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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中山侯府。
裴越坐在太師椅上,右手撐着臉頰,左手握着一份來自北疆的密報,凝眸看了許久,直到將紙上的百來字徹底刻在腦海裡,才交給肅立在旁的馮毅說道:“燒了。”
房中還有四人,秦賢、韋睿、傅弘之和鄧載。
秦賢不解地道:“侯爺,陛下真打算讓你帶兵去化州?”
裴越搖頭道:“兄長,不是說過私下裡還是像以前那樣稱呼嗎?”
秦賢微微一笑,堅持道:“禮不可廢。”
裴越對此沒有辦法,再者他隱約意識到秦賢這樣做似乎是出於某種深層的考量。在他接手京軍北營之後,除非是僅有兩人相處的時候,秦賢才會喊他“越哥兒”,但凡有第三人在場必然會以爵位尊稱,說了幾次都無法扭轉。
韋睿適時岔開話題道:“蠻族人數雖少,但是倚仗自身強悍的體魄和對邊境乃至荒原的熟悉,頻繁襲擾不在話下。陛下不僅僅是要打退他們,甚至想要一勞永逸,所以才決定讓侯爺掛帥出征。卑職有條建議,希望侯爺能夠採納。”
裴越頷首道:“你說。”
韋睿冷靜地道:“如果陛下一定要讓侯爺去北境,那麼除了藏鋒衛之外,武定衛和背嵬營也要去。”
書房內的溫度彷彿陡然降了一些。
馮毅如今身爲侯府的親兵隊長,逐步進入裴越身邊的核心圈子,隨着閱歷的提升和眼界的開闊,對於很多事的看法不再像以前那樣簡單。韋睿這個建議看似很尋常,細細思忖卻有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但他面上古井不波,眼觀鼻鼻觀心如老僧入定。
見氣氛過於凝重,傅弘之便帶着幾分自嘲地說道:“韋大哥,泰安衛也是侯爺麾下的兵。去年在南境,只有唐指揮跟在侯爺身邊,我們都沒去。如今要去北疆殺蠻人,你又不提泰安衛,唐指揮倒也罷了,合着我是一次機會都沒有啊?”
從稱呼上便能分辨出親疏遠近,傅弘之原本也只是笑談,韋睿卻格外嚴肅地說道:“泰安衛不能去。侯爺若去北疆,只能帶着藏鋒衛、武定衛和背嵬營。”
傅弘之斂去笑意,並未同韋睿爭辯,
反而憂心忡忡地問道:“局勢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裴越擺擺手,平靜地說道:“這件事我早有打算。今日喊你們過來,並非是唐臨汾和孟龍符他們不能信任,只不過是北營的操練一日都不能停,總得有人在那裡盯着。從我收到的消息來看,北疆目前的狀況很詭異。”
秦賢皺眉問道:“蠻人究竟想做什麼?”
裴越道:“我認爲他們是想通過戰爭的方式迫使朝廷同意出售鐵器和其他必需品。”
鄧載驚訝地道:“這不可能。”
裴越點點頭,隨後道:“其實早些年蠻族的某些部落就表達過類似的想法。只是對於朝廷來說,區區數百人的部落連朝貢的資格都沒有,若是答應他們形成實際意義上的互市,國子監裡那些太學生怕是會以死明志。”
他頓了一頓,微微眯起雙眼道:“我很好奇去年荒原上發生了怎樣的故事,爲何會突然之間出現一個擁有數千兵力的大部落。”
衆人盡皆面露迷茫,想不明白這裡面有什麼古怪。
從古至今,史書上不都是這樣記載的麼?
征伐、吞併和同化,從一座城池到無數大城,從一個小國家到鼎盛王朝,就連大梁當年立國時也才佔據數州之地,依靠那些開國公侯打下如今廣袤的疆域。
裴越沒有跟他們討論社會形態進化需要耗費的時間,以及小型部落形成組織能力要付出的艱辛,話鋒一轉道:“無論蠻族在醞釀什麼陰謀,北疆的戰事必須限制在一定烈度之下。若是陛下堅持讓我帶兵出征,藏鋒衛和泰安衛隨我北行,武定衛和背嵬營留在京都。”
這次傅弘之卻沒有流露出喜色,反而鄭重地說道:“侯爺,卑職覺得韋大哥的建議乃是良策。”
秦賢亦道:“侯爺,讓我和韋睿隨你北上吧。”
韋睿沉默不語,似是在思考裴越這樣安排的原因。
裴越微微一笑,從容地道:“你們在擔心什麼?害怕陛下利用這個機會讓我戰死沙場?還是擔心所謂蠻族南侵其實就是陛下的陰謀,只爲了殺我以避免將來出現一個無法控制的權臣?”
這句話極其大膽,但是書房內衆人面色如常,顯然他們也早就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存在。
韋睿愈發直白地道:“侯爺,不可不防。”
裴越想起御書房中那個翻閱奏章的中年男人,悠悠道:“你們還不夠了解陛下。他有時候行事確實略顯偏激,甚至會有幾分小家子氣,那是因爲先帝一年駕崩,他的皇位得來不像先帝那樣名正言順,故而天然就無法做到光明正大。但是從目前這件事來分析,陛下要算計的人不是我,或者說我只是順帶捎上的那個。”
一個名字在衆人心中浮現。
秦賢稍稍思忖之後,頷首道:“侯爺放心,武定衛定會守好北營,俞大智的平南衛若是發失心瘋,卑職也有把握控制住他們。”
“好。”
裴越欣慰地點點頭,然後看向鄧載道:“背嵬營留在都中,不必遮遮掩掩,此事我會直接跟陛下說明。”
鄧載恭敬應下。
裴越又道:“至於延平會獵,今年多半會推遲,但是你們不可鬆懈,回去後依舊要按照之前的安排進行操練。”
衆人齊齊起身領命。
裴越目光溫和地道:“今天說這些是讓你們心中有個底,以免出現突發狀況不知該如何應對。都回去罷,鄧載留下。”
待秦賢等三人離去之後,裴越從書架的夾層中取出兩個信封,交到鄧載手中,沉聲道:“一封給席先生,一封給王勇,通過最快的那條路送出去。記住,這件事你親自找人去做,絕對不能出現任何閃失。”
鄧載神色凜然,躬身道:“是,少爺。”
裴越目送他離開書房,這才呼出一口濁氣,眉眼間顯露幾分疲憊之色。
馮毅雙手捧着茶盞遞來,裴越接過後淺淺喝了一口,吩咐道:“跟府裡的崗哨說一聲,今晚子時會有一位故人來訪,無論他們有沒有發現,都不要發出任何動靜。”
“是,少爺。”馮毅頓了一頓,又關切地說道:“少爺,現在時辰還早,要不要去內宅歇息一陣?”
裴越搖搖頭,轉身走到窗邊桌前坐下。
馮毅便悄然退下。
……
月明星稀,萬籟俱寂,夜色裡的中山侯府安靜祥和。
裴越親自泡了一壺茶,如今他的茶道雖然比不上沈淡墨那般純熟,倒也有模有樣,似行雲流水一般流暢。
忽然之間,彷彿有一陣微風拂過,緊接着一個身影便出現在敞開的門外,躬身行禮道:“拜見侯爺。”
裴越微笑道:“你果然很準時,請坐。”
那人緩步走進書房,來到裴越對面坐下,腰桿筆直,面上帶着一臉憨厚淳樸的笑容。
裴越望着這張極其平凡普通的面龐,感慨道:“只是可惜了那家包子鋪。”
那人想起在南境潛伏的歲月,亦嘆道:“其實小人的包子鋪生意很好,建安城裡的老少爺們時常去光顧。”
裴越頷首道:“我派人去看過,包子鋪關門歇業之後,左近那些人家直呼可惜。所以說,沈大人的眼光極好,選中的人絕非池中物,你不僅包子做得好吃,於黑夜中殺人更是無人能敵,對嗎?錢主事。”
太史臺閣第一刺客,兌部主事錢冰聞言苦笑道:“侯爺,小人現在已經不是主事。”
裴越訝異道:“升官了?據我所知,右令鬥已經虛設多年,想不到沈大人如此器重你。”
錢冰搖搖頭,鄭重地說道:“侯爺,小人離開了太史臺閣。”
寒暄至此,裴越臉上的笑意終於消失,凝望着錢冰的雙眼道:“我以爲你提前傳信然後深夜來訪,理應是沈大人有言轉告。錢兄弟,你能否告訴我,臺閣內部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錢冰沉默片刻,坦然道:“侯爺,臺閣內部一應如常,只是小人不願繼續留在那裡,所以向沈大人表達了辭官的意願。”
裴越不解地問道:“沈大人竟然會同意?”
錢冰答道:“沈大人自然不同意, 只是小人去意已決,他總不能將小人綁起來。小人在臺閣中辦事十三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沈大人終究還是點了頭。當初在南周的時候,侯爺曾說,將來若是想尋一份差事,可以來找侯爺,所以小人便冒昧登門。只是不知,侯爺是否願意接納?”
明亮的燭光中,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面色誠懇,帶着幾分忐忑。
裴越笑着點點頭,鎮定地說道:“求之不得。”
錢冰怔住。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同旁人,太史臺閣的歷任主事也從來不曾像他這樣行事,原本以爲今夜頂多能得到幾句客套話,或者是金銀財寶之類的饋贈。
然而面前這位年輕侯爺卻一口答應。
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