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洛庭,參見太后娘娘。”
景仁宮中,洛庭一絲不苟地行禮參拜。
吳太后的目光略顯木然,定定地望着這位文官之首的中年男人。
她已經收到禁軍被洛庭攔下的消息,心裡卻沒有太多的怒意,或許是因爲這會已經冷靜下來,意識到強攻永仁坊這個決策會帶來更大的災難。
然而……
洛庭尚未開口,吳太后便已猜到他的來意,想必是那些老生重彈的勸諫之言,意圖讓天家向那位年輕人低頭。不論將來時局如何變化,乃至於龍椅由誰來坐,想要治理天下終究離不開這些能臣。
“免禮。”
吳太后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卻不知是嘲諷洛庭還是譏笑自己。
洛庭心中黯然,他當然清楚對方此刻的心情,但他只能面色沉重地道:“娘娘,當下沒有什麼事比天子的安危更重要。”
吳太后眼眸微動,旋即自嘲笑道:“哀家本以爲蕭瑾和李訾是扶保天子的忠耿之臣,不成想只是一個照面,他們便帶着數萬大軍投降裴越,真真令人意想不到。哀家乃是後宮婦人,眼界本就不高,然而這兩人是先帝看重的輔政大臣,卻不如戰場上一小卒。世事如此詭譎,執政可否指點一二?”
洛庭微微垂首道:“娘娘不知戰事細節,先前禁軍、南營和守備師投降之時,藏鋒衛全程旁觀並未發起進攻。晉王只派出數千步卒,每人攜帶兩隻名爲火銃的新式火器,以火藥激發鐵彈,六十步內中者必死,縱有鐵甲在身亦無法抵禦。這數千只火銃齊射數輪,朝廷大軍便傷亡慘重,兼之戰場四周有藏鋒衛掠陣,打不贏也逃不了,只能眼睜睜看着將士們倒下。”
他擡頭望着吳太后,嘆道:“娘娘,兩位國侯並非不忠,而是面對這種超越時代的火器,不投降就會全軍覆滅。”
吳太后面上浮現灰敗之色,喃喃道:“原來如此……執政怎會知曉得這般清楚?”
洛庭難掩苦澀道:“方纔晉王派人找到臣,將北郊戰事細節全盤告知,臣才知道非蕭、李二人怯弱畏戰,而是晉王已經手下留情,否則朝廷大軍唯有悉數陣亡。”
吳太后眉尖忽地挑起,緩緩道:“那麼執政此來,是要幫裴越做說客?”
如今局勢已經明朗,裴越將京都內外的兵力納入麾下,又可挾天子之名,謀朝篡位只在他一念之間。即便他不那麼性急,只要將軍權牢牢握在手中,說服如洛庭這般朝廷重臣,再狠下心殺死足夠多的人,他早晚都會做成那件事。
洛庭這一刻神情無比複雜,搖頭道:“娘娘何出此言,臣雖愚鈍魯直,然忠於大梁之心矢志不移。晉王的下屬除了說明北郊戰事之外,還告訴臣兩件事。”
吳太后問道:“何事?”
洛庭輕聲道:“其一,廣平侯率西境戰事有功將士經過古藺驛,即將抵達京都西門。隨行隊伍中有南安侯蘇武及其心腹親信數人,另有太醫三人與死士十九人。”
吳太后默然不語,唯有低垂的眼簾說明她此刻混亂的心境。
洛庭繼續說道:“廣平侯說,他在西境決戰中遭遇來自背後的冷箭,已經查明是蘇武派人所爲。返京途中,宮裡派去的太醫試圖給他下毒,同樣被其查獲。廣平侯原本打算在回京後將這些證據公之於衆,讓天下人都知道這是娘娘的安排。”
他擡眼相望,沉聲道:“娘娘,怎可如此?”
吳太后冷聲道:“哀家爲何要這樣做,難道執政真不明白?”
洛庭當然明白,但問題的關鍵不在於此處,
他輕嘆道:“沒有證據。”
事關先帝大行之緣由,僅靠臆測自然無法服衆,然而吳太后派人幾次三番謀害穀梁,對方手中卻有翔實的證據。
吳太后雙手不自覺地攥緊,又問道:“穀梁想用此事達成什麼目的?”
洛庭艱難地說道:“廣平侯本想讓天家聲名掃地,世間必然人心浮動,但是晉王沒有同意這樣做。晉王讓人告訴臣,娘娘這一年來雖然昏招迭出,但您是陛下的嫡母,有些事一旦揭開蓋子,損害的是陛下的威信。再者,陛下純孝之心世人皆知,倘若滿朝文武發現娘娘謀害重臣,恐怕陛下無顏在朝堂上立足。”
吳太后很想出言譏諷,然而話到嘴邊卻怎麼都無法出口。
回想這整整一年的所作所爲,她心裡漸漸有了一抹明悟,如果不是裴越感念先帝恩情,恐怕大梁早就分崩離析。
殿內陷入沉悶的死寂之中。
良久過後,吳太后黯然問道:“還有一件事是什麼?”
洛庭感嘆道:“早在定國府刺殺案發生之前,晉王便已密奏陛下,建言讓保定侯蔡遷返京,準備接任西府右軍機之職。”
“你是說……”
吳太后欲言又止,這個消息甚至比先前穀梁的謀算更讓她震驚。
洛庭望着面前這位世間身份最尊貴的婦人,滿面愧色地道:“娘娘,晉王確無謀朝篡位之心。”
這樣一個看似簡單的官職調動,內裡蘊含的深意讓二人心中很不是滋味。蔡遷是當年開平帝在軍中發掘和提拔的良將,對他的信任毋庸置疑,所以才讓他孤懸大江南岸鎮守江陵。倘若裴越真有不臣之心,自然就會將蔡遷死死壓制住,不給他任何進入中樞的機會。
“難道……哀家真的錯了?”
洛庭無法回答吳太后這個問題,他喟嘆道:“其實在定國府刺殺案結束後,臣便意識到可能誤解了晉王的心意。他逼迫寧懷安辭去吏部尚書,但是並沒有讓野心之輩接任,反而交予盛端明手中。娘娘應該知道吏部的重要性,然而盛端明的品格無需質疑,縱然他和晉王私下交好,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絕對不會猶豫遲疑。”
吳太后面色漲紅,本以爲塵埃落定之後,裴越會暴露出令人不齒的真面目,卻沒想到爲惡者竟是她自己,涌入腦海的羞愧讓她幾乎無地自容。
再度開口時,她的語氣裡不見之前的冷厲和怨望,多了幾分無所適從:“他讓人轉告你這些事,想要哀家如何做?”
很顯然裴越最終沒有選擇圖窮匕見,這纔是洛庭攔下禁軍的原因。
洛庭緩緩道:“晉王之意,娘娘此後便在宮中頤養天年,不得再插手外朝諸事。”
不是商議,而是通知。
吳太后道:“插手朝政?哀家信任的人要麼死在他手裡,要麼在他的屠刀下引頸待戮,如何插手朝政?”
洛庭頗爲罕見地猶豫道:“晉王的意思是,但凡參與過這場陰謀的人,除娘娘之外他都不會放過。另外,他說娘娘之所以再三犯錯,皆因身邊人不知勸諫,故而景仁宮上下人等必須驅逐出宮,等候朝廷發落。”
吳太后怔住,面色漸漸發青。
兩人的談話並未避開那幾位女史,因此衆人無不驚慌失措。
若依裴越所言,往後她仍舊是至尊至貴的皇太后,但也僅此而已。從當年開平帝加封她爲貴妃開始,這座景仁宮裡的人便對她忠心不二, 亦是她向外朝伸手的關鍵紐帶。如今吳存仁、侯玉、寧懷安和李訾等人或死或退或降,再加上景仁宮的人全部被換掉,吳太后很清楚將來自己不可能再有干政的機會。
當然,以劉賢的孝心定然不會慢待自己的嫡母皇太后,很快便會讓內侍省安排機靈勤快的宮人過來服侍,然而……物是人非事事休。
吳太后沒有去看女史們慘白的面龐,咬牙道:“哀家若是不願呢?”
洛庭有句話一直藏在心裡:裴越的決定已經得到陛下的允准。
換而言之,恐怕吳太后這一年來的舉動已經深深傷害到年輕的天子。
他不願橫生事端,只能沉重地說道:“娘娘,當以陛下爲念啊!”
聽到這句話後,吳太后彷彿瞬間蒼老十餘歲。
洛庭的話中之意很清晰,裴越看在兩代君王厚待他的份上,已經做出最大的讓步,倘若吳太后繼續如往日那般強硬,誰也說不準是否會發生血洗景仁宮的慘案。眼下京都局勢處於一個極其危險的狀態,所有人都站在懸崖邊上,稍有不慎便會天崩地裂。
片刻過後,吳太后神色悽婉地起身向內殿走去,無比艱難地說道:“便依執政所言。”
“娘娘!”
女史們哀切哭喊,然而吳太后從始至終沒有回頭。
洛庭一聲嘆息,對其中一位女史說道:“即刻起,爾等不得離開景仁宮,本官已經告知廷衛此事。待陛下回宮之後,會有人帶爾等下去問話。”
他轉身向外走去,步履蹣跚,身形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