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損失慘重
蓮妃隱隱的眼神,透着說不清的憤恨,她簡直是恨透了蔣家!不錯,她纔是真正的慕容氏遺孤,當年留下來的最後一個慕容氏的女子。兩年前,大曆皇帝有心收服荷澤小國,慕容氏早知無法對抗強盛的大曆,便向當時擔任統帥的蔣南遞了降書,對於大曆朝來說,不費一兵一卒就收服了菏澤,皇帝一定會很高興,但對於蔣南來說,這是一個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他已經兵臨城下,如果血戰慕容氏贏得戰爭,他就能一戰成名,功成名就,但若是慕容氏就此投降,那麼降服他們的,不是威風的將軍蔣南,而是大曆皇帝的隆威。
所以,年輕氣盛的蔣南,瞞着所有人殺了使臣,撕毀了投降書,毫不猶豫地攻破了慕容氏的城門,僅此還不夠,他還俘虜了所有的慕容皇室,說是要送上京都,慕容皇室以爲自己逃過一劫,便紛紛束手就擒。當年,蓮妃冷悠蓮,不,那時候,她是慕容心,就在這批被押送的俘虜之中,當然不僅僅是她,被押送的還包括皇帝和后妃以及皇子、公主、宗室、貴戚等千多人,隨同的還有慕容皇室百年來積攢的衆多珍貴的物品,可謂滿載而歸。然而可怕的是,每天當夜晚紮營休息的時候,慕容心遠遠的就能聽見遠處傳來士兵狂笑聲,還有被充作營妓的女子的哭叫聲,她知道,這是那些士卒們到淪爲營妓的貴族女子帳中發泄。這時候,她的姐姐們和她便會抱成一團,瑟瑟發抖。索性他們的身份過於尊貴,那些士兵沒有統帥的命令,並沒有動他們,所以慕容心倖免於難。可是她的四姐慕容華,卻因爲一次意外被那些牲畜侮辱了,慕容心親眼看見,等找回來的時候,慕容華明明斷氣了,可是眼睛還是睜開的,充滿着恐懼痛苦和絕望,身體是赤裸着的,上面遍佈着青紫的淤痕和傷痕,可以想見,這位高貴的公主遇到了什麼事情,每當慕容心想到這件事,就覺得一種難以忍受的仇恨從心底慢慢爬上來,讓她夜不能寐,但噩夢,遠遠沒有結束。
原本慕容皇帝以爲,等待他們的是大曆皇帝的赦令,畢竟他早已上了降書,可是他沒有想到,等待他們的卻是蔣南下令全部屠殺的命令,這一千多人,並不是啓程去大曆朝的國都,相反,他們全都是去赴死的。蔣南最終將他們帶到荒無人煙的山谷,全部殺掉後坑埋,這樣殘忍的經歷,慕容心不想回首,但她怎麼也無法忘記,當自己從睡夢中驚醒,發現自己被埋在泥土中時候的恐懼,而此時,她的親人們已經全部都被殺害了,唯獨她因爲被母后用鮮血塗了滿臉,被誤以爲已經死去而逃過一劫,更幸運的是,她被隨便地丟在無數屍體的最上層,身上只蓋着一層泥土……她拼命地扒開了泥土,劫後餘生。
後來她才知道,蔣南擔心慕容皇室泄露他撕毀降書、虛報軍功的秘密,便說慕容氏寧死不降,甚至勾結周圍小國意圖聯合起來反抗大曆,皇帝震怒之下,命令處死慕容皇室,所以纔會有了皇族全部被誅滅的那一幕。慕容心拼了命地想要從菏澤舊部入手,可是她悲哀地發現,除了一些皇室死士,她已經沒辦法調動任何人了,因爲蔣南攻進了菏澤之後,沒有傷害普通的平民百姓,更加沒有燒殺搶掠、姦淫擄掠,甚至於,蔣南在殺了無數菏澤士兵之後,還對他們的家屬大肆補償、予以安慰,所以菏澤的百姓甚至覺得慕容氏不知道好歹,早該投降,也免得一場兵戈之災……因此,當慕容心想要尋求復仇之力的時候,她才發現,慕容皇室在菏澤早已成了衆矢之的,成了害民衆受苦的罪人。
而蔣南,則因爲赫赫軍功,一下子從無名之輩被封爲武威將軍,三品官銜,成爲了戰功累累、榮威赫赫的英雄。也許是長久以來心裡還抱有的一絲奢望徹底被殘酷地粉碎了,如今已經化名冷悠蓮的蓮妃感到自己的心裡有什麼東西在翻滾,在燃燒,在破碎,流出濃濃的讓人噁心的血腥味。又有什麼東西的種子悄然地開始生根、發芽,逐漸的生長起來,那是可怕的仇恨,要毀滅一切的仇恨。她站在皇帝身側,臉上的笑容非常柔婉,可是,她卻在暗暗發誓,要將蔣氏一族置於死地!
一開始,她是遵循着李未央的計劃,甚至就在昨天,她也想要按照對方的計劃進行下去的,由獻上舞蹈的少女殿前告御狀,可她覺得,李未央的計劃太小兒科了,皇帝根本不會放在心上,一定要讓皇帝受到傷害,讓他知道自己是被蔣家連累了纔會受到刺殺,讓他有切膚之痛,纔會知道蔣家到底做了多少的錯事,枉殺了慕容氏是個多大的錯誤!
事實上,李未央一直在等待一個契機,一個能讓蔣家沒辦法翻身的契機。蔣家嫡系在大事上十分謹慎,很難抓到把柄,尤其在對政務的處理上,李未央原本打算藉由拓跋玉的手,僞造一封蔣家通敵的證據,可是後來她發現,這非常難,因爲她沒辦法取得蔣國公的私人印鑑,造假更是很容易被人發現,一旦要說蔣家通敵叛國,就必須有實實在在的證據,僅憑一封書信或者寥寥幾句證言,根本沒辦法取信於皇帝和天下,更何況,蔣家鎮守邊境多年,早已是軍功赫赫、世代罔替之家,何必要與敵國勾結呢?說出來都很難讓人相信,所以李未央選擇從蔣家旁支着手。樹大根深的確很難撼動,但一旦枝葉過於茂盛,主幹也有很多顧不到的地方。
後來,她終於等到了機會,一個月前,她得到消息,蔣氏族人在故鄉惠城建造了一座極爲豪奢的宅子,將來準備給蔣國公回鄉養老所用。這宅子雖然並不是蔣家嫡系所建,卻的的確確是蔣氏族人所修築,而且,這宅子修的跟王宮似的,裡面金虯環繞、玉獸拱衛、朱牖迎風、重門復戶、百轉千回、曲廊雕欄、日月相映、華麗無比,不說別的,單好的金絲楠木就用了五十根,這樣的金絲楠木,一千兩才能勉強買一根,宅子頂端的夜明珠,比皇帝的皇冠上東珠還要大。李未央敏銳地從中找到了一個突破口。皇帝的玉熙宮因爲前年大火燒燬了,一直沒有修繕,只因爲國庫這兩年用了太多的錢于軍需和賑災之上,所以皇帝還在等着過兩年再修,現在蔣家居然建造了這樣一座豪華的宅子……對於皇帝來說,臣子們貪污不要緊,傾軋不要緊,最要緊的是忠心,最要緊的是平衡,可若是讓他知道,他的臣子有錢去造大宅子,他就會聯想到玉熙宮的殘垣斷壁,他就會想到自己帽子上的東珠還沒人家的大,他就會懷疑蔣家的錢都是從軍需裡面偷的,他就會覺得蔣家這一顆比皇帝桂冠上東珠還要大的珠子有其他的用意。
不止如此,李敏德在發現這座宅子是蔣家旁系爲了討好蔣國公所爲之後,還重金買通了一個修造宅子的設計工匠,讓他在宅子的隱秘角落建了一隻看似尋常的柱子,只要打破外面的一層,就能看到這柱子其實是一隻獸,這獸在皇帝的宮門口有一隻,名爲“鱟”,頭朝外,叫“望君歸”,告誡出巡在外的皇帝不要貪戀民間繁華,早早回宮;宮內的紫華殿上還有一隻,叫“望君出”,提醒皇帝不可總待在深宮之中,要多出外體察民情。可想而知,如果讓人發現蔣家這所大宅子裡頭藏着這麼一隻只有皇宮裡纔會有的鱟,人們會聯想到什麼。這樣一個實實在在的大宅子,要比一切捏造出來的證據都更好、更實在、更直觀,皇帝只要派人去查探,就能看見那座宅子,自然會覺得蔣家懷有不臣之心,縱然皇帝不立刻誅滅蔣家九族,也要奪了他們全部的兵權,到時候,蔣家的下場,不問可知。
但是計劃再好,沒有足夠分量的人在皇帝身旁敲邊鼓,這計劃沒法成功,所以李未央和敏德仔細商量之後,選擇了冷悠蓮,一個對蔣家恨得可以用性命去拼的女人,只有這樣的女人,才能毫不猶豫、義無反顧地幫助他們狠狠地踩斷蔣家看似堅不可摧的脊樑!可是,人心這種東西,再如何算計,都有無法掌控的地方,蓮妃恨透了蔣家,她太過心急了,以至於覺得光是這樣一所華麗的宅子最多證明蔣家貪污受賄,根本沒辦法將他們徹底撼動,當然,這也是她並不清楚整個計劃,甚至於,她缺乏足夠的政治敏感度……所以,她自己改變了計劃,替換了那原本告御狀的民女,換上了慕容皇室的一批忠心耿耿的死士。她相信,只要皇帝遇刺,自然會怪罪蔣家,等他查清了慕容皇室的死因,也一定會治蔣家欺君之罪,到時候就能把蔣家連根拔起了,這樣,纔是真正地爲慕容皇室復仇……
李未央看着殿內的太監們處理着屍體,看着人們劫後餘生的目光,甚至她的目光還落到了李長樂的身上,剛纔的混亂之中,李長樂躲在蔣海的背後,躲過了一劫,只是她身邊的其他幾位小姐,卻都是死於非命了,而蔣大夫人則護着韓氏,躲在蔣旭的身旁,竟然都是毫髮無傷,只是面色都有些慘白。
李未央低下頭,看着一個太監拖着那要刺殺皇帝的少女出了宮殿。
原本,這少女是不用死的。當初蔣家族人爲了造這座宅子,除了用掉蔣家自己的土地之外,還向周圍擴大了上百畝,其中有一戶周姓人家因爲不肯賣地,與蔣家派出來的護衛起了衝突,一家五口人被所謂的一場“意外”的大火燒死,只剩下兩個女兒躲在水缸裡逃出生天,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例子遠赴千山萬水跑到京都來告御狀,哪怕皇帝再殘忍,也要聽她把話說完,可是周家姐妹,卻被蓮妃替換成了死士。
李未央想着這一切,實際上卻能體會蓮妃的心情,這種滅族的仇恨,時時刻刻縈繞在她的心頭,一定會特別痛苦和煎熬,所以,恢復慕容氏的尊位和名譽,對蓮妃來說纔是最要緊的。只是,事情真的能如她所願嗎……
御座上,皇帝前所未有的震怒和恐懼,在一個時辰之內,連接下了數道旨意,很快仵作會同刑部和大理寺的驗屍搜尋結果就出來了,刺客的身份,是消失已久的慕容皇室,她們的腰間,都有一種神秘的認主圖騰,這種圖騰,乃是慕容皇室的死士所特有。
現在,皇帝不得不相信,這些人當真是來自於當年被他下令殺了的慕容皇室了。
蔣南快步走出來,馬上跪倒,道:“臣有罪,沒能徹底根除慕容皇室餘孽,竟然讓他們刺殺陛下,微臣一定徹查此事,將慕容餘孽連根拔起!”他想不到,真正的慕容皇室血脈,此刻正一臉溫柔地站在皇帝身旁。
皇帝陰晴不定地望着蔣南,在這個瞬間,蓮妃和李未央的心,同時提了起來。
蔣家可謂大曆的第一名門,當年在大曆朝創業之初就跟隨皇帝屢立戰功,百年的發展下來,根基雄厚,尤其是近幾十年來,蔣家已經牢牢控制了兵權,最難得的是,他們始終堅守着大曆的邊境,使得在大曆所有民衆的眼裡,蔣家似乎就是大曆的堅固屏障一般,這讓皇帝深爲憂心。但是蔣國公以及蔣旭這父子倆卻又從未露出絲毫囂張跋扈的模樣,一直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恪守臣禮,行事低調,從來不與皇子們勾結往來,甚至連與朝臣之間都保持一定的距離,所以皇帝始終覺得,蔣家尚可用,至少在他培植出可以接替蔣家勢力的人之前,蔣家得留着。
但是今天這件事,顯然超出了皇帝的意料,他冷冷道:“你是有罪,你最大的罪過就是虛報戰功!欺君罔上!殺了你都不爲過!”一邊說,一邊氣憤難耐,竟隨手抄起手邊的玉瓶,猛地向蔣南砸了過去,蔣南不敢躲閃,硬生生受下,額頭一下子被玉瓶砸中,血汩汩往下流,他卻連擦都不敢去擦。
蔣旭連忙跪倒在地,面色慌張道:“陛下!犬子有罪!犬子有罪啊!”只要皇帝稍加調查,就會知道當年的事情,他早已警告過蔣南行事不要太過分,可他畢竟年輕氣盛,大軍已發怎麼捨得無功而返,這才釀出這場大禍!雖然千百年來,無數武將都這麼做過,殺人謊報軍功多得是,相形之下,蔣南此舉倒是不算什麼,當然前提是今天晚上沒有發生這場刺殺的情況下。
太子連忙道:“父皇,武威將軍年少無知,惹怒了父皇,請您恕罪!如是便殺了的話,會不會讓天下人寒心,再沒有人願意爲國家賣命呀!”
太子開口之後,原本噤若寒蟬的羣臣,全都站出來,七嘴八舌地替蔣南求情。
甚至連一旁面色發白的皇后也道:“陛下,不說蔣南當時年少無知、貪圖軍功纔會闖下大禍,就說慕容一事已經過去多年,蔣南畢竟救了陛下,算是將功折罪了,現在追究功臣又有何益?”
蓮妃的臉色控制不住變得發白,她的手指甚至要藏在袖子裡才能不讓別人看出她全身都在顫抖,她沒想到,慕容皇室連同親信一千多人的死,在這些人眼裡,根本算不得什麼!至於虛報軍功,更加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皇帝在猶豫,他的表情已經沒有剛纔那樣堅定了!
李敏德在李未央耳畔輕聲道:“那件事——”
李未央搖了搖頭,現在再牽扯出豪宅的事情,皇帝只會疑心怎麼今天所有的事情都衝着蔣家來了,多疑的他,定然會覺得是有人故意安排了這一切,目的就是蔣家,所以,那個宅子,是不能再牽出來了。
現在,該怎麼辦呢?李未央的目光在大殿內看了片刻,突然落在了李蕭然的身上,奇妙的是,李蕭然也正看着自己的女兒,不過,他看得不是李未央,而是李長樂。
李長樂此刻,正向李蕭然投去祈求的目光,顯然是希望他幫助蔣家說一句話。作爲姻親,李蕭然當然應該這樣做,而且一旁的蔣月蘭,也正殷切地看着他。
李未央觀察着李蕭然神情變了數變,隨後上前一步,預備開口說話了。
李敏德皺起眉頭,李未央卻向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稍安勿躁。
李蕭然面色痛惜道:“陛下,武威將軍年紀雖然不大,他做事卻雷厲風行,有魄力,有能力,敢想敢幹,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皇帝逼問道:“那你就覺得他做的對了?”
李蕭然嘆息一聲,說出了最爲關鍵的一段話:“微臣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他殺了慕容氏的確罔顧陛下旨意,不過這幾年大大小小他贏得四十多場戰役,哪裡都有蔣家軍留下的戰果,興許就是少將軍蟬精竭慮,披肝瀝膽,才勉強維持住局面,使國家不至於亂起來,微臣敢說一句大話,換了別人來做,只能乾的更差。不會做得更好!”一切都在誇獎中完成,聽着完全是在誇獎蔣南,可是皇帝的臉色,卻異常的難看起來。
李未央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不由低下頭,掩住了脣畔的一絲笑容。李蕭然跟隨皇帝多年,早已將他的脾氣個性摸得一清二楚。既然皇帝正在猶豫,那他便把蔣南捧到雲端之上,似乎是天地之間的英才,沒有他國家便垮了,這法子若是用在一般皇帝身上蔣南必定安然無恙。但這位皇帝麼,卻是與衆不同的,多疑到了一定境界,若是剛纔李蕭然痛罵蔣南一頓,然後讓皇帝覺得批評太過引起憐惜孤臣之心,李蕭然再轉口求情,事情必定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偏偏李蕭然卻把蔣南誇得天上地下,再提起皇帝最爲厭惡和忌諱之事略加點醒,皇帝必定龍顏大怒。李未央預料,李蕭然跟蓮妃不同,他一定會知道,皇帝最忌諱的是什麼!
果然,李蕭然繼續說道:“只是要讓蔣家今後吸取教訓,切莫因爲個人貪圖軍功就將陛下的生命置於炭火上煎烤啊!”
皇帝的臉色,已經難看到無以復加了,他怒聲道:“李相,你再爲蔣家求情,朕連你一起治罪!”
李蕭然一愣,隨後訥訥退下,彷彿不勝唏噓的模樣,一旁的大臣們立刻閉上了嘴巴,他們都看出,李相國已經說了那麼多求情的話,反而讓皇帝更加震怒,現在他們誰也不敢再說什麼了!
李未央差點笑出聲來,父親啊父親,你是有多憎惡蔣家,才能做出這種落井下石的事情,不過,這石頭砸的快、狠、準,她終於明白,自己骨子裡的狠毒基因來自於誰了。
李長樂面色無比的惶恐,她擔心、害怕,卻不是爲了蔣家,而是爲了她自己,若是蔣家倒了下去,那一切全都完了,再也沒有人替她撐腰,她的人生,將陷入一片黑暗,可是現在,沒有人敢爲蔣家說一句話,她祈求的目光看向拓跋真,可對方卻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李未央,彷彿在思考着什麼,李長樂的心中一下子涌起了無限的憤恨,爲什麼,爲什麼人人都注意到那個賤人!
蔣南大聲道:“陛下,微臣是奉旨誅殺慕容氏,陛下要降罪便降罪微臣一人,饒了我父親吧!”說完,在地上叩頭不止。
皇帝冷笑一聲:“既然你自己要死,那朕也不必留着你——”
從皇帝說出那句話開始,已經是動了殺心了!蔣旭悚然一驚,心念一轉,已經快速地一躍而起,狠狠地抽了蔣南一個大嘴巴,怒不可遏道:“孽障!還敢頂撞皇上!我蔣家就是斷子絕孫,也不能留你了!”說着竟從一旁守衛的禁衛軍腰間抽出長劍,一劍就向蔣南砍過去!若非禁衛軍們及時拉住,恐怕蔣南真是要血濺當場!
禁衛軍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叫嚷着要殺了蔣南的徵西將軍蔣旭拉開,而這時候所有人都已經驚呆了,只有李未央心中冷笑,這個蔣旭,還真是會演戲啊!
蔣旭跪在地上,嗚嗚痛哭道:“陛下,子不教父之過,微臣生此狂悖孽子,竟敢頂撞陛下,微臣實在不能顧及父子之情了,他罪大惡極,理當斬首,請陛下降罪!”
一個已經不惑之年的一品官員,在地上又是叩頭又是流淚,看得人不由得心酸起來,皇帝的臉色,慢慢又變了。
這世上,畢竟不只是李蕭然一個人摸清了皇帝的脾氣,就在蔣旭要殺子謝罪的瞬間,皇帝已經改變了主意,將本來要出口的賜死收了回來。
李未央看到皇帝嘴角下垂的瞬間,發現他臉上殺氣騰騰的表情已經不知不覺消失了,不由眨了眨眼睛,可惜這種場合輪不到自己說話,否則再挑撥個兩句,讓蔣家付出血的代價也未必不可能,不過……她不可以,未必蓮妃不可以啊!所以李未央及時向蓮妃遞了個顏色。
蓮妃一下子回過神來:“陛下,要不還是饒了少將軍吧,您看,徵西將軍都這樣求情了,少將軍畢竟是一位難得的英才,陛下的江山還要靠着他們來守,何苦傷了他們的心呢……”
蔣旭剛剛放下去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他猛地擡頭盯着蓮妃,目中隱約流露出憎惡。
皇帝最討厭有功之臣挾持天子這種事,他聞言,先是皺了皺眉頭,隨後看了一眼蓮妃被擦破的脖子,上面還有血痕,不由大爲憐惜,原本想要就此放過蔣南的心思又變了,他冷冷地道:“朕倒要看看,少了你這個天地英才,朕的江山會不會倒!從即日起,革除蔣南的三品將軍之銜,永不敘用!至於蔣旭,你教子不嚴,也要一同受過,從一品徵西將軍降至三品,罰俸三年,責令閉門思過一年!你的大印,立刻就交給高進吧!去吧!”
蓮妃的眼睛裡,充滿了無限的失望,爲什麼,皇帝還是不肯殺掉蔣家的人!不過是降官罰俸!爲什麼!她的眼睛看向李未央,卻見到對方輕輕地搖了搖頭,蓮妃心中一怔,隨即低下頭去,生怕被人看出她心中的異樣。
李未央從心底嘆了一口氣,若是蓮妃按照她說的做,今天就能將蔣家連根拔起,因爲一座有不臣之心的宅子,遠比什麼虛報軍功要說明問題,在蓮妃眼中所謂慕容氏一千多人無辜枉死的罪過,在皇帝這裡,實際上不值一文。若非李蕭然的那幾句話,今天皇帝的板子只會高高舉起,低低落下,蔣家人不會受到任何處罰,今天皇帝的處罰,根本不是爲了什麼捏造事實、虛報軍功,而是爲了他自己受到刺殺的驚嚇!爲了讓衆人知道,誰要是給皇帝帶來麻煩,他也不會讓對方好過!好在,不管怎樣,對於蔣南來說,他的仕途之路已經徹底走到了頭,而對蔣旭,閉門思過一年,等於皇帝要走了他手中的二十萬兵權,轉頭就交給了車騎將軍高進……這對蔣家來說,是一個極大的打擊。他們還有口說不出,畢竟蔣南連累皇帝遇刺,這樣大的罪過,皇帝沒有殺他已經是法外開恩。
李蕭然看似輕飄飄的幾句話,逼着蔣家交出二十萬兵權來保全蔣南,他們還得受着!哪怕這二十萬軍隊是蔣家靠着多年的軍功打下來的江山,也得讓出去!
李敏德看着這一切,冷笑,心道如今只剩下蔣國公手中的三十萬軍隊了,一下子勢力被砍了一半,夠蔣家憋屈好一陣了。只是,原本可以將他們置諸死地,偏偏因爲蓮妃的多事而壞了這個大好機會,他還是覺得惋惜。
李未央同樣惋惜,不過看到蔣家父子如同吞了蒼蠅一樣的眼神,還有蔣南流了一地的血,她覺得這感覺——還不錯。
蔣家父子得了皇帝的懲罰,不得不跪下謝恩,出門的時候,蔣旭高大的身軀晃了晃,要不是蔣南眼疾手快,趕緊扶住,險些要摔到在地上,蔣海和其他蔣家人只能眼睜睜看着,因爲皇帝只命他們出去,而其他人,還得留着,這種煎熬,比什麼都難受,蔣海一下子紅了眼眶,忍住眼睛裡憤恨的眼神。
走出大殿,蔣旭胸中涌起老大的蒼涼,眼角一陣抽動,嘶聲道:“放開我!”這話是對蔣南說的,蔣南吃驚地看着他。
下一刻,蔣旭便艱難挪動雙腿,走到了漫天的雨幕中,然後一掀袍角,緩慢卻又堅定地,跪在大殿的廣場上。
蔣南連忙去攙扶他:“父親!你這是幹什麼!”
“孽障!你懂什麼!要不是爲了你,我蔣家何故受辱!我跟你說過多少次,戒驕戒躁!你呢!以爲自己了不起!二十萬軍隊,你可知道爲此我們籌謀了多久!全都毀在你一個人手裡了!”
蔣南何嘗不是憋屈的要死,卻低聲道:“您在這一跪,沒罪也成了有罪,快起來吧,陛下不會因爲這一跪就原諒咱們,還會被人看了笑話!”
“蠢貨!”蔣旭豁然擡頭,頭髮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沾滿了雨水,但一雙眼睛卻精光四射,卻放射着憤怒的光,冷冷的望着自己的兒子道:“要是想讓蔣家斷在你手裡,那你就站着!”
雨水很大,蔣南不得已陪着蔣旭跪下,不一會兒便感到渾身溼透,十分的難受,不由得怒火中燒道:“父親!你要跪,兒子陪着你跪就是了!不過我沒有錯!也絕對不會認錯!”這種憋屈,他這輩子都還沒有承受過,但是他只能緊緊攥着雙拳,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麼倒黴,從哪裡冒出來的慕容氏的遺孤,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皇帝的臉一下子就翻了!
這時候,殿內的空氣快要凝滯,殿外卻風雨大作,北風挾着尖厲的呼嘯聲,從四面八方拍打着大殿的門窗,發出令人難受的吱嘎聲。大殿內的宴會也已經進行不下去了,皇帝揮手道:“就此散了!”
衆人如蒙大赦,看着皇帝和皇后相攜離去,其他人便也跟着退出了大殿,殿外此刻正是大雨傾盆,經過今天這一場驚心動魄的宴會,每個人心頭都是沉甸甸的,連太監們準備好的竹傘都不要,都頭也不離地離開了大殿,別人不要傘,李長樂卻是要的,她生怕自己臉上的假面具被沖壞,拼命地舉着傘,奈何身邊全都是別家的人,自己的丫頭也沒有被允許進入大殿,不一會兒她就已經被人擠的東倒西歪,可是現在去尋找蔣家的人卻也找不到了,只剩下她和蔣月蘭順着人流往外走,走到臺階上,卻是孫沿君正在門口,李長樂冷冷盯着她,從她身邊昂頭走過去,孫沿君越發看不順眼,伸出腳絆了李長樂一腳,李長樂沒想到堂堂將軍千金居然做出這種事情,尖叫了一聲,當着無數人的面,竟然從高高的臺階上滾落了下去。
衆人今天已經受了無數驚嚇,哪裡經得起這一叫,個個都恐懼地站住了腳步,以爲又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然而,讓他們害怕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反而看見李長樂一個人從臺階上咚咚咚咚咚咚像是不停滾動的球,一下子摔在地上,傘也一下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啊!好可怕!”一個夫人尖叫了起來,然後她指着李長樂,像是看見了鬼一樣的可怕。
所有人都向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後大家都愣住了。
李長樂被摔得幾乎連五臟六腑都要摔爛了,卻在茫茫大雨中聽到有人驚聲尖叫,她一下子醒悟過來,顧不得疼痛,趕緊摸了摸自己的臉,面具還在,就在這時候,她突然看見了地上黑乎乎的一團東西,心一下子沉入了無底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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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千人的面前,在京都所有達官貴人的面前,美若天仙的李家大小姐李長樂從臺階上滾落了下去,美麗的容貌沒有絲毫改變,可是那一頭漂亮的青絲卻掉在了地上,滾落了一地的泥水,露出來的頭,不僅光溜溜的,而且上面有無數疤痕和腐爛的痕跡,一道閃電劃亮了整個天空,這樣可怕的場景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癩子!癩子!”一個夫人原本還沒看清楚,只以爲李長樂沒有頭髮,可是那道閃電,將李長樂頭上可怕的樣子照的一清二楚,那靠得最近的夫人尖叫一聲,暈了過去。
蔣海快步地擠開衆人跑過去,脫下外袍掩住李長樂的頭,道:“低下頭!”
蔣月蘭連忙過來,蔣海把李長樂推給她:“還不快走!”
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漂亮的李家大小姐,是個禿子也就罷了,怎麼會是滿頭的傷疤,有些疤痕甚至開始腐爛,流出污血,好可怕的樣子……
人們議論紛紛,李蕭然簡直丟臉到了極點,快步走到他們跟前,厲聲道:“還留在這裡丟人嗎?!”說完,他快步出宮去了,蔣月蘭不敢多言,趕緊帶着李長樂離去。
衆人中,終於有人發出笑聲,那種悶笑像是傳染了一樣,很快在男人們的惋惜和女人們的幸災樂禍和嫌惡之中傳播開了。孫沿君卻是無比的驚訝,她本來只是想讓李長樂出點醜,可是剛纔,她分明揭破了一個秘密啊。
拓跋睿在人羣之中,將那場景看的很清楚,卻幾乎要嘔吐出來。他分明看見,有一段小小的白色的東西,彷彿是蛆蟲一般,在鼓動着,簡直讓他連隔夜飯都要吐出來。其實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並不是蛆蟲,而是蔣天用來給李長樂吸取污血避免傷口惡化的銀線蟲,但是在拓跋睿看來,這兩者也不會有什麼區別了,他現在,只想快點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噩夢一樣的晚宴,他心中最美麗的女神,已經淪爲可怕的夢靨了。
拓跋真卻冷冷瞧着,目中沒有一絲的波動,甚至也沒有要上去幫忙的意思,他只想知道,今天這場宴會,到底跟李未央有沒有關係。不知道爲什麼,他總覺得這其中有某種關聯,否則,怎麼解釋本該是李未央的畫像卻變成了武賢妃的樣子?她一定知道什麼,一定是!這讓他心中暗暗驚訝,同時,也引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戰慄,這個女子,爲什麼不能爲他所用呢?!就在這時候,太子走到了他的身邊:“三弟,你別太難過了。”
拓跋真面上一派哀慼之色:“皇兄,我真是想不到,一場宴會竟然會弄成這個樣子,母妃她——”真是可惜,武賢妃這條線,是徹底斷了。
太子嘆息,道:“我知道你和武賢妃感情深厚,現在她落到這個下場,父皇也太狠心了,聽信那道士的話——”
拓跋真低下了頭,彷彿是悲傷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會想法子,希望父皇不要怪罪於你。”
拓跋真嘆了口氣,道:“現在,我唯一的依靠就是皇兄你了。”
太子點點頭,道:“放心,不光是我,還有母后,都會爲你說情的!不會讓父皇遷怒於你,你放心,一切和從前一樣,絕不會有變化。”
拓跋真當然知道這是安慰的話,今天皇帝將永寧侯的孫女嫁給拓跋睿,已經是在警告他了。在皇帝看來,他殺了武賢妃,自己一定會懷恨在心,所以皇帝事先奪了他的助力……這個父親,還真是冷血無情又強橫,看來,一切又要重新謀劃了,拓跋真垂下眼睛,腦子陷入了快速的飛轉,但怎麼回事,李未央的臉孔卻一直在他腦海中迴旋,爲什麼,現在她的臉,在他的腦海中越發清晰了……
這時候,七皇子拓跋玉則在人羣中到處尋找李未央,想要向她問清楚一些事情,可是已經不見了對方的蹤影。
不遠處的偏殿內,李敏德遠遠站在廊下,看着外面的雨絲,彷彿出了神。
殿內,只有一身華服的蓮妃和李未央兩人。
蓮妃的臉上,滿滿都是悲傷,她看着李未央,幾乎說不出話來。
李未央見她如此,嘲諷的笑了:“怎麼?後悔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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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每天要寫一萬字,我的心啊,拔涼拔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