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瞧見沒。這是油畫,這是素描,這是水彩,你想學哪個?”活動區繪畫室的大爺看着對面坐着的人問道。
魏威摸了摸油畫,瞧了瞧素描,又嗅了嗅水彩,最後搖了搖頭,看向帶着他過來的方瀲。
”都不喜歡怎麼辦?“
方瀲瞥了一眼悠哉悠哉的看着她的魏威。
”你不唱歌,瞧你這腿一時半會兒也跳不了舞,不畫個畫你還能幹啥?你選一個吧。“
方瀲自作主張隨手拿過來一張素描放到桌子上,又把他推到了那張畫的面前。
”以後你從這裡出去了不能和原來一樣,怎麼着也得學上一門手藝。“
魏威眨了眨眼睛回答道:”就跟從監獄裡出來的學了一手木匠活一樣唄。“
大爺什麼都沒教他,就撂下一句”怎麼像怎麼畫“。方瀲第一次覺得醫院裡僱的大爺像是白乾的一樣,自己都能上這個崗。
自上次那件事後,魏威的狀況明顯好了起來,沒有原來那麼拘束了,適當的還會回你幾句話,開幾句玩笑。
方瀲覺得事情正在一步步向更好的情況發展。幾乎每天她都會推着魏威外出散步,或者去活動室培養一些興趣愛好。
魏威在旁邊咬着鉛筆頭,苦思冥想怎麼才能把這個圓畫圓,擦了一次又一次,抹的手掌上全是髒髒的筆屑。
方瀲拿出一沓彩色小紙,十分認真的疊着。
魏威一手撐着臉,一手拿着筆,這個角度過去正好可以看見方瀲,他手裡的鉛筆還在微微的顫動。
”疊什麼呢?“魏威問道。
”千紙鶴。你好好畫你的圓。“
魏威擺了擺手,說道:”我根本畫不圓。“
方瀲拿着幾片紙湊到了魏威的旁邊,仔細思考了一下:”你要不先畫個正方形,再切成圓?“
他仔細看了看,嗯了兩聲,很肯定的說道:”我覺得比起畫畫來說,我更喜歡疊紙。“
紙片在他的手裡三下兩下對摺,隨後就在掌心綻放出來了一隻乾淨整齊的千紙鶴。
方瀲表情沒變,心裡有一點小驚訝。轉身把桌子堆得一摞紙片放到他面前。
”疊吧,我已經疊了五十多個了,你再疊上二三十個就行。“
魏威和她這天下午在活動室裡從天還亮着坐到天黑,其實大部分時間都是魏威在擺弄他那個圓,方瀲疊着她的紙,二人時不時還交換一下作業,互幫互助互利互惠一下。
方瀲把疊完的一小堆千紙鶴放到了一個小罐子裡。
問道:”你跟誰學的疊紙啊,男人都卷的這麼厲害嗎?“
魏威思考了思考,摸了摸下巴,下巴上還有着幾天沒刮過的淺淺的胡茬。
”原來給我妹妹疊的,她挺喜歡這些東西的。“
方瀲在醫院附近的小區租了一個不足五十平的小公寓,她倒也不覺得屋子小,畢竟自己的東西也沒有多少,不怎麼佔地方。
方瀲擡回了醫院發的一桶油,搬到了不足半步大的小廚房裡。
打開煤氣,倒入一點油,放進去幾粒花椒大料炒一炒,整個屋子立馬充滿了暖呼呼,香噴噴的煙火氣,這讓她覺得靈魂也像找到了家一樣舒坦。
她把胡蘿蔔切成細細的絲,倒進鍋裡慢慢炒熟,炒軟,再撒上一點鹽,隨後一份清清淡淡的小菜就出鍋了。她把菜和剛剛騰好的饅頭擺到桌子上,嚐了一口,味道正好。
也許是最近魏威狀態好轉的原因,雖然方瀲幾乎天天都要上班,但是覺得心裡比前幾天要輕鬆許多。
方瀲剛把一口菜送到嘴邊,門鈴就響了起來。
平時也沒有什麼人來串門,剛剛到一個新環境的方瀲更談不上有什麼朋友了。方瀲以爲會是鄰居有什麼事情過來按門鈴,於是就走了過去從貓眼往外看了看,走廊空空的沒有人。
方瀲以爲是別人家的門鈴聲響,就打算回去繼續吃飯。可是剛走了幾步還沒等回到座位上的時候,鈴聲又響了,這次她十分確定是自己的門鈴發出了聲音。
果不其然,她從貓眼裡看到了一個人,一個臉頰紅撲撲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快要睜不開的人。
這人正是封科苗。
方瀲長嘆一口氣,就靠在了門前,想要等着他自己離開。但是門外的那人始終不肯停息,像一個機器一樣每隔幾分鐘都要按一次門鈴。
方瀲本想着要和他耗下去,但卻又無奈,怕大晚上把鄰居吵醒,最後選擇了把門打開。
滿身酒氣,滿臉通紅的封科苗癱坐在樓梯的一階上,身上穿着一件白襯衫,懷裡抱着的是揉成一團的西服上衣。
他眼神懵懂,像個等待被擼的狗一樣,擡頭看向了走出來的方瀲。
他揉了揉眼睛,跌跌撞撞的走到了方瀲面前,說:“你終於出來了。”
方瀲聳了下肩膀,雙手叉腰,問道:“有話直說吧,這麼晚要叫別人看見了也不好。”
“真的,真的對不起,”封科苗像個孩子一樣,手緊緊的捏着自己的衣角。
方瀲想起那天,他跟着導師去別的醫院考察了好幾天,連續好幾天她給封科苗發微信,他都很晚的時候纔會回上一條信息,無非“嗯”,“好”之類的。
幾天後方瀲在醫院的食堂吃午飯的時候,看見了遠遠的坐着一個人,那個熟悉的身影一看就是他。
他回來了,怎麼不告訴我。
方瀲滿腦子充斥着的都是這句話,她端着飯盆蹭到了封科苗身邊,“咣”的一下,十分氣慨的坐了下來。
”什麼時候回來的,吃飯怎麼不叫上我?“
方瀲拿着筷子捅了捅坐在左邊的封科苗問道。
他回頭,看了一眼方瀲,滿眼的冷漠,藏都藏不住。
”我們分手吧,繼續下去是不會有結果的。我本科畢業,你大專畢業,我是醫生,你是護士,談不到一塊去,我家裡人也不會同意的。“
方瀲一呆,好像根本沒有聽清他說什麼一樣:”什麼?“
”分手吧。“
封科苗拿起盤子,收好筷子,打算起來要走。
這時候,一隻手拉住了他白色的衣袖。
方瀲低着的頭擡了起來,仰看着他,好像地位就自然而然的屬於劣勢一樣。
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違心的說過一句話。
”本來就是跟你玩玩的,本打算好聚好散,分手也沒有必要踩別人一腳,再踢開吧。”
方瀲想起了曾經她藏在枕頭底下準備求婚的戒指,第二天被她一手扔到了垃圾桶裡。
大致是什麼原因,其實她看出來了。
劉萌天天用的漱口水落到了他的桌子上,方瀲自然看得到,畢竟她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
她就是想等着,想體體面面,不是那麼撕心裂肺或者落魄的跟他爭論些什麼,等着他一個解釋,等着他一個結果。
她想把自己僞裝成一個瀟灑的女人。
”傻子,什麼都想要雙倍的嗎?“方瀲問道,”這回有了前途,還想回來找我的原諒的嗎?爲了什麼呢,腳踏兩隻船給生活來點刺激嗎?“
封科苗很高,突然腿一軟,整個身體向下一落,腦袋正正好好的磕在了方瀲的肩膀上。
”我還可以後悔嗎?你告訴我我還有這個機會嗎?“封科苗呢喃道。
方瀲壓制着心臟裡那一點點異常的顫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全是他身上的熟悉氣息和酒味兒。她把手伸到他的上衣兜裡,掏出來了手機,點了一下通話記錄裡最多的那條,劉萌。
等待聲過後,那邊接起了電話。
”我是方瀲,封科苗在我家門口耍酒瘋呢,你過來把他接走吧。“
護士長難得的給她放了一個爲期兩天的小長假,說是這幾天太忙了,讓她好好歇歇。
等到方瀲歇完後,就開始了無休止的上班和倒班,以至於家裡的蘋果都快生蛆了也來不及丟。
安寧到一樓去取了今天的午飯,今天的是肉末茄子蓋飯,茄子上的糖色看起來很棒,光打在上面感覺十分可口誘人。
安寧打開魏威屋子的小窗口,把飯放到了桌子上,飯上還躺了一把勺子。
”午飯時間到了,起來吃飯吧。“
今天的魏威看起來有些悶,也許是用被子蓋住腦袋睡覺的緣故,他的頭髮就跟把掃帚一樣,立起來了好幾束。
他起來晃了晃腦袋,在被窩裡偷偷但卻使勁的擰了一把自己的胳膊。
隨後走了過來拿起飯上的勺子,挖了一大口米飯送到了嘴裡,大約嚼了二十多下,像嚥了一塊磚頭一樣嚥了下去。
”我吃不下去,你收了吧。“
就在安寧正要進去收碗的時候,六樓的門開了一下,進來了兩個人,前面的是剛剛下去的段曉冬,後面跟着一個女人,安寧從來沒有見過。
女人穿着一個黑色的連體小皮裙,腿上是肉色的薄絲襪,腳蹬着一雙紅色的高跟鞋。時髦的裝扮像是剛剛走秀回來一樣。她長的小巧好看,還披着長長的栗色捲髮。
安寧看了過去問道:“這位是?”
方瀲不知道魏威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想知道,但感覺不能知道。
不止一個人給她說過,醫患關係需要距離,距離太近就很容易產生依賴關係,最後甚至收不了場。
雖然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雖然自己只是個小護士,但她真就特別希望他好起來,特別希望他的家裡人能來看看他,可能因爲他是她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病人。
夜裡打的一針又一針鎮定劑和安眠失效的時候,她就坐在他屋子的門口,等着他一隻一隻往外面遞疊好的彩色千紙鶴,僅僅一晚上就積累的滿滿一大罐子。
”段曉冬,我來接你班,你回家補覺吧。“
方瀲走了過來,對着坐在板凳上看手機的段曉冬說道。
”嗯。“
段曉冬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圍脖,幾下就圍了上去。
臨走前,段曉冬給她說:“對了,今天魏威的家屬來探望了,現在安寧姐和他們在樓下的見面室呢。”
方瀲換好衣服,拿起抹布和墩布想要去洗洗涮涮搞個衛生。
她剛走到廁所的洗手檯邊上,就看到了一個手機放在了臺子上。方瀲拿起手機仔細看了看,發現這就是段曉冬的。
而現在離段曉冬剛下樓也沒多久,方瀲想着她要腳步快一點怎麼着也能趕過去。
她放下手裡的活,抓着手機立馬去追人。
方瀲下到最底層,這時候正是醫院裡交接班的時候,走廊裡人不少,她便滿滿的放慢了腳步。直到走近最靠近門口的一個房間。
她看見安寧坐在門口寫着什麼東西。
方瀲知道,魏威現在就在裡面。
她向裡面看去,發現裡面的那個人並不是自己想象中溫婉的母親或者嚴厲的父親。
魏威坐在一邊,一個年輕女人坐在另一邊。
她聽不見裡面的人說話,就看着魏威在那裡坐着,一會兒開口說一句,一會兒停下來扣扣自己的手。
驀地,女人走到魏威的面前,居高臨下的姿勢俯看着魏威。
大約五秒之後,一個讓方瀲沒想到的事情走向發生了。
女人彎下腰擁吻上了魏威,一隻手摟着他的脖子,一隻手攥住他的胳膊。
此時的魏威好像有一點呆,也許是他穿着束身衣的緣故,沒有辦法做出什麼行動。
隨着女人的嘴脣一點點的蠕動,方瀲越來越揪心起來,放在門把手上的手一點點擰緊,最後馬上要推門而入,叫停這場情感的燃燒。
可誰知,下一秒局勢就發生了反轉。
女人踉踉蹌蹌的離開了魏威,用手擦了擦嘴角滴着的血,眼神中的疑惑顯得整個人都十分的狼狽不堪。
他咬了一口。
在手腳都動不了的情況下,咬了一口。
魏威回頭,看向外面站着的方瀲,做了一個口型。
她看清楚了,那是“回家”。
他想要回到六樓,那個屬於他的暫時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