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主任看起來有五十多歲,但身材練得很不錯。
“小吳,跟我過來。”
在來主任的召喚下從人堆裡竄出來個矮個子男人,來主任帶着他直接衝向男廁所。
”病人什麼情況,你一直跟着周妙你應該都瞭解吧。“
吳興義緊跟着來主任,人家一步的距離他要倒騰兩步。
”五號牀病人是一個上初中的男孩,叫冬兒,前兩個月被診斷爲抑鬱症送進來了,最近治療挺好的,下週一就要出院了,期間治療穩定,復發也都做了處理。“
走到廁所門口,來主任翻了翻兜,把身上的筆放到了地上。
”沒帶什麼尖銳的東西吧,有的話先拿出來。“
吳興義掏了掏上衣和褲子的兜,翻了個底朝天只翻到了兩個破洞,衝着來主任點點頭。
他輕輕打開門走了進去。
男廁裡沒有別人,至少一眼看上去是這樣。最後一個門從裡面鎖着,緊緊關閉着,前兩個位置都敞着門,空無一人。
各個病房裡都陸續有人出來圍觀,原本交班的病房裡走出來了幾個醫生護士,維持了下紀律,一切有條不紊,像是這種情況經常發生一樣。
方瀲也湊了過去,但她沒靠太近。
不遠處精衛門口傳來了”滴“第一聲刷卡聲,進來了一個穿着護士服,手裡拿着鐵缸的姑娘。
那個姑娘看着走廊上圍着滿滿的人,鑽來鑽去,鑽到男廁所門口,看見來永在廁所裡輕輕的敲着一個門。
她抓到在附近看熱鬧的方瀲問道:“這怎麼啦,發生啥了?”
方瀲低頭看到了姑娘胸前別的姓名牌:王崽
這名,王崽?旺仔?
”不好意思,我不大清楚。“方瀲回答道。
王崽沒有再找人追問下去,而是仔細端詳着方瀲的臉:”你,新來的?“
方瀲點了點頭,做了個自我介紹。
另一邊,來主任敲了好久的門還是沒人迴應他,他招了招手叫過來了在旁邊等着的吳興義。
吳興義走了過去看了看來主任,那人示意他可以了。吳興義站在門前做唸叨了幾句,好像是計算了點什麼。
在方瀲還沒眨眼的一瞬間,吳興義一腳就把反鎖的死死的門踹開了。
王崽靠着邊上的牆角,手裡還舉着那個飯缸,衝着方瀲說:“瞧見沒,別看老吳個子矮,科裡面男的數他最靠的住,人家是練過的。”
方瀲聽着王崽說着話,又換了角度想要看清裡面發生了什麼。
一個窄窄的廁所裡,蹲着一個小男孩,兩隻手抱着頭。
他好像一點也不嫌棄髒,擠在馬桶和牆角中間,這個姿勢十分眼熟,是小學安全課堂裡教過的自衛動作。
在門口站着的來永慢慢蹲了下來,一點一點的挪向男孩:“孩子,我記得你叫冬兒,對吧。”
來永看着他,目光一刻不離:“叔叔能離你近點嗎,一會兒叔叔帶你去找周醫生。”
孩子沒動,也沒看他。
來主任在耳邊擺了一個電話的手勢,吳興義立馬衝了出去走到沒人的空房間裡給誰打起電話。
來主任原本是蹲着的,後來乾脆盤腿坐到了地上。
他搓了搓手,咳了一聲:“我知道,我知道你爲什麼要把自己鎖在這裡。”
孩子聽後把抱住頭的手拿了下來,看着盤腿坐在地上的來永,無助的哭了起來。
咧着嘴角,苦澀的無法形容,醜的像個新生的嬰兒。
方瀲沒有再看下去,她覺得這種場景,這種沉重有點壓的讓她喘不過氣來。
恰好這時,護士長把她叫走了。
辦公室裡有一個布藝沙發,護士長坐在一個單人沙發上。
“方瀲,我們這裡的情況你也看見了,要接住這個崗位並不是一件十分簡單的事。”
方瀲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點頭“嗯”了一聲。
”其實像我們這種等級的醫院,一般是不收你們這樣學位的職工的,有些也是靠後臺關係進來的,這個你應該懂吧。“
護士長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現在有這麼一個工作,你看看能接受的了嗎,當然你也可以拒絕的。“
方瀲腦子裡閃現了一個畫面:一個地下室,一個排廢水管,一個上吊的女人。
不是記憶,似是幻想。
是高雄偉口中的前職工,是醫院的第六樓。
”我們科裡的事,小高應該給你說了一些吧。“
”其實我們這接收的傷人的精神病患者還是不多的,這麼多年我也沒遇見幾個,所以六樓一般也沒人,偶爾會送來一兩個,專管六樓的護士也很少,基本上就兩三個。“
”前不久一個管六樓的前護士……離崗了“,護士長停頓了一下又繼續道,”我們這次聘用是想讓你接她的班。“
傷人,離崗,接班。
這三個詞一直在她的腦袋裡晃悠,她覺得眼前就有一個大洞,一個熬湯的女巫就在洞旁,拋着媚眼:“跳啊,跳啊,你往裡面跳吧。”
然後就是宋雪梅帶着一波大媽大姨們在洞底下扭着秧歌,中間還圍着那兩棵樹,掛着紅底黃字的條幅,陽陽就坐在其中一棵樹上面寫着作業。
方瀲晃了晃腦袋,想要把這種奇怪的想法甩出去。
”那,現在還有人嗎,那裡面?“
方瀲的電梯卡還沒有辦下來,現在只能走樓梯上去。
她出門在二樓諮詢室裡見到了那個躲在廁所裡哭的孩子,旁邊還坐着一個穿白大衣的人,那人背對着她,把手放到孩子的腦袋上,使勁揉了好幾下。
方瀲覺得透過玻璃看過去那人還蠻可愛的,尤其是腦袋上還翹出來了一縷頭髮,朝天厥着,一副剛起牀的樣子。
她爬到六樓,打開了滿是灰塵的鐵門。
門還挺沉,方瀲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挪動這扇門,十分艱辛的在它與地板摩擦發出的“呲啦”聲中拉開了。
呼,方瀲長嘆一口氣。
方瀲轉身插上鐵門,鎖好。
雖是頂樓,但樓的位置並不是很好,大部分的窗戶都是朝陰開的,本就不明亮的樓層,在冗長的樓道的映襯下給人一種沉重感。
方瀲握住走廊上的欄杆,想要順着往裡走找到護理站,可卻摸了一手灰。
這個地方像是半個月沒打掃過的樣子。
往裡走,一共有四個房間,每個房間都間隔很遠,門是用鐵柵欄做的,每個房間都開了兩扇窗,一扇通向外面,一扇通向走廊。通向外面的窗戶開的很高,不用工具基本夠不到。通向裡面的窗開了一個小口,看來是平時遞送東西的。
四個房間,四個板牀,只有一個房間的牀上有着被褥。
護理站在走廊的最裡頭,成一個c字狀,裡面零零散散擺着四把椅子,其中一把上面靠近桌子的上面好像放着什麼東西,外頭蓋着羽絨服,帽子搭在桌子上。
方瀲放下手裡的包,打開走廊上的燈後就去廁所看看有沒有什麼抹布、墩布之類的。
廁所很乾淨,但是不知道爲什麼瀰漫着一股下水道的味道。
門後面的牆上掛着幾個墩布,墩布頭還裹着未拆封的塑料袋,很明顯是新的。
這是方瀲第一次進精神病醫院,而且還是空無一人的那種 。廁所有個小窗戶開着,往裡面吹着陰嗖嗖的小風。也可能並不陰嗖嗖,但至少方瀲是這麼覺得的。
”咳“,身後傳過來一聲輕咳。
除了自己以外沒有別人的精神病院,傳來了一個不是自己發出的人聲,即使是無神論者和馬克思主義的堅定追隨者也無法避免的顫抖起來。
方瀲覺得自己比村裡喂的大黃狗行動還要迅猛,身體裡的腎上腺素揹着一聲咳嗽激發出來,熱血直逼腦袋頂,嗖的一下就跑進了一個坑裡。
這時方瀲轉頭看見馬桶旁邊有着一個皮搋子,她手握皮橛子的杆,握的比拿注射器還順手,抄起傢伙就往外面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方瀲舉着皮橛子往外跑,直到跑出了廁所撞到了對面的牆上也沒見着有人。
莫非,這邪乎地兒,真的鬧鬼?
想着想着,方瀲就拍了自己一巴掌,怎麼着咱也是文化人,牛鬼蛇神咱萬萬信不得。
方瀲做預備狀,想要再起身去廁所瞧瞧。這時科室的門又被打開了,方瀲又舉起了皮搋子做保護狀。
不過這次是真的有人進來了。
來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護士,她的身前推着一個人。
方瀲與他們離得很遠,一眼看不出來被推着的人是男人還是女人,甚至是死人還是活人,但是能看出他很瘦,規規矩矩的坐在輪椅上,頭上壓了一個鴨舌帽。
”你是新來的小方嗎?“女護士推着那人走了過來問道。
女護士的動作十分嫺熟,推着輪椅有條不紊的向前走着。
”是的,您好。“方瀲看着女護士越走越近,輪椅上的人逐漸清晰了起來。
他非常瘦,臉頰上幾乎沒有肉,骨骼分明,鼻骨和顴骨十分突出,給人一種病弱感 。
方瀲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白的男人,這是一種近乎病態的白, 蒼白可以看到皮膚底下的紫色血管。
女護士把那人推到了房間裡,幫他摘下了帽子,黑色的頭髮瞬間散開了,還有幾根被頑強的靜電騷擾着,站在那裡隨風晃動,但就是不肯倒下。
方瀲看了好久,就在她快要相信那人是個玩偶的時候,男人眨了下眼。
這好像是他還存在的唯一證據。
女護士把男人上身穿的束身衣脫了下來,方瀲看着好奇的問道:
”這是什麼東西?“
女護士回答: ”束身衣,防止他在外面衝動傷人的。“
女護士拍拍他的肩膀,給他說可以上牀休息了,然後就走出來,從外面鎖好門。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安寧,在這裡幹了七八年了。“
方瀲點點頭想要開口,卻被安寧打斷了。
”我知道你,新來的護士方瀲,護士長都給我們說了。“安寧插話。
這一句”你們“着實讓方瀲有點疑惑,”你們“莫非指的是她和這個病人?
安寧明顯猜到了方瀲在想什麼,到處走了走,後來又去廁所瞧了瞧,沒有五秒鐘就從裡面提留出來了一個人,更準確地說是一個光頭小夥子。
”哎哎哎,姐,鬆手鬆手,我錯了。“光頭使勁扒着安寧拽着他耳朵的手,說道。
安寧一手叉腰說道:“叫你去樓下幹了一陣子就成這樣了是吧,幾天了,巴掌大的地兒連個衛生都幹不完。”
安寧放開了手,那個光頭被拽出來後就在地上坐着,還能看見握着的手機里正播着黃色小視頻。
光頭摸了摸自己的光頭,趕緊把手機息了屏,然後耍賴一樣坐在地上不動了,唉聲嘆氣道:
”陳姨在的時候,這種活兒都幹了,我這也是第一次上手……“
”旋轉,跳躍,我不停歇……“段曉冬,就是那個光頭,邊甩動着手裡的抹布邊唱道。
方瀲已經幹了半個多小時,墩了大半個樓道。
段曉冬基本每隔十分鐘就要涮一次抹布,每次涮完都要待上個十分鐘左右纔出來。
安寧昨天上的夜班,今天下午就已經回家了,醫院裡只剩下三個人:方瀲,段曉冬,還有那個不知名的病人。
這時,段曉冬開始沒話找話。
”我們這裡其實還是挺輕鬆的,基本都沒什麼病人,上一個空檔期我們都被調到下面三樓上班去了,哈哈哈,那裡面可比這兒有意思多了,人也多不像這兒空空蕩蕩的,放個屁聲音都能從這邊傳到那邊。“
段曉冬十分幽默熱情,他是科室裡稀罕的幾位男護士之一 。
看着段曉冬這個自來熟的樣子,方瀲也漸漸放鬆了下來。
她擦了把汗問道:“我聽說很多精神病人都是不傷人的,那,咱們這裡的呢?”
其實這個問題無論是高雄偉還是護士長,都沒有明確的告訴方瀲。
她看着段曉冬,那人像傻子一樣把手裡的抹布當二人轉的手絹一樣轉。
段曉冬說:“他們沒給你說嗎?咱六樓的病人都是有傷人隱患的,管得也比較嚴,住的都是單間。”
方瀲繼續問道:“那我們的安全能保證嗎?”
段曉冬又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哈哈大笑起來,拍着胸脯說:”沒事,哥哥保護你。“
方瀲翻了一個白眼。
既段曉冬多次迷惑發言後,終於正經了起來:”沒事,他們都進行藥物治療,也會打安定,空間裡也沒有什麼危險物品,房間裡還有自動報警系統,還是比較安全的。“
”而且白天我基本一直在這,晚上的話單人值班,哎呀,晚上他們反正都鎖在裡面了,根本沒什麼的,回頭我給你找個鐵棍子,你害怕就拿着,我看你拿着皮搋子不就拿得挺好的……“
方瀲想起來剛剛發生的事情,那場面讓她一陣臉紅。
”你閉嘴。“
段曉冬舉起雙手,手裡的白抹布舉着像投降一樣,說道:”行行行。再說了這裡面現在就一個人,而且估摸的比你還瘦呢,腿又斷了,真沒什麼的。“
聊着聊着,方瀲就墩完了整個走廊。
在經過那個男人的門口時,她往裡面瞧了瞧。
他平躺在牀上,白色的薄被蓋好,正好可以從腳蓋到腋下。他兩隻手臂緊緊的夾在身體兩側,手掌交疊放到胸前。
真的是活活的死人姿態。
段曉冬把腿翹在桌子上,悠閒得很:”到下班點了,你回家吧,今天晚上我值夜班。“
方瀲走到護理站拿起自己的包,問道:”他是怎麼了,都這樣了,也有傷人隱患嗎?“
段曉冬閉着眼睛養神:”嗯,前不久局子剛送進來的,叫什麼我忘了,好像是魏什麼,診斷的雙相。“
方瀲這時接了個電話,打開手機一看,是家裡打來的。
段曉冬之後呢呢喃喃了幾句,方瀲也沒聽到耳朵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