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 佛珠奧秘
一座華麗的大宅子前,三扇黑漆大門油光閃亮,十來個龜奴油頭鮮衣、低頭哈腰,招呼着來往的客人。外面只見到低矮的粉牆裡面楊柳依依、山石累累,一間間門楣裝飾得流光溢彩的小屋子裡,傳來陣陣絲竹之聲。這樣的綵樓繡閣,便是越西最高級的青樓——清吟小班。剛開始那些被鴇母買來的女子,養到十一二歲,便請琴師教唱戲,一直教導到能夠單獨唱爲止。後來,不只是唱戲,漸漸發展到琴棋書畫樣樣在行,有的女子甚至成爲風靡一時的名妓,風頭遠遠賽過那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若說起青樓的豪華程度和女子的才藝素質,清吟小班在越西的青樓之中可以說得上是首位,當然,這些被精心培養過的女孩子們,自然價格也是高昂的。
深夜,薛貴哼哼唧唧地從清吟小班裡頭出來,他喝了酒,喝得醉醺醺的,身邊帶着四個護衛,其中一人提着一盞燈籠。他一邊搖搖晃晃地走着,一邊唱着荒誕不經的戲曲兒。就在此刻,他眼前有個黑影子一晃,薛貴嚇了一跳道:“有人!快!去看看!”
立刻便有兩個護衛飛奔一樣地去了前面巷子裡頭巡視,薛貴四處東張西望,卻久久不見那兩人回來,四周又陰森森的,他頓時有點害怕,呵斥另外兩個人道:“別等了,快把我的轎子喊過來!”轎子是停在前面不遠處的巷口,提着燈籠的護衛連忙道:“奴才這就去!”
然而,就在這時候一陣風吹過來,那燈籠一下子滅了,薛貴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護衛慘叫了一聲,緊接着,另外一個護衛也突然倒在了地上。他尖叫了一聲,扭頭就往後跑,誰知還沒跑兩步,就被人從後面拎住了領子,他拼命掙扎,突然一把雪亮的匕首,一把插進了他的心口,他慘叫一聲,那人卻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接連又是數刀下去,直到他徹底嚥氣爲止。
這時候,不遠處傳來人聲,彷彿那清吟小班裡頭的人聽見了動靜出來查看,燭火一下子亮了起來,持刀者冷笑,扭頭就跑,原本就差兩步可以藏身於小巷,卻意外被打更的人發現,他頓時變了顏色,還沒來得及抓住打更者,對方已經一路狂奔地喊起來:“殺人啦!殺人啦!”他的心頭一慌,立刻聽見到處都有響動,彷彿有人從四面八方趕過來。在千鈞一髮的時候,突然有人在耳邊低聲喝道:“還不快走!”他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提了起來,飛檐走壁一般,被人擄走了。
那人一直到了一個陌生的巷子口,纔將他丟在了地上。他嗆了風,猛烈地咳嗽了起來,卻聽見一個淡漠的聲音道:“溫小樓,敢去刺殺戶部尚書之子,你真是長本事了啊!”
這聲音,異常的熟悉,他猛的擡起頭,就見到前面一輛馬車的簾子掀起,李未央正瞧着他,面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竟然是她派人救了自己!溫小樓咬牙,道:“小蠻那場戲,是他想法子哄騙了她出去……送給元毓糟蹋!所以,他是該死!”
李未央笑了笑,道:“是啊,他是該死,可他是戶部尚書的兒子,你殺了他,想過後果嗎?”
溫小樓冷笑一聲,道:“我既然敢做,當然知道有什麼後果。”
“薛貴爲了討好元毓,經常從中穿針引線,做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的確該死。但是,薛貴是戶部尚書最寵愛的小兒子,他不會善罷甘休的,剛纔我若是不幫你,任由你被捉住,恐怕明天這世上就沒有溫小樓這個人了吧。”李未央輕輕巧巧地說着,不含一絲情緒。
溫小樓輕輕閉上了眼睛,不再開口。
當今天李未央發現溫小樓不哭不動,甚至連一句責備都沒有的時候,她就已經懷疑他會有所行動。再然後,被她發現了班主的屍體,只不過,那班主是自己投繯自盡的,沒有任何人證明他的死和溫小樓有關,但李未央還是確定,班主一定是死在溫小樓的手上。
李未央立刻就決定,仔細的觀察他。如果溫小樓沒有任何腦子地衝出去殺了薛貴,那她就任由他自生自滅,但他精心地安排了時間、地點,甚至已經策劃好了逃跑路線,若非那個打更者突然出現,他可能會全身而退。正常人在殺人的時候也許會策劃得如此細緻,可溫小樓是在剛剛失去小蠻,神智和精神都處在崩潰邊緣的情況下這樣做,那就十分令人驚訝了。
“我想知道,班主是怎麼死的——”
溫小樓靜靜望着李未央,道:“不錯,班主是我殺的,我故意誘他喝酒,然後將他掛在了繩子上吊起來,再僞造了自己不在的證據。我殺他,是因爲他明知道小蠻去會發生什麼事情,卻故意裝作不知道,這是助紂爲虐。隨後,我到處打聽了薛貴的出行路線,平時他見什麼人,去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身邊帶的人最少。平日他身邊都會有七八個護衛,但因爲剛剛娶了新婦,薛尚書管教的很嚴,所以他只有偷偷摸摸從薛家溜出來逛青樓的時候帶的人才最少,這四個人都是他的心腹,平日裡不知道幫他做了多少惡事,所以我算準了時間,找機會殺了他。不光是他,我還預備殺了元毓——”
“殺了元毓?”李未央嗤笑了一聲,道:“你以爲元毓和薛貴一樣嗎?他身邊有多少護衛,你還沒靠近他,就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
溫小樓看着她,道:“是的,我不能,所以我選擇先殺了薛貴,再圖謀後事。”
還真準備刺殺元毓啊——李未央搖了搖頭,像是斷言道:“你殺不了元毓。”
溫小樓輕輕一震,低下頭,想了想,突然道:“你說得對,他纔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可我卻沒有能力殺了他。”隨後,他突然走了幾步,跪在了李未央的面前,“我求你,替我報仇。”
“替你報仇?”李未央突然笑起來,道:“我爲什麼要替你報仇?”
溫小樓盯着李未央,月光之下,她的面容清秀、溫柔,卻十分的淡漠,像是沒有正常人會有的感情,良久,他突然笑了起來,道:“因爲,你也想讓元毓死。”若非李未央跟元毓有仇,爲什麼冒這麼大危險幫助自己呢?這是說不通的。
是肯定句,而不是問句。果然是個聰明人。李未央點了點頭,很認真地道:“是啊,我想讓他死,不過,不光是他一個人。”
溫小樓震驚地看着李未央,道:“你的仇人究竟是誰?”
李未央語氣很平和,道:“這一點,你並不需要知道,你要知道的是,我的目標和你一致,這就足夠了。”
溫小樓看着李未央,目光之中陰晴不定,李未央失笑:“你一無所有,我沒有什麼好圖謀的,不是嗎?”
溫小樓想了想,深深低下頭去,道:“只要你替我報仇,我什麼都願意聽你的。”
李未央嘆了一口氣,趙月一直在旁邊看着她,卻輕輕搖了搖頭。小姐並不需要溫小樓,她不過是想要救他而已。對於溫小樓,小姐好像格外寬容,不,不是對溫小樓,而是對死去的小蠻。從一開始,小姐本可以利用小蠻接近元毓,她卻故意縱火替她解圍,接着還給她銀兩讓她離開,甚至現在救下溫小樓,這一切都是因爲小蠻。趙月想了想,若有所悟,小姐是被小蠻的笑容打動了嗎?
的確,那孩子受過那麼多的苦難,卻有那麼燦爛的笑容,連她也是第一次見到,
李未央瞧見溫小樓踉踉蹌蹌往回走,她突然叫住了他:“我送你一程吧。”
溫小樓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那就多謝了。”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只是和趙月坐在馬車的外面,卻不進入車廂之內。等馬車行駛了大概半個時辰,他突然道:“就到這裡吧。”
李未央掀開車簾,看了一眼這樸素的宅子,青牆灰瓦,門樓破舊,上面只有一塊木頭的匾額,寫着慈幼局三個字,她看了溫小樓一眼,道:“這是何處?”
溫小樓跳下了馬車,道:“這是越西的慈幼局,專門收養遺棄的孩子。”
李未央皺眉:“這我當然看見了,我是問你,來這裡幹什麼?”
溫小樓俊美的面上露出一絲苦笑,道:“是啊,我也想知道她來這裡幹什麼,明明我們都已經那麼窮了。”
李未央微微愕然,幾乎有一瞬間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然後,她看見他上去敲門,一個年老的婦人來開門,身上穿着布衣,臉上的皺紋很深很深,她看見溫小樓,臉上立刻露出笑容:“小蠻那丫頭今天沒有來嗎?”
聽見小蠻的名字,李未央覺得吃驚。溫小樓和小蠻到大都不過一個月,平日裡都在專心唱戲,怎麼會認識這裡的人呢?而且看這個老婦人,似乎還不知道小蠻已經死了,還巴望着她來看望。溫小樓笑了笑,臉上看不出一絲悲傷的痕跡:“她啊,出遠門了,我來替她看看你們。”
老婦人便理所當然地開了門,道:“快進來吧,外面冷。”隨後,她看見了一身華服、面色清冷的李未央,頓時驚訝,道:“小姐,若是要佈施或者領養孩子,現在可不是時辰啊!”
李未央皺眉,溫小樓解釋道:“她是小蠻的朋友。”
老婦人狐疑地看了一眼李未央,像是不明白小蠻怎麼會認識這樣有錢的朋友,但她沒有多想,把門開得更大了一些:“先進來再說吧。”
李未央走進了院子,這院子裡一共七八間屋子,每一面牆壁都裂着縫隙,恐怕到了冬天冷風一定拼命往屋子裡灌,沿北牆放着兩口缸,缸蓋上老瓷碗扣着剩飯,從缸裡散發的酸味裡還微帶着一股黴味。李未央還沒站穩,便被一團黑色的東西撞了一下,趙月一把提起了那團東西,在光亮處一照,卻是一個滿臉黑泥的小女孩,睜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李未央。老婦人連忙上來斥責:“你這丫頭怎麼這麼莽撞,還不快跟客人說對不起!”
小女孩被趙月放下來,乖乖說了句對不起,就快步跑到了一邊的水缸後面躲了起來,露出一雙大大的眼睛盯着李未央。
“這是越西專門收養孤兒的地方,有好多孩子都是因爲天生有缺陷被遺棄了,小蠻從一個月前到大都開始,就總是偷偷給他們送錢來。”溫小樓這樣說着,表情很淡漠,可李未央卻覺得,他好像馬上就要失聲痛哭了。
李未央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屋子,裡面傳來孩子們喧鬧的聲音。她覺得很荒謬,小蠻一直在生病,連自己都養不活,居然還跑來看這些被人遺棄的孩子,甚至給他們送錢?簡直是一個瘋子。
李未央是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她不能理解世界上怎麼會有小蠻這樣的人,明明那麼窮、那麼卑微,卻還要去幫助別人。是,她見過很多有錢的夫人小姐們做善事,但那些人大多數是爲了賺個好名聲,真心做善事的也不過是爲了自己修什麼來世,世上居然有這種自己都活不下去,還要幫助別人的人,不是傻瓜就是蠢蛋!那邊的小女孩還在悄悄看着李未央,好純淨的眼睛啊。李未央凝視着她,看着這樣的眼睛,小蠻纔會這樣乾淨嗎?
這時候,屋子裡涌出了七八個孩子,他們明顯是聽到聲音才跑了出來,害怕地看着他們這些外人。
李未央一個一個仔細打量,有個孩子眼睛看不見,一直被其他孩子拉着;有個孩子沒有手臂;有個孩子坐在木頭的簡陋輪椅上;也有身上不帶殘缺的女孩子,顯然是被重男輕女的父母丟棄的。有的長的很漂亮,有的很尋常,卻個個都很瘦弱。
這時候,一個膽大的小男孩崇拜地看着趙月腰際的長劍,“姐姐帶着劍……一定很厲害吧?”
趙月窘迫地看着那小男孩,彷彿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另外一個批評道:“纔不會,小蠻姐姐會唱戲,她才很厲害!”
另外一個孩子仰起頭看了一眼溫小樓,顯然對他是有印象的,說,“小蠻姐姐說下次來的時候就帶熱乎乎的包子給我們,她什麼時候纔來呢?”
老婦人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每年朝廷都撥下銀子,可是需要銀子的地方太多,到了我們手裡已經很少了,孩子們要吃飯,有的還經常生病,所以就沒什麼錢了。好在經常有好心的貴夫人給一些施捨,小蠻姑娘也經常送吃的過來。”
李未央看着這一個個眼巴巴的孩子,突然抿緊了嘴巴,不說話了。
溫小樓淡淡地一笑,“不理解對不對?我也不理解,我和你一樣,都是自私的人,我想要利用你的錢來救小蠻,你想要利用我們來達到目的,但這世上並不都是你我這種人的。”
李未央冷笑了一聲,道:“不是不理解,是覺得她有病,還病的不輕。”
溫小樓只是嘆了口氣,蹲下來摸了摸一個小孩子的頭,道:“是啊,她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李未央的神情慢慢平靜了下來,她看了看這些孩子,不知爲什麼眼圈有點發熱,語氣卻還是硬邦邦的:“小蠻是這樣,你也是這樣,你和她不是非親非故嗎?聽說當年你是從街上撿了她回來的。”
溫小樓愣了愣,低下頭道:“我原本……我原本是……”他原本是學唱戲的時候被師傅打了,所以想着再給師傅找個徒弟回去,陪他一起受苦纔好,誰曾想看到小蠻那雙天真得不染一絲雜質的眼睛,竟然會認下她做自己的親人,甚至照顧了她這麼多年。
突然有個孩子,怯生生地拉住了李未央的裙襬,她彎下腰,看着這孩子,卻是剛纔那個躲在水缸後面的女孩,她很認真地問道:“小蠻姐姐什麼時候會來?我等着她教我唱曲。”
李未央心頭略微刺痛,下意識地掙脫開,取出一張銀票塞進了那老婦人的手中,低聲道:“趙月,咱們走吧。”說着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誰知走到門口,卻迎頭撞上了一個人。那人哎喲一聲,差點從臺階上滾下去,李未央連忙扶了那人一把。那人身後的婢女慌了,提着燈籠上來:“宋媽媽,您沒事吧!”
宋媽媽年紀四十左右,一身青衣羅裙,狐皮背心,頭髮梳理得絲毫不亂,看起來乾淨利落。剛纔她似嫌後面婢女走得慢,先行上了臺階,不小心撞到了李未央身上,好在李未央動作快,她纔沒有整個人跌下臺階。剛要道謝,下意識地低頭瞧了一眼,恰好見到月光下那一隻雪白的手腕上戴着佛珠,頓時愣住了,猛地擡起頭來,盯着李未央看。
李未央見她無事,便收回手,淡淡道:“抱歉。”其實雙方都有過失,她心緒不好,而那人又過於着急,兩人撞在一起了。
趙月匆匆跟着李未央離去,那宋媽媽卻愣在原地,半天都未開口。婢女奇怪地看着她:“宋媽媽,您不是說下午不小心落下了東西來取嗎,怎麼在門口站着不進去?!”
宋媽媽整個人卻像是如遭雷擊,站在門口話都說不出來,婢女有點害怕:“宋媽媽,您這到底是怎麼了?”
宋媽媽猛地醒過神來,一把抓住那婢女道:“曼兒,剛纔那位小姐呢?去了哪裡?”
曼兒驚訝,道:“啊?剛剛上了馬車,往……往那邊走了!”
宋媽媽神色大變,扭頭就下了臺階,飛快地上了一邊的馬車,吩咐車伕道:“快,追剛纔那輛馬車!”
曼兒越發吃驚,趕緊追上去,口中連聲喊道:“宋媽媽!宋媽媽!”然而宋媽媽向來穩重的人,今天卻像是撞見鬼了,拎起裙子完全不顧形象地就跳上了車,曼兒在後面大聲地喊着,那馬車卻絕塵而去,宋媽媽完全把她忘了。
負責照看慈幼堂的老婦人吃驚地走了出來,提高了燈籠一照,道:“這不是曼兒姑娘嗎?怎麼就你一個人在這兒站着?”
曼兒回過頭,一張俏麗的臉孔完全垮了下來,道:“劉姑姑……這,我也不知道啊,平時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剛纔看見那小姐就像是瘋了一樣,什麼也不管就往車上跳,我還聽見她吩咐車伕去追呢?奇了怪了!對了劉姑姑,剛纔那位小姐是誰?”
劉姑姑皺眉,道:“這……我也不知道,跟剛纔的溫老闆一塊兒來的——”她扭過頭,到處尋找溫小樓,可卻已經不見蹤影了。劉媽媽吃了一驚,道:“今兒是怎麼了?一個個都這樣?!”
曼兒還望着馬車消失的方向,道:“是啊,這是怎麼了?”
宋媽媽坐在馬車上,心裡頭卻是緊張到了極點,她剛纔幾乎懷疑自己看錯了,可那條佛珠串,絕對沒有錯,一定是的!當年是她親手把佛珠串兒掛在了小姐的脖子上,那……剛纔那個女孩子……她仔細地回憶着,對啊,那神態,那笑容,跟年輕時候的夫人還真是有三分相似,一樣都是那麼的漂亮,溫和!宋媽媽越想越興奮,對,她一定是丟失了多年的小姐!夫人這麼多年來踏破鐵鞋尋找的小姐!她想到這裡,掀開車簾催促道:“快!快!再快一點!一定要追上前頭那輛馬車啊!”
這時候,趙月發現了後面那一輛緊追不捨的馬車,她擔心被人發現了行蹤,便吩咐車伕道:“往人多的地方走!”
這個時候,人多的地方唯有越西南大門的夜市了,車伕一甩鞭子,便向南大門的方向而去。李未央輕聲道:“怎麼了?”
趙月道:“剛纔咱們瞧見的人追上來了?小姐,你認識那個人嗎?”
李未央回憶了一下剛纔那位宋媽媽的相貌,不由搖了搖頭,道:“不,我不認識。”她想了想,道,“待會兒在人多的地方停下馬車。”
趙月低聲應了一聲是,便吩咐車伕在人多的地方停了車。李未央和趙月下了車,走入了人羣之中。宋媽媽看馬車停下了,心跳激動得馬上就要停止一般,趕緊地吩咐馬車伕停下,自己跳下馬車就去追李未央。這時候,兩邊的小販都在拼命地推銷東西,拉扯着來往的客人,宋媽媽被人扯了兩回,幾乎要發怒,一回頭卻不見了李未央,她急壞了,瞪大了眼睛四處尋找,終於透過密不透風的人羣,找到了那一抹白色的影子,便趕緊追了過去,等她要到李未央身邊的時候,一個晃眼,人卻不見了。
周圍的人們熙熙攘攘,宋媽媽卻孤零零地站在路中間,彷徨地到處張望着。
她不知道,此刻李未央就在旁邊二層的酒樓雅間內,看着人羣中的宋媽媽。趙月道:“小姐,這人爲什麼一直追着你?”
李未央看着宋媽媽,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落兩道陰影,輕聲地道:“是啊,她爲什麼要跟着我呢?”
這位宋媽媽,究竟是什麼來歷,李未央心想,這真是要好好打探清楚了。
越西城內禁止設戲院,所以戲院全部設在東陽門外,方圓三四里地之間集中了幾乎全越西的所有戲院。一大清早,便有一輛華貴的馬車停在了這裡,宋媽媽從馬車裡出來,開始一家家戲園子的尋找,因爲慈幼局的劉姑姑只知道這溫老闆是唱戲的,卻不知道是哪一家。
遇到關門的,宋媽媽就取出錢袋裡的銀子給門房,打聽有沒有一個叫溫老闆的戲子。有的人家正在排場子,她就買一張票入內,先看前臺,再找後臺,卻都沒有找到。隨後她就到處打聽,看誰家有沒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戲子,姓溫的?所有問到的人都搖頭,不是不幫忙,實在是姓溫的人不少,一個個找過去,十來家戲園子都找遍了,問遍了,一直找到傍晚,卻都沒有打聽到任何消息。宋媽媽一次次頹喪地回到馬車邊上去,向馬車裡的人稟報情形,可是那人卻似乎很堅持,非要找到不可。於是,他們便繼續換了地方,終於,到了所有戲園子都燃起燈籠蠟燭的時候,她們找到了天香園門口。
門房說戲班子的老闆上吊死了,如今的新老闆就是姓溫,也是個名角兒,人們都叫他溫老闆,宋媽媽早已走累了,旁邊的兩個丫頭曼兒曦兒一直攙扶着她一家家去問,這時候聽到有了消息,頓時兩眼放光,回到馬車上將一切細細說了。那門房就見到馬車的簾子動了一下,竟然出來一位貴夫人,雍容華貴,落落大方,明眸皓齒,眉目如畫。來戲園子裡看戲的達官貴人算是極多,卻也從未看過如此氣派的夫人,門房都是看呆了,然而那夫人卻像是已經等不及一般,快步向內走去。走到臺階上卻不知爲什麼突然腿腳發軟,旁邊的宋媽媽連忙扶着她:“夫人,您小心。”
小姐都丟了十八年了,現在突然有了消息,夫人的心情可想而知,但不論如何,得先確定了再說啊!宋媽媽心中想着,口中勸說道。
那貴夫人在臺階上站了片刻,定了定神,像是要將快要跳出來的心吞回去,這才走了進去。有人在前引路,院子裡隱有胡琴悠揚,夫人隨着樂聲過去,繞過一株古樹,才見庭院之中,有個年輕男子穿着一身戲服,正在練戲。
這是一把金嗓子,若是換了任何時候,她都會好好欣賞,可現在——實在是沒有忍耐的心思!她心中焦急,旁邊的僕從已經上去通報道:“溫老闆,有一位夫人說是來找您!”
溫小樓止了唱詞,回過神來,見到一位衣着華麗、氣質高雅的貴夫人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吃了一驚,隨後,他看到了一旁的宋媽媽,面上泛起狐疑的神情。
宋媽媽趕緊上前一步,道:“溫老闆,昨兒個晚上,咱們在慈幼局門口見過,您還記得嗎?”
事實上,宋媽媽根本沒瞧見溫小樓的長相,只顧盯着李未央了,而且當時溫小樓剛剛殺了人,正是緊張的時候,見有客人到了,趕緊就躲避了起來,卻沒想到這位宋媽媽居然會找到這裡來,他略一猶豫,幾乎想要否認,卻聽見那貴夫人道:“溫老闆,昨天和你一塊兒去慈幼局的那位小姐,你可認識嗎?你知不知道她住在哪兒?”
溫小樓原本要否認的話,立刻收了回來,仔細打量着眼前的來人,他有點疑惑,難道對方是衝着李未央來的?他想了想,道:“是,昨天我是帶着一位小姐去了慈幼局,不知道夫人爲什麼要找她?”
然而,他的話剛問出口,宋媽媽卻鄭重地遞了一錠金子過去:“這是我家夫人的一點心意,若是你能告知那位小姐的來歷,必定有厚禮送上。”
溫小樓更加吃驚了,他看了一眼手裡的金子,有點不敢置信,出手竟然這樣大方?這位貴夫人到底什麼來歷?他猶豫片刻,道:“不是我不想說,實在是那位小姐也只是個戲迷,經常會來戲園子裡看戲的。因爲我偶爾說起慈幼局的生活困苦,那小姐動了惻隱之心,便讓我帶着去看看——”
事實上,這話有不少疑點,人家小姐要看慈幼局,自然可以想法子自己去,何必要一個下九流的戲子帶路呢?雖然在場的人素日都是無比精明,可此刻,誰都不會去深究,那貴夫人竟然不顧身份,上前一步追問道:“你可知道她住在哪裡?”
溫小樓當然知道,只不過他在沒有問過李未央的意思之前,是不會隨便透露她的行蹤的,所以他的面上故意爲難道:“這……我這樣的身份,怎麼好探究人家的住處呢?”
那貴夫人卻像是受了很大打擊,整張面孔都白了,搖搖欲墜的模樣,旁邊的宋媽媽趕緊扶着她道:“夫人,這麼多年都等得了,這一時半刻有什麼等不得呢?咱們在戲園子裡守着,還怕那小姐不來嗎?”說着,她看了一眼溫小樓,笑道,“這位溫老闆,煩請您陪我們夫人一塊等着,直到那位小姐上門爲止。”
溫小樓揚起眉頭,一雙眼睛帶了精光,帶了三分好奇五分試探道:“這……怕是不妥吧。”
宋媽媽微微一笑,說話之間竟然有一份壓人的氣勢:“這位是齊國公夫人,有什麼不妥嗎?”
溫小樓完全愣住,縱然他早已猜到眼前的貴夫人來歷不凡,卻沒想到竟然是郭氏的人。說起郭家,在越西曆史上乃是綿延了近三百年的顯赫世家,第一代顯赫人物郭成,擁立帝王有功,官拜大司馬,自其之下郭家每一代必出豪傑人物,不管皇帝怎麼換,朝代怎麼換,朝堂之上永遠都有郭氏的一席之地,其家族人物之衆、影響之大、貢獻之卓著、血統之高貴,皆有目共睹,令人欽羨。
在前朝的時候,郭家聲望一度到達頂點,曾有樑王向郭家求娶千金,然而卻被郭氏婉言拒絕,樑王去向當時的皇帝成帝告了一狀,成帝卻笑言道,郭家的女兒我都娶不到,何況你呢?樑王當天回去就氣得吐血,一時傳到人盡皆知。到了如今,郭氏位列越西十大望族,聲勢絲毫不遜於裴氏,真正的煊赫世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先任齊國公郭祥,娶先帝之妹陳留長公主爲妻,按照輩分他是此代皇帝的姑父,現任齊國公郭素掌管兵權四十萬,妹妹郭惠妃深受皇帝敬重,而眼前的女子,竟然是齊國公郭素的夫人……
溫小樓一時之間,不由以爲自己是在做夢。
這種煊赫世家的貴夫人,怎麼會出現在自己面前呢?而且還點名要見李未央——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溫小樓派人傳了訊,請李未央立刻來戲園子一次,李未央接到消息,不由十分奇怪。昨天晚上她已經派人替溫小樓善了後,現在他應該老老實實在戲園子裡唱戲,裝作沒有破綻纔是,怎麼突然要見她呢?雖然心中疑惑,但她還是按照約定去了戲院。可是剛走進了雅間,就見到一個貴夫人跌跌撞撞地跑出來,一把抓住了她。
李未央驚訝地看着眼前的人,而那貴夫人一雙漂亮的眼睛,帶着彷彿做夢一般的神情,卻是對着李未央道:“我的嘉兒!”
李未央更加吃驚,不知道對方到底在說什麼。貴夫人卻是渾身發抖,她在看到李未央上樓的時候,竭力遏制住自己心頭的衝動,等李未央走到了門口,她已經控制不住地撲了過去,卻覺得自己每邁一步,筋骨就好似一片片,一層層,漸次剝落,難以形容的激動和痛!
“這位夫人,你是——”李未央看着對方,莫名地心頭一震。
郭夫人想要開口,卻張開嘴巴說不出話來,望着李未央喃喃地說了幾個字,卻是一隻手按在心口,覺得那裡激動得要裂開了,她極力隱忍,極力剋制,淚還是無法抑制地流了下來。
李未央的面容清秀,一雙眼睛如同水晶一般黑白分明,嘴脣小小的薄薄的,明明沒有笑,卻像是在笑一樣。
看到這張臉孔,郭夫人只覺得悲喜交集,神智整個撕裂,所有無法消融的委屈與激動奔涌而出。她終於找到自己親生的女兒了,這麼多年來,每一個夜晚,那積鬱日久的喪女之痛都會化爲無數毒蛇的牙,啃噬着她。所有人都告訴她,她的女兒在那場兵亂之中死了,可她卻從來都不肯相信,她知道,她一定活着的,會活着等她找到她!此刻看到李未央,那種巨大的衝擊帶給郭夫人一種無可抑制的痛,撕扯着全身。她猛然掩面,剎那間嚎啕出聲。
李未央和趙月都愣在那裡,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很快,李未央突然想到了什麼,心道這位夫人一定是將她錯認了,可是……一個這麼高貴的夫人,應當在任何時候都顧及到禮節和顏面的,怎麼會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這樣毫無顧忌的失聲痛哭呢?
這樣的哭聲,彷彿要將多年來的痛苦宣泄得一乾二淨,宋媽媽心頭焦慮,在沒確認李未央的身份之前,她覺得不能讓夫人這樣失控,所以趕緊上去抱住她道:“夫人,夫人,咱們馬上就要找到小姐了,奴婢知道您是高興的,可請您無論如何要剋制,別嚇壞了這位小姐!”
她說這話是很有藝術的,是在變相提醒郭夫人,眼前的這個女子未必是小姐,一定要好好確認清楚。然而郭夫人找了這許多年,早已絕望了,女兒卻突然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她一時已經哭得目光渙散,眼前的李未央變得影影綽綽,剩下一點微薄的影子……
李未央的睫毛很長,此刻輕輕閃動了一下,神情溫和地道:“這位夫人,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並不認識你。”
郭夫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不能開口說話,宋媽媽連忙上前一步,要捧起李未央的手腕,卻聽見趙月道:“你做什麼!”卻是已經拔出了長劍。
這時候,原本守在外頭的無數郭家護衛也蹭蹭蹭地拔出了長劍,一時寒光閃閃,震人心魄。李未央看了趙月一眼,輕輕搖了搖頭,她隱約覺得,這位夫人無論如何不像是對她有什麼惡意……也許是誤會……
宋媽媽飛快地擡起了李未央的左手腕,摘下了她手上的佛珠串兒,仔細打量了半天,突然熱淚盈眶,道:“夫人,是!是這個!就是這個!當年是奴婢親手給小姐掛上去的啊!”
郭夫人睜大了眼睛,李未央卻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電光火石之間,她突然明白了什麼,趙月道:“不過是一串佛珠……”
宋媽媽滿面喜色,道:“不是普通的佛珠!”說着,她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頂端尖尖的錐形鐵器,輕輕地將其中一顆珠子一抹,那木片竟然一下子裂開了,露出裡面的一顆玉珠子來,宋媽媽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動作也越來越快,不多會兒竟然將一小半兒的木頭表層都磨碎了,隨後,她將佛珠遞給了李未央,喜滋滋道:“小姐,您瞧!”
那佛珠,外表是一層木料,裡面卻是鏤空的玉珠,令人驚奇的是,每一顆玉珠上竟然都雕刻着數朵花,製造者匠心獨運,甚至還把金子絲條壓進去,磨平,看起來精美絕倫,巧奪天工。
“這一顆珠子就要用去幾十道工序,整整一百零八顆珠子,用了半年的時間,這條絕世的佛珠鏈是國公親自爲小姐定製的,絕對不會認錯的!”宋媽媽縱然平日裡再精明,此刻看到了這佛珠,都淚如雨下。
李未央頓時明悟,原來小蠻竟然是……她剛要開口說明,卻聽見一道響亮的聲音道:“恭喜你了,你不是一直說要尋親嗎?親人就在眼前,怎麼不認得呢?”卻是一邊的溫小樓,目光沉沉地道。
李未央再如何鎮定,此刻也不敢置信地看着溫小樓,若是這佛珠小蠻一直帶在身上,溫小樓定然是知道的……可他爲什麼會突然說這樣的話?此刻,溫小樓的眼清澈的映着她,彷彿看着她,卻又彷彿不是在看她,那眼睛裡,分明有一絲帶着絕望的祈求,令人震驚,卻又讓人哀憐……
李未央還沒反應過來,卻整個人被那郭夫人抱住。那溫柔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輕撫在她的後背,華麗的衣料貼在李未央的臉頰上,溫暖的味道,母親的味道,一時突然涌上來。郭夫人的聲音都在顫抖:“嘉兒,娘終於找到你了!”
趙月在一旁驚得目瞪口呆,而李未央,卻莫名得渾身發冷,整個身體冷得像一塊寒冰,甚至連她的心,也一片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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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都會很忙,所以微博和QQ羣來不及說話……大家的書評我都看了,好吧,你們想太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