吃完晚飯後,他眼睜睜地看着方清榷屁顛屁顛地跟着裴冷樞進了房間也完全找不出什麼理由能阻止這件事發生。
他輕手輕腳地貓到他們門前貼上耳朵聽了半天,確定了聽不出什麼名堂,氣餒地垮下肩膀,蹭回自己房間。乾坐着看了會兒曖昧不清的月光,甚覺無趣,又喚小二送來壇酒,抱着酒罈子繼續坐窗下。
本也不爲圖個醉,卻因無事可做,手閒着就倒了碗放嘴邊。不知不覺,燭燃得短了,夜深了,人也迷糊了。
這店裡的酒可不像之前薛子壎那兒的桂花釀,後勁可不是唬人的。待模模糊糊地察覺到窗外那個黑影,人已經癱倒在臺前了,懷中還是抱着酒罈子。
那黑影正是白天的那黑袍子,此時依舊那身衣裳,也不嫌夜中惹眼。他見冷玄已醉倒一邊,大大方方地把窗開得大了點,一個魚躍,輕巧地踩上了地面。
躡手躡腳移到牆根邊貼上耳朵聽了會兒,感覺那邊房中的人也應是睡着了,才又潛到窗邊。
冷玄是趴着的姿勢,懷中酒罈還抱得緊。黑袍子的人磨手搓掌了一會兒,伸手捏住他的肩想把他身子給擺正,好讓自己搬運。
哪知這不折騰還好,一動,冷玄的身子順勢就翻向另一邊,懷中的酒也顧不上了。“哐啷”一聲,罈子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夜深人靜的,這一巨響足足在左右幾個巷子裡迴響了幾個來回。
黑袍人心道不好。這聲響是其一,這軟癱癱的人那張不怎麼中人意的臉是其二。怎麼這兩師兄弟不住一間呢?
尋思着再跟上幾日,他日再找個機會把那什麼小雀子逮了去。可眼下情景卻不讓他那麼如意。冷玄的房門這時已被踢開,裴冷樞長髮略顯凌亂地披在身後,褂子也只罩了一下,衣帶都沒來得及繫上。而手中的劍卻不顫不抖地指着那黑袍子的人。而冷玄也似乎被動靜吵着了,嚶嚀了一聲。
那人扭過頭看清了來人,冷笑一聲,站直身體,擺出了出招的手勢。裴冷樞也凝息運功,燭光微弱,高手較量容不得絲毫怠慢。
一掌迎風而來,裴冷樞本想迎掌而上再出險招。沒想那掌帶着勁力進到面前,頓時寒意撲面而來,使人不住發抖。裴冷樞急急向後推開五步,站定,道:“寒水教?”
“眼光還不錯!”話音未落,又一掌襲來。裴冷樞已無處可退,這下心中才明白之前這人是還沒出全力,是自己小覷了。
再退一步便要撞上牀柵,而面前冷風已逼近。裴冷樞急中生智,以攻爲守,一招“飛瀑倒懸”施展出來,借腳勾上牀樑之時使的巧力,翻身穩穩落在那人身後。
待再拉開架勢準備接招,卻見那人直愣愣地立在原處,眼睛直直地盯着裴冷樞之前立着的位子。
裴冷樞保持着警惕,像旁邊移開幾步。這纔看清地上躺着一塊錦帕,帕上兩隻明黃色的小虎這時正看得分明。裴冷樞心下一驚,連忙拿手伸向胸口,果然是那塊!
只怪自己躺牀上無事又拿它出來瞧,適才來得匆忙定是沒收好,身子一倒便掉出來了。
然而卻想不明白怎麼這人見到這帕子反應如此之大,別牽上什麼血海深仇纔好!
下意識地想移到冷玄身前保護他,卻沒考慮到眼前這人並不知誰纔是這帕子的真正主人。
只見他拾起帕子翻來覆去看了看,走到裴冷樞面前遞還給他。又向他移動的方向看去,見冷玄依舊睡得迷糊,一張娃娃臉在燭光下看得格外溫馨。他了然地一笑,側身越過兩人飛出窗外。
裴冷樞心下也疑惑,卻始終不見那人眼中有什麼仇恨,倒也撂下一邊暫且不理。關好窗栓上窗閂,儘量放輕動作將冷玄挪到牀上褪去外衣蓋好被褥,忽聽冷玄弱不可聞地喚了句“師兄”,緊接着有了抽噎聲,眼睛卻依舊緊閉。
手指拂上面頰,觸手處一片溼潤。輕聲喚來小二,要了盆溫水,細細幫他擦去了臉上的鹹澀。情難自禁,終俯身悄悄在眼角落下一吻,口中自語:“受什麼委屈不能和師兄講嗎?”
擡起頭,卻對上冷玄溼潤的眼睛,頓時心下大爲窘迫。思索着該如何解釋這奇怪的行徑,卻被冷玄飛快地攏住脖子,就這麼僵僵地鼻尖對上鼻尖。
冷玄的力氣不小,這下下定決心要撒嬌了,更是使出了渾身解數,用力搬着裴冷樞的脖子哭得天昏地暗,一句一抽地喊着“師兄”,也不怕咬着舌頭。
裴冷樞任他哭了個夠,背上還不忘用力防止一下鬆懈脣就要碰上。待冷玄哭完了,也着實不輕鬆,卻並不覺得如何吃力。只覺得心中空空的地方被溫暖地包圍着,便覺得不怕冷不怕寒,什麼都不用怕,空空的便也不怕了。
冷玄哭累了睡着了,裴冷樞又幫他擦了把臉,才輕手輕腳地退出帶上房門。
而另一屋,方清榷也趴在桌上睡的熟,確是許久未睡好覺了。裴冷樞尋了件衣裳給他披上,自己重新躺回牀上緩緩入睡了。
窗外夜風清涼,葉兒沙沙。月光給薄雲衝得淡了,一些煩躁不安也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