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陽縣、寶昌縣、安化縣……
彰德府、尋寧府、永平府……
祥雲號四處開花,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將分號開遍欽州七府三十九縣。配合王勇運來的糧食,這家在京都堅守數年的大商號迅疾在欽州站穩腳跟。
曾幾何時,因爲裴越將蜂窩煤的方子交出去,很多人認爲祥雲號只能困在京都之中。
外地蜂窩煤的製造權在朝廷手裡,失去這柄神劍的加持,祥雲號憑什麼和當地那些根基深厚的大商號競爭?
然而對於裴越來說,這彷彿是一件輕鬆愜意的小事,祥雲號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以最有效的方式將觸角伸向大梁富饒的南境。
偏偏誰都不能指摘他心機深沉,開平帝第一個就不會允許這種非議的出現。在這位疑心很重的皇帝看來,裴越已經逐漸接近一個完美的臣子。
練兵、打仗、商道、謀算無所不精,更重要的是忠心。朝堂上滿口忠君報國的大臣們,誰肯用全部身家收購糧食幫助朝廷度過難關?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裴越壓根沒想過利用這次的機會賺銀子,反而肯定會虧本。
至於祥雲號因此做大,開平帝不禁好奇地想着:朕何時說過不許裴越的商號出京都?
炎炎夏日,御書房中清涼舒適,這是因爲宮人在外間用蒲扇扇着冰塊,涼氣緩緩送進來,既不會讓皇帝陛下受涼,也能驅散這時節的燥熱。
往年宮中不會如此奢侈,如今則是因爲沁園每隔幾天都會送大量冰塊入宮。
開平帝享受着舒適的涼意,細緻地看着裴越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回來的密奏。
看完之後,開平帝對裴越在欽州的處置非常滿意,提筆在奏章上寫下一行字,然後朗聲道:“劉保。”
“奴婢在。”
“取一柄玉如意,與這份奏章一齊送給裴越。”
劉保心中震撼,連忙垂首應道:“奴婢遵旨。”
這位跟在開平帝身邊二十多年的內監都知暗暗發誓,往後就算裴越抽了他的左臉,也一定要將右臉立刻伸過去。
千里之外的成京城,裴越沒有想過自己在大內監心中的形象會那麼可怕,相反他覺得坐在面前的三位中年男人很可怕。
從左到右依次是東府參政韓公端、欽州刺史宋希孟、成京府尹盧奇。
這三人自從裴越進來落座之後,便一直面帶微笑地看着他。
裴越無奈地說道:“三位大人,我臉上應該沒長花吧?”
盧奇當先讚道:“裴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談笑間敵人灰飛煙滅。下官只聽說過裴侯在戰場上的英姿不凡,今日能管中窺豹,足慰平生啊。”
宋希孟亦笑道:“如今常平倉的糧食可以全部供給成京城內的百姓,裴侯準備的糧食足以讓下面府縣渡過這次難關,欽州局勢定矣。”
裴越略有些牙疼地說道:“宋方伯,盧府尹,且先打住。雖然我這個人不是那等假清高,可你們也沒必要將功勞都堆在我頭上。”
韓公端搖頭道:“如果沒有你提前兩個月準備糧食,朝廷當然也可以解決那些門閥餘孽,但必然會付出慘重的代價。”
宋希孟贊同地道:“的確如此。”
裴越望着這三位文官中的翹楚,拱手道:“也罷,我便領了三位大人的美言。不過,相較於在這裡誇我,
諸公是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他先對韓公端說道:“韓大人,我已經派人傳信給祥雲號的總掌櫃王勇,接下來他會聽從你的命令。祥雲號不僅會協助朝廷進行賑災,也會進一步幫助欽州百姓興修水利,以免再度遇到這種艱難。”
韓公端欣喜地道:“甚好!”
裴越笑了笑,又對宋希孟說道:“宋大人,我知道你這幾年不容易,如今那些人已經蹦噠不了幾天。如何處置七大家,相信你早有策略,我便不越俎代庖。”
宋希孟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微微驚道:“裴侯要走?”
裴越笑道:“諸公莫非忘了我身上還有正經差事?此來成京,一者是幫韓大人掠陣,二者是給那些世家大族灌一碗迷魂湯,三者是要坐鎮於此等待糧食的到來。”
他頓了一頓,如釋重負地說道:“如今我的職責已經完成,理應啓程去迎接那位南周公主,不然魯王殿下等急了怎麼辦?”
衆人皆笑。
裴越起身道:“三位大人,告辭。”
宋希孟看着裴越灑脫的背影,輕聲感慨道:“中山侯有古人君子之風啊。”
欽州最困難的階段已經過去,隨着祥雲號合理有序地平價出售糧食,刺史府暗中掌握的糧商也開始拋售糧食,不過一些與七大家關係還算親密的大商人依舊在觀望。
雖說此事沒有完全了結,可連盧奇都能看明白,後面已經是一片坦途,裴越這個時候抽身離去,顯然是執意不肯要唾手可得的功勞。
故而宋希孟纔有那句感嘆。
韓公端頷首道:“年輕卻不驕狂,更兼文武雙全忠心耿耿,陛下識人的眼光確非我等臣子能比。”
三人感慨片刻過後,忽見書吏進來稟報道:“啓稟諸位大人,王鍔求見。”
韓公端與宋希孟對視一眼,心有靈犀地說道:“不見。”
如今七大家的命運已經是砧板上的肉,這兩位重臣又怎會給他機會?
欽差行轅大門外,王鍔彷彿老了很多。
當他聽到有支車隊從利州來到欽州,且帶着大量糧食,便意識到這是裴越的手段。
他本想立刻開始拋售糧食,然後讓下面的人統一口徑,只說這是自己勸說那些糧商的功勞。如此即便不能謀取好處,至少可以堵住悠悠之口,用那些糧商來換取家族的存續。
只是就像裴越先前所言,事情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王鍔已然無法單獨決定。
當越來越多的中等糧商站出來響應祥雲號時,不光王鍔心如死灰,趙鑫、孫明春和餘光存等一衆家主都意識到大勢已去。
這些人眼高於頂卻又沒有真正經歷過血與火的考驗,到了這個時候仍舊做着保存實力的春秋大夢。
王鍔連欽差行轅的門都沒進去,失魂落魄地返回家中。
趙鑫等人宛如熱鍋上的螞蟻,一直在此地等待。見到王鍔的身影后,這些人一擁而上,但是隨即看到王鍔可怕的臉色,所有人的心都開始不斷往下沉。
“昆吾公,韓參政如何回覆?”
“昆吾公,朝廷是否還相信我等?”
“昆吾公……”
王鍔以前很喜歡這種氛圍,然而此刻他臉色越來越陰沉,大吼道:“都給我滾!”
衆人面面相覷,卻沒有像以往那般賠禮道歉,在經過一陣尷尬的死寂之後,竟然真的做鳥獸散。
大難臨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與打算,只是這些養尊處優的貴人們沒有想到,局勢惡化的速度竟然那麼快。
僅僅五天時間過去,欽州刺史府和各府縣收到狀告七大家侵吞土地囤積糧食的狀子足有上千份!
這天清晨,已經滿頭白髮的王鍔坐着一頂小轎來到裴越下榻的地方。
然而他纔剛剛開口,門子便說出一句讓他震驚的話。
“你說什麼?”王鍔驚恐地問道。
門子打着哈欠道:“王老爺,侯爺昨天一大早便帶着使團離開成京,您竟然不知道?”
王鍔啞口無言。
門子看着這位貴人的可憐姿態,心中只覺無比暢快,便微微昂着頭說道:“侯爺離去之前交待過小人,倘若王老爺來此地求助,侯爺有幾句話留給你。”
王鍔打起精神,努力隨和地說道:“請講。”
門子笑了笑,隨即一本正經地說道:“王鍔,本侯給過你機會,可是你沒有珍惜。”
“要是換作以前,本侯一定會親手宰了你。”
“算你走運,這次多半還能留個全屍。畢竟韓參政和宋刺史都是正人君子,不會將你大卸八塊。”
“別想了,回家給自己準備一副好點的棺材。”
門子攤手道:“王老爺,就這些了。”
王鍔愣愣地站着,一口血逆流而上,直接從嘴裡噴了出來。
隨即癱倒在地。
然後他便看到一隊兵卒拿着枷鎖朝自己跑來。
完了,一切都完了。
王鍔忽然想起那日在碧玉閣裡的酒宴,倘若他能放棄貪念,聽從裴越的告誡……倘若他能在裴越的糧食還沒有出現的時候,讓自己掌控的糧商退一步……哪怕是在七天前,倘若他能像祥雲號那樣拋售糧食,而不是還想着做掉祥雲號……
人生沒有如果,亦不能重來。
所有的選擇早就決定了各自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