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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平章仿若沒有注意到開平帝的目光越過自己看向身後,他轉頭望着廣平侯穀梁,神色溫和地問道:“右軍機意下如何?”
穀梁不慌不忙地應道:“魏國公深諳兵法正奇相合之道,此策應對有方,當能解決眼前北疆的困局。在下還有一處隱憂,蠻人如此殘暴不仁,縱然此戰落敗,若是讓他們返回荒原深處休養生息,將來或恐捲土重來。因此,在下認爲,此戰的目標不僅僅是取勝,理應犁庭掃穴,徹底杜絕蠻人族羣的威脅。”
凜凜殺意盈於室內。
相較於年過花甲的王平章,穀梁畢竟年輕十餘歲,而且前兩年還在南境統領大軍,故而態度更加強硬,語氣亦更加凌厲。
王平章不禁頷首道:“右軍機考慮得確實更加周全。”
他繼而對開平帝行禮道:“陛下,依照大梁規制,京營負有支援各地州府之責,如今宣化大營要防禦三州之地,兵力捉襟見肘,故而必須讓京營調兵北上。”
開平帝深邃的目光掃過王平章身後的三位京營主帥,中山侯裴越、長興侯曲江與定軍侯羅煥章,然後淡淡地問道:“魏國公可有舉薦的人選?”
王平章拱手道:“老臣以爲,西營主帥曲江定能勝任。”
曲江隨即出班行禮道:“陛下,臣及西營將士願爲君父分憂,殲滅蠻人並且搗毀其巢穴,爲北疆百姓報仇雪恨!”
裴越依舊不爲所動。
開平帝眼中微露怒意,他確實沒有見過這種犟驢一般的臣子,明明先前已經提醒過他,然而他依舊執拗和固執。
但他又不能公然發作,因爲這是君臣二人的密室商議,而且裴越這個倔強的態度似乎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他已經察覺到都中的局勢很不對勁,繼而想要留下來坐鎮以震懾宵小,歸根結底還是出於忠耿之心。
真是一根筋的腦子……
開平帝既生氣又欣慰,故而一時間沒有理會曲江的請戰。
其餘重臣心思各異,洛庭不解地看向裴越,顯然是在疑惑他爲何踟躕不前。
穀梁則在表明態度之後便垂首望着金磚地面,
北疆的問題確實棘手,但蠻人終究只有數千兵力,還不至於要他這位右軍機披掛上陣。在開平帝沉默的同時,他很好奇接下來會有何人出面,至於王平章和曲江的一唱一和,並未改變他對這件事的看法。
一片古怪的安靜中,忽有一人站了出來,朗聲道:“啓奏陛下,既然要用騎兵圍剿蠻人,北營藏鋒衛當仁不讓!”
裴越微微皺眉,朝那人望去,只見是五軍都督府大都督徐壽,此人一手掌管大梁百萬將士的後勤。
他的兩位前任下場都不好,李炳中抄家滅族,郭開山身首異處,再加上五軍都督府很容易受夾板氣,看似位高權重實則掣肘極多,所以在徐壽接任大都督時,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話。
只是誰也沒有料到,文官出身的徐壽第一刀竟然是砍向都督府自身,在御史臺和太史臺閣的配合下,查出一大羣貪官污吏,然後又補充進許多年輕有幹勁的官吏,風氣肅然一清,令人刮目相看。
他不僅贏得王平章和穀梁的尊重,也讓開平帝頗爲欣慰。
猶如此刻。
不過在裴越開口之前,曲江便皺眉反駁道:“徐大人,藏鋒衛的確戰功彪炳,但是京軍不止北營,騎兵不止藏鋒衛。西營亦有驍騎衛,歷年來的延平會獵中,驍騎衛的戰績有目共睹,剿滅蠻人不在話下。”
局勢紛紛亂亂,令人難以看得真切,而且曲江這番話並未扯上裴越,言語中沒有半點激將之意,似乎是真心想要領軍出戰。
徐壽中氣十足地說道:“曲侯爺,本官並無小覷西營之意,只是五軍都督府的章程裡寫得清清楚楚,當年中宗皇帝精簡改制,設立京軍三大營。西營負責蘄州、渝州、靈州等地,南營負責南境五州之地,北營負責北境三州之地,各司其職互不相擾,若非特殊情況不得擅自變動。”
曲江針鋒相對地道:“徐大人,敢問開平五年西吳大軍進犯靈州邊境,當時負責支援的是西營還是北營?”
徐壽沉着地應道:“西吳盡起數十萬大軍,陛下命北營先行支援,西營隨後待命,這便是本官所言之特殊情況。如今蠻人雖然殘暴兇狠,終究只有數千兵力,難道曲侯爺認爲需要調動京軍兩營十萬大軍北上?”
若論戰場放對,曲江一槍就可以了結徐壽的性命,但是在御書房中脣槍舌戰,他顯然不是對手。所幸他是憑着真本事爬上來的人物,倒也不至於在御前失態,當即話鋒一轉道:“徐大人所言確有道理,但是當初陛下提出輪轉之策,本就是爲了保持京軍各營的實力。西境之戰和南境戰事,藏鋒衛打得漂亮,但也勞心費力損失不小,理應繼續休整以待來日,故此。”
他轉而望着開平帝,誠懇地道:“陛下,臣願親自率領一衛騎兵和一衛步卒北上,若不能剿滅蠻人,臣願以死謝罪!”
開平帝微微動容,頷首道:“愛卿不愧爲朕之虎賁。”
然而這時一直沉默的穀梁卻開口說道:“陛下,臣仔細想了想,還是讓裴越帶着藏鋒衛去北疆吧。”
曲江縱然脾氣再好,此刻也有些按捺不住,沉着臉問道:“莫非軍機大人也瞧不上西營將士的實力?”
穀梁平靜地道:“長興侯莫要誤會,且聽我說完。”
曲江悶聲道:“請。”
穀梁不急不躁地說道:“陛下,方纔臣說過,此戰不僅要取勝,更要徹底解決蠻族存在的隱患。想要做到這一點,意味着邊境上的戰事勝利只是開端,接下來還要深入荒原深處,找到蠻族的老巢並且摧毀他們。臣這些日子查閱史料,發現荒原上有很多部落,如今看來其中一部壯大併吞並了其他部落,實力得到極大的增強,想要達成目標並不容易。”
他沒有去看曲江變得很難看的臉色,繼續說道:“荒原面積極廣,因此需要出戰的騎兵具備千里奔襲的能力和極其強大的向心力,否則在那種惡劣的環境中很難維持實力。陛下,藏鋒衛在西境的淬鍊暫且不提,去年當南周挑起戰端後,他們深入敵後先後輾轉上千裡,在那樣危險的局勢中還能保持昂揚的士氣,一戰擊潰方謝曉主力,足見裴越帶兵之能。”
穀梁迎着開平帝的注視,給出了自己的結論:“若論短兵相接正面廝殺,臣相信西營的驍騎衛和南營的龍驤衛在對上藏鋒衛時,絕對都有一戰之力。但是面對北疆那種特殊的環境和極爲苛刻的要求,臣更相信藏鋒衛在過往實戰中展現出來的卓絕素質。”
右執政洛庭點頭道:“右軍機所言有理。陛下,臣亦贊同此策。”
在莫蒿禮和韓公端不在的情況下,洛庭和穀梁在面對孤身一人的王平章時,他們的意見相同便有非常重的分量,再加上簡在帝心的徐壽當先表態,裴越此番出京已成定局。
曲江眼神黯然,事已至此,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經無關緊要。
開平帝面色沉靜,彷彿這個時候終於想起來那邊還站着一個當事人,便開口問道:“裴越,你可願爲朕分憂?”
裴越此前一直沒有發言,這其實略顯稀奇,因爲過往但凡他在場,皇帝總會及時詢問他的意見,然而今日從始至終他就像一個透明人。其實他的心思壓根不在北疆戰事上,而是靜靜地看着御書房內衆人的表態,繼而想了很多很多。
他往旁邊邁了一步,目光從周遭各懷心思的重臣身上掃過,然後停留在開平帝的臉上,躬身參拜,極爲鄭重。
隨後正色道:“臣遵旨。”
開平帝心中驀然一緊。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這還是裴越第一次在奏對的時候行此大禮。
似有離別傷感之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