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
一輛馬車離開欽差行衙,傅弘之親自領着百騎護送。
經歷過刺殺和埋伏之後,就算裴越自己不願興師動衆,鄧載和韋睿等人也不會放鬆安全防衛的等級。尤其是這次裴越在滎陽城外用西吳騎兵的首級築京觀,肯定會惹來西吳奸細的憎恨,說不準就有刺客鋌而走險。
有擅長訓練斥候的傅弘之領百騎護衛,在這滎陽城中稱得上萬無一失。
平穩行駛的馬車中,裴越左手捏着一張拜帖,右手揉着眉心。
昨夜他在葉七面前老老實實地將那件事交代清楚,這自然不是因爲他有懼內的毛病,只是兩人從京都北郊相識便一直坦誠相對,這也是他們從相識到相知的基礎。起初葉七並未對這件事加以指責,只不過最後還是不允許裴越去林疏月的房中。
理由便是裴越身上還有傷,不方便劇烈活動。
裴越一時沒忍住問道:“葉七啊,你指的劇烈活動是什麼?”
然後他便被葉七一腳送出門外,看在他的確有傷的份上,葉七沒有發力,所以他還能站着。
這其實只是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裴越看着手中的拜帖,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向京都宮城東南面那座青灰色的建築。
拜帖的式樣很簡單,但是背面有四個銀鉤鐵畫的字。
太史臺閣。
約莫半個時辰後,傅弘之的聲音在車廂外響起:“爵爺,到了。”
裴越走下馬車,站在大門前望着這座大氣恢弘的建築。
門匾上刻着“千金樓”三字。
老鴇早已在門前恭敬守着,見到裴越便跪下行禮道:“給欽差大人裴爵爺請安!”
裴越淡淡道:“起來罷。人在何處?”
老鴇垂首道:“爵爺,林大人在雅舍恭候。”
“帶路。”
“是。”
傅弘之一揮手,百騎分成兩部,一半在外面戒嚴,另一半提前進入千金樓,很快便佔據樓內各處要道。
那老鴇身爲太史臺閣在滎陽城的暗哨頭目,見識自然不凡,只看了幾眼便心中凜然,這些軍卒竟然不比太史臺閣的烏鴉差,着實讓她意外。
裴越跟隨老鴇徑直來到後樓雅舍,傅弘之領着十人緊緊跟隨。
老鴇站在門外說道:“爵爺,請進。”
大門敞開,裴越緩步踏入,傅弘之示意其他人在門外等候,自己持劍跟了進去。
以歌喉聞名靈州的花魁蕭清吟宛如一個乖巧的丫鬟,在桌邊伺候着茶具,見到裴越進來時她忍不住飛快地看了一眼,然後繼續展示着自己的茶道。
裴越的目光停留在對面的年輕人臉上。
一如既往冷漠的眉眼,只不過這次他沒有執劍。
“我們見過。”裴越淡淡道。
“定國府大門外。”年輕人不苟言笑地回道。
“找我何事?”裴越其實不想跟此人打交道,因爲他相信席先生的判斷,這個年輕人不能用常理來判斷。
“請坐。”
年輕人便是林合,如今是太史臺閣坎部主事,掌大梁各州府明暗哨探,位高權重。
兩人落座後,蕭清吟便將茶盞遞到他們面前,柔聲道:“裴爵爺,林大人,請用茶。”
林合目不斜視,緩緩道:“你先出去罷。”
蕭清吟溫順地答道:“是。”
她蓮步輕移款款離去,順手將房門帶上。
林合似乎並不介意傅弘之繼續留在屋內,他左手拿起茶盞輕抿一口香茗,開門見山地說道:“你在旗山衝被圍,是我及時通知長弓大營主帥。我知道你和谷家的關係,所以谷芒絕對會去救你。”
裴越平靜地說道:“這是你的職責。”
言下之意自然是我不欠你什麼。
林閤眼神微凝,直視着裴越的雙眸。
站在裴越後面的傅弘之立刻緊張起來,他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居然能散發出如此濃烈的殺氣,而且僅僅是因爲裴越說了一句實話。
裴越恍若未覺,淡淡道:“不用這樣看着我。我是武勳親貴,爲國殺敵是天然的使命,所以我會親自領兵去追殺西吳騎兵。你既然是臺閣主事,那麼替軍方蒐集情報便是職責,難道沈大人沒教過你這個道理?”
林合緩緩斂去眼中的殺氣,冷聲道:“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做事有很多種方式,有時候慢上一步就能改變結局。所以,你欠我一條命。”
裴越皺眉道:“你應該不是這種幼稚的人。”
林合道:“你可以不認,我自有辦法拿回來。”
裴越滿面乏味的神色,緩緩道:“你找我來此處,不惜暴露臺閣在滎陽的暗哨,就是爲了跟我說這個?”
若真是如此,他肯定會給這個被沉默雲看重的年輕人一個很差的評價。
林合搖頭道:“我還可以再幫你一次。”
裴越平靜地望着他。
林合繼續說道:“你在滎陽城外築京觀,又要公開殺那些俘虜,所謀者不過是想吊出水面下的魚。西吳的奸細也好,陳希之也罷,他們如果坐視你這樣弄下去,就算能忍住一時之憤,也會失去人心。所以,你這般大張旗鼓只是爲了一勞永逸,在真正的決戰到來之前徹底解決靈州的內患。”
傅弘之聽得心中震驚,他跟在裴越身邊都沒有想得這麼透徹,還以爲這只是裴越安撫民心軍心的舉動。
裴越並沒有否認,反問道:“即便如你所言,我是在滎陽城中釣魚,卻不知有什麼地方需要你的幫忙?”
林合看了一眼傅弘之,緩緩說道:“第一,你的人還不具備將那兩撥人一網打盡的實力,這是城中混戰不是野外軍陣,不用指望薛濤,他絕對不會再給你做嫁衣裳。第二,陳希之比你我想象得更能忍,如果她壓根不理會那二百多個俘虜,你也沒有辦法找到她的蹤跡。”
“你有?”
“我有。”
裴越忽然閉嘴不語。
林合疑惑地看着他。
良久之後,裴越面上露出一抹憤怒,沉聲道:“既然你能找到她,爲何之前不動手?”
林合皺眉道:“你在質問我?”
裴越冷聲道:“沉默雲就是這樣教導後輩行事?你可知道因爲你的無能,多少大梁男兒平白枉死在戰場上?你該慶幸我不是沉默雲,否則我第一個就要宰了你!”
林合渾身散發着煞氣,低聲道:“給你一個機會,將這句話收回去。”
裴越眉頭一挑:“今天就算是沉默雲當面, 我也會這樣說,如何?”
“你真不怕死?”
“白癡。”
裴越冷冷地吐出兩個字,然後長身而起。
傅弘之面無懼色,長劍半出鞘。
林合望着裴越的背影,眼神愈發凌厲。
裴越毫不在意,推開房門,一道苗條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葉七手持長槍,平靜而又冷漠地看着林合。
臨出門前,裴越冷聲說道:“這次我可以跟你合作,後續的事情會由傅弘之來交涉,算是你對那些戰死軍人的彌補。但是你記住,如果你再這樣因私廢公,我一定會去太史臺閣找你的沈大人問個清楚,這座衙門裡究竟還有多少人記得自己是大梁的官兒。”
他牽着葉七的手,面無表情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