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爆炸聲猶如怒海驚濤,又似蒼穹深處的狂雷,震耳欲聾又連綿不絕的響聲衝擊着所有人的耳膜。
枒南薰殿裡雍容華貴的雕樑畫棟搖晃傾斜,蜂擁而起的灰塵幾近於遮天蔽日。
垮塌即將來臨,而且危機不止於此,炸藥催發的碎石比之八牛弩射出來的長槍更加恐怖。
這一刻陳希之鬆開了扶着陳皇后的手,目光跟隨被李訾抱着狂奔的開平帝,望着兩名廷衛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作爲代價幫皇帝擋住墜落的巨木,望着那個叫陳安的鑾儀衛副指揮使奮不顧身地抗住垮塌的牆壁。
她臉上浮現一抹釋然又從容的笑意。在裴越離開京都去往南周迎親之後,沉默雲便開始與她聯繫,而她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必須親自到場見證這一幕。
沉默雲的謀算、穀梁的城府、王平章的狠辣、陳皇后的決絕,只有這四位大人物或坦然或隱秘的聯手配合才能完成弒君之舉。
他們的故事或許會流傳於青史之上,但如果沒有她提供至關緊要的火藥之術,誰能讓一位大權在握身邊全是忠心禁衛的君王陷入這般死地?
當年在西境的旗山衝之戰,她便用火藥炸塌峽谷入口,將裴越及藏鋒衛逼入絕境,若非葉七及時趕到,最終的結局實難預料。
枒被廢掉一身武道修爲、關在城西瑞祥坊那座小院裡的時候,她便對葉七說過,裴越能夠研究出蜂窩煤,她也可以在匠人的協助下改良製作炮竹的火藥,讓其變成一朵更加絢麗動人的煙花。
便如今日此時。往事一幕幕快如閃電在眼前浮現。族滅、親喪、逃亡、蟄伏、自盡、假死、赴死,這一生顛沛流離,最安穩祥和的生活竟然是被裴越幽禁的兩年,陳希之不知自己應該是該覺得溫暖還是諷刺。
回望此生,被仇恨遮蔽了天空與大地,或直接或間接造成過諸多殺戮,沒想到能夠令自己心安的竟然會是裴越這個毫無疑問的敵人,更不會料到能夠看穿自己內心的人也是裴越。
只可惜人生沒有如果,從當年親眼看着寧柔兒代替自己去死的那一天起,陳希之便知道自己已然瘋魔。
即便瘋魔,亦不願苟活。枒
“砰!”一根斷裂的房樑砸在她的肩頭上,
早已失去武道修爲變成正常人的陳希之悶哼一聲,向前撲倒在地。
她強忍着骨頭斷裂的痛楚擡起頭,視線已經開始變得模糊,卻依舊死死地望着前方。
直到親眼看着無數碎石被炸藥迸發射向皇帝,縱然李訾的武道修爲極其高深,可依舊不能悉數擋掉,有一些擊中了皇帝的身體。
她終於艱難卻又癲狂地笑了起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口中溢出大股鮮血。
恍惚中,一位容顏與她非常相似、氣質溫婉動人的女子出現在面前虛空之中。
陳希之眼中不斷涌出淚珠,悲傷而又解脫地無聲喊道:“娘——”大殿轟然塌成廢墟,一切盡歸塵土。
枒……在南薰殿徹底垮塌的那一刻,李訾抱着開平帝電射而出,身後跟着同樣受傷不輕的陳安。
如果沒有這兩位高手的捨命護佑,沒有那些忠心侍衛奮不顧身的遮擋,或許今日開平帝便會如陳皇后所想的那般合葬一處。
可即便逃了出來,他的狀況依舊讓李訾滿心愧恨。從當年劉錚還是親王算起,李訾已經矢志追隨整整二十八年,官職和爵位亦是一路高升。
無論是當年執掌京都守備師之時,奉開平帝之命爲王平章血洗陳家大宅創造有利條件,還是四皇子謀逆禍患京都之際,坐鎮禁軍力保皇宮無憂,他從來沒有讓君上失望過。
然而今日——在爆炸襲來的時候,縱然他提前反應動作迅速,仍舊無法完全護住開平帝,以至於有不少碎石擊中開平帝的身體,其中有兩塊更是狠狠砸在開平帝的胸前。
枒
“陛下!臣……”李訾虎目含淚,雙手顫抖。開平帝臉色慘白嘴角有血跡,他沒有心情更沒有力氣訓斥李訾,而是艱難地擡手指向殿外某處。
李訾順着指向望過去,立刻明白過來,強忍着身上各處的痛楚,竭力穩定地走到御輦旁邊,然後抱着開平帝走了上去。
周遭禁衛圍成一團,宮人內監瑟瑟發抖地跪在地上。在開平帝登上御輦的同時,隨駕侍奉的太醫滿頭是汗地跟了上去。
慌亂又緊張的人羣之外,一抹身影愣愣地站在御道之旁,那雙茫然無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被煙塵籠罩的南薰殿。
二皇子劉贇臉上一絲血色也無,在意識到更疼愛六弟的母后可能做出極端的舉動後,他馬不停蹄地趕來皇宮,先是被擋在已經戒嚴的宮門之外,後來又被廷衛名爲保護實爲監視地送到東府官衙,好不容易纔找到機會衝過來,卻只能看着他最敬愛的兩個人置身於恐怖的爆炸之中。
枒身後響起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滿臉淚痕的吳貴妃帶着後宮妃嬪、纔剛剛躺下又被驚醒的莫蒿禮與朝中重臣、更多的廷衛內監盡皆趕來,就連在祭天壇上受了重傷行動不便的太子劉賢也在兩人的攙扶中一瘸一拐地跑來。
齊聚於御輦周圍,卻無一人敢當先開口。便在這時,衆人耳邊響起李訾的聲音:“陛下口諭,着皇貴妃吳氏、太子劉賢、左執政莫蒿禮、右執政洛庭、左庶子吳存仁登輦。”吳貴妃拉着劉賢的手臂,洛庭則攙扶着莫蒿禮,四人一齊登上御輦。
剛剛走進帷幕,一股濃烈的血腥氣便涌入衆人的鼻尖,吳貴妃當即身子一軟,險些暈倒過去。
劉賢連忙撐住她的手腕,哽咽道:“母妃,父皇不會出事的!”莫蒿禮看向躺着的開平帝,只見他胸口和肋部纏着帶血的紗布,幾名經驗豐富醫術卓絕的太醫正在全力施爲。
枒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的莫蒿禮此刻老淚縱橫,顫聲道:“陛下……”開平帝痛苦地咳嗽兩聲,擡手示意太醫暫停,無比艱難地說道:“傳旨……”洛庭立刻躬身道:“請陛下降旨。”開平帝努力呼吸着,緩慢地道:“太子代朕監國,命左執政莫蒿禮爲首席輔政大臣,命洛庭、韓公端、蕭瑾、穀梁、李訾——”說到這兒他忽然停了下來, 眼中浮現一抹複雜的情緒,在所有人屏氣凝神的時候,方繼續說道:“裴越等六人同爲輔政大臣,共襄國事。”洛庭沉聲道:“臣遵旨!”旁邊的吳存仁在幾瞬之間便已打好腹稿,稍後便可寫出一份毫無爭議的聖旨。
枒開平帝又道:“告訴裴越,朕要在死之前看到王平章的人頭。”這句話一出口,吳貴妃眼淚便滾滾落下,卻又不敢大聲啼哭以免驚嚇到御輦外的人羣。
她上前幾步跪在開平帝身邊握着他的右手,凝視着開平帝的面龐,雖抽泣着一言不發,眼裡已然有了死志。
其他人無不滿面悲慼,盡皆跪在地上。開平帝望着吳貴妃臉上的淚水和眼中決然的神情,艱難地搖搖頭。
雖然他眼角有了蒼老的皺紋,雖然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昂然屹立於天地之間,雖然今日受了危及生命的重傷。
可他依舊只是盡力溫和地反握着吳貴妃的手掌,輕聲道:“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