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高大、威儀,顧盼間有一種高貴的氣派,但身上衣衫半乾不溼,血漬和泥漬斑斑點點,卻仍不使他的氣派稍減。
這人正是劉獨峰。
劉獨峰迴頭。
無情一震,失聲道:“是你!”伸手凌空一挽,收回飛刀。
劉獨峰可說是六扇門中頂尖兒的好手,輩份絕對高於四大名捕,甚至足可與諸葛先生平起平坐;四大名捕聲名鵲起,後來居上,大有青出於藍之勢,但四大名捕對這位公門名宿,仍是十分尊敬仰儀。
四大名捕裡,無情和追命,都曾因緣際會,曾與劉獨峰碰過面,無情還總共與劉獨峰見過三次,一次是諸葛先生宴晤劉獨峰與李玄衣;一次是跟御史大人、刑部尚書、吏部各大員議事;另一次,是他們合力制服天樑、天相、天府這“三星七煞”。
那一次合作破案,使無情與劉獨峰,有更進一步的合作,而且惺惺相惜起來。
劉獨峰向不輕易許人,那一次,他忍不住向無情說過這樣的話:
“我佩服你。”
“你比別人少了一雙腿子,但你的輕功比誰都好,你的體質比任何人都弱,但你的意志比誰都堅強。你連武功都不能練,但暗器使得比蜀中唐門還好。但是誰都可以當捕快,唯獨你不可以,可是,你當得比誰都稱職。” шшш _ttκд n _¢O
“我要是你,我辦不到。我真的佩服你。”
這是劉獨峰對無情最高的稱許。
那次無情只說了一句話。
“我一生都是在向你學習。”
那是五年前的事。
之後,他們就沒有再碰過面。
劉獨峰也道:“是你!”
他是先驚覺那絕世的暗器手法,推想可能是無情,所以震訝的程度,遠不如無情爲甚。
無情這才抱拳道:“劉大人。”
劉獨峰道:“成捕頭。”無情原名成崖餘,江湖上反而忘了,劉獨峰卻是記得非常清楚。“你怎麼也來這裡?不是赴陝西金印寺辦案嗎?”
無情道:“那案件已結了,三師弟仍在那兒善後,我因追緝一個惡徒,到了南燕鎮,那惡徒傷了人,我找這兒的名醫,那醫師姓潘,大家談起來,我才知道二師弟曾在思恩縣出現過,像還受了傷,特地過來看看,便遇到了這樁事兒……”
“三師弟”便是追命,“二師弟”即是鐵手,那姓“潘”的醫師,自然就是日間鐵手求醫的“翻生神醫”了。
無情畢竟辦案久了,知道在什麼時候必需要立即表明立場,他這幾句話即清楚交待自己何以在這裡,劉獨峰當下道:“哦,你跟他們並不在一塊兒的。”言下之意是:如果你們是一夥的,那倒不好辦事了。
無情道:“戚寨主義薄雲天,向有俠名,卻不知今兒犯了什麼事,要勞動劉爺的大駕,千里迢迢來緝拿他呢?”
無情知道不論是什麼案件,只要是驚動到這位深居皇宮裡養尊處優的劉神捕,事情決難善了,只是不忍見傳言裡一向瀟灑清逸、俠名遠播的戚少商,落難斷臂後仍難逃法網,故出此一問。
劉獨峰道:“我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這戚少商,是皇上下旨要抓的。”
無情凜然道:“是。”
劉獨峰道:“這一路來,有不少人護着他,我就趁他們和你對敵之時,偷偷潛入,一舉擒下他……我掩進來的時候,只看見他們全神貫注在圍攻你,我也沒看清楚是誰,卻沒想到是成大捕頭你。我倒是撿了這個便宜了。”
無情道:“他們把我當作是劉爺了。”
劉獨峰忽道:“這個息大娘,還有赫連春水,也拒捕殺害我四名隨從,按照道理,我也要把他們一併拿下,依法定罪。”
赫連春水狠狠地道:“我呸!你算算看手上的劍,染了我們赫連春水侯府多少鮮血!你殺害了我們多少熱血好漢的性命,那就不用償命了嗎?!”
劉獨峰道:“因你拒捕在先,他們是秉公行事,殺他們是應該的!”
高雞血忿然道:“大家都是命一條,沒啥應不應該的,你們要殺我們,我們就殺你們!這兒不是朝廷,一切都得照江湖規矩!”
劉獨峰怒笑道:“按照江湖規矩,我便要取你性命!”
高雞血拉開馬步,一手朝前招了招,道:“來啊,有本事盡來取去!”
劉獨峰冷笑道:“你也引開我,好搶救戚少商,別以爲我會上當!”
高雞血道:“你是沒種,不敢接戰,只敢欺負受傷斷臂的人。”
劉獨峰臉色一變,強忍道:“殺人者死,別的我不管。息大娘殺死雲大,必須償命。”
赫連春水長身攔在息大娘身前,道:“好,你殺了我多名部屬,也得先償命來!”
劉獨峰臉露怒色,冷哼道:“沒想到赫連樂吾有這樣一個不成材的兒子!”
赫連春水道:“不成材?我這個不成材的東西,至少可以剁掉大名鼎鼎的劉神捕一隻拇指!”他自己中指折斷,手裡緊緊握住銀槍,正在冒血。
劉獨峰心裡正在迅速轉念:他的確也殺了不少人,那些人大多是忠義不畏死之士,心裡難免有愧,雲大的死,息大娘自該償命,至於殺死李二、週四和藍三的人,都已喪生在該役中,沒有什麼不公平的,劉獨峰心裡清楚:戚少商和息大娘並無大惡,而且素有俠名,自己奉旨抓拿,偏在他們落難負傷、巨讎未報之際,一上來先破了碎雲淵,在害了不少無辜女子,又因追捕兩人,先後與江湖上的高雞血、韋鴨毛等硬角色結仇,又與在朝廷中頗有影響力的赫連府中人結怨,這些樑子愈結愈深,當非好事。
他看出赫連春水與高雞血捨命出手,不像是爲戚少商,而是要幫息大娘,至於韋鴨毛,則一向都是高雞血的拍檔。如果自己一定要殺息大娘,赫連春水與高雞血則可以爲報一衆弟兄之仇來追殺自己,如此冤冤相報,何時是了?他要一併殺掉赫連春水與高雞血,還不算太難,但高雞血的部屬,赫連府的親人,難保都不報仇,這樣下去,如何善了?他手上已抓住了戚少商,總算首號要犯已拿住,生恐夜長夢多,不如先押回京城,便算是完成任務;何況,聖上旨意並沒有要抓息大娘等,自己又何必逼人於絕呢?
劉獨峰這一陣轉念,已下了決斷,便道:“好,我衝着你們幾位的面子,息大娘殺死雲大的帳,暫且記下;這位戚寨主,我是身奉皇命,非抓回去不可,劉某人這趟行事,有何虧江湖禮節處,他日再當謝罪。”當下未待衆人反應,便向無情匆匆低聲說了一句:“我要走了,你先替我擋上一擋。他日再敘。”
一面說着,一劍刺出!
戚少商乍見劍波一吐,以爲劉獨峰已動惡念,要殺自己,偏又避無可避,自度必死,不料劍尖刺在他的穴道上,何等鋒銳的劍卻似變成了鈍木,只封了他頸肩五處大穴,卻不刺破皮膚,戚少商仰天倒下,劉獨峰一手揪住,叱道:“後會有期。”身形直向地面急射!
赫連春水、高雞血俱是一怔。
他們主要的目的,是要維護息大娘,他們自己也心知肚明,單憑自己幾人,就算聯手,也未必就能敵得過劉獨峰,何況還有個無情?俗語說:官官相護,更何況無情和劉獨峰同是名捕!
可是爲了保護息大娘,他們也只好一拼。
而今乍然聞說劉獨峰只要抓走戚少商,先不計較息大娘,他們二人,心中俱是一喜。
就在這時,劉獨峰挾了戚少商就走。
劉獨峰知道,單憑那幾人之力,無情若出手相助,這些人也斷留他不住,自己日後再向無情面謝,總好過耗在這裡夾纏不清。
劉獨峰對接手這椿案子,已感到前所未有的懊惱。
劉獨峰一走,赫連春水與高雞血一時沒有想到該不該出手。
韋鴨毛則看高雞血而行事,他年紀比高雞血大,經驗比高雞血豐富,但高雞血卻是他的師兄,他也只服高雞血一個人,只對高雞血一人盡力、盡忠、鞠躬盡瘁,這種江湖人的感情,也非一般人所能瞭解的。
可是隻有一人完全沒有考慮。
沒有考慮到自己生死安危,不考慮一切……
這人當然就是息大娘。
息大娘全力出手。
她焉能忍容劉獨峰挾走戚少商!
息大娘一旦出手,赫連春水和高雞血也出手,韋鴨毛自然也隨着出手。
但他們只遲了這麼一剎。
息大娘第一個出手,她最可以阻攔劉獨峰,但一道黑物飛至!
息大娘全神攔截劉獨峰,竟無及閃躲,腿上“跳環穴”着了一下,登時一個蹌踉,赫連春水伸槍一攔,用手相扶,息大娘纔不致滑落下去。
這一來,息大娘便不及攔住疾若隼鷹的劉獨峰。
劉獨峰脅下挾了一人,但動作速度,絲毫不減。
他人未落地,已發出一聲長嘯。
三匹快馬,即從街角處急馳而出!
三匹健馬並行,騎在左右兩匹馬上的,便是張五和廖六。
中間一馬空馱。
劉獨峰身形一降,輕輕地落在空馱的馬背上。
三馬急馳而去。
高雞血和赫連春水所佈下人手,想上前圍攏攔阻,但全給廖六和張五舞起掃刀,逼了開去。
三馬飛馳,息大娘等追了幾步,距離已經拉遠,但息大娘仍然發狠急急追。
赫連春水、高雞血只好也相伴,發足狂追。
韋鴨毛則退了回來。
這兒的大本營他還要坐鎮照顧。
真正的江湖中人,所顧念決不只是一己之私,而是一衆兄弟朋友的福利安危。
韋鴨毛身形一頓,目眺高雞血等身形遠去,索然回首,長嘆一聲,問:“你爲何要這麼做?”
他問的是無情。
語音裡充滿了失望、難受。
剛纔那一道暗器,打在息大娘的“跳環穴”上,的確是無情出的手。
無情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劉獨峰是捕神,他是奉旨意抓拿戚少商;他也是捕頭,沒有理由眼看同僚在不傷害其他江湖好漢之下擒住要犯,而在強敵圍攻下不出手相助的。
所以他打出那一枚暗器。
那枚暗器旨不在傷人,只是要阻人。
可是他也知道,他這種做法,無疑已跟這一干江湖人物結怨。
韋鴨毛見他不語,也瞭解他的苦衷,便道:“你知道戚寨主因何落到這般田地?”
無情搖首,他遠赴陝西勘查金印寺奇案,後因聞鐵手遇危而趕來這裡,對連雲寨、毀諾城被攻破的事情均一無所知。
韋鴨毛簡單扼要的對他說明。
無情聽了,又慚又悔。要知道四大名捕雖身在公門,但時獲諸葛先生諄諄告誡,要體情察微,瞭解黎民百姓疾苦;在江湖上,要秉道義處事;在武林中,亦要照規矩行止。“連雲寨”素有俠盜之名,因招忌而被剷除,寨主戚少商隻身一人,身負重創,被叛徒追殺,自己還出手使之成擒,在情在理,未免說不過去。
韋鴨毛說罷之後,嘆道:“沒想到戚寨主他逃過重重險阻,以爲總有一天能報血海深仇,卻仍是逃不過這一關。”
無情靜默了一會,道:“劉神捕不是那種人。這一路上,決不會難爲他的。”
韋鴨毛哂笑道:“劉神捕再好又有何用?就算戚少商不死在路上,押回京師,傅丞相會放過他麼?”
無情沉默。
這時,忽聽遠處喊殺之聲大起,又一陣衣袂掠風,赫連春水、高雞血已挾着息大娘急奔回來。
原來息大娘、赫連春水、高雞血狂追劉獨峰,追了二、三裡,忽見人馬浩蕩,火炬耀目,竟是顧惜朝已召集黃金麟部衆趕來剿滅,劉獨峰打馬馳入軍隊中,高雞血和赫連春水見勢不利,忙挾了息大娘就走。
息大娘臉上出現了一種悲憤的神色,這卻使她尖秀的臉頰有一種決絕的美。
高雞血掠回鎮中,立即佈署撤退,赫連春水則在旁留意息大娘,生怕她又衝回敵陣,爲救戚少商而不顧一切。息大娘卻出奇地平靜,她掠上屋頂,走向無情,到七步開外處停步,一字一句地道:“你害了他,好,我殺了你的兄弟!”
無情一愕,不知她是何所指。突想起剛纔戚少商曾向他提起“有一位知交還留在我們這兒”,心中隱隱感到不安。息大娘已一個倒翻,掠入客棧二樓。
息大娘這不出手反而飛退,令無情心中惴然不安,雙手一拍屋瓦,急掠而上。
赫連春水一向癡心於息大娘。他是世家子弟,雖然聰明過人,能果斷用人、任事,這從他身邊多效死之士可以見出,他不惜斷一指之擊以求傷退劉獨峰,亦可見他的勇慨果決,不過畢竟是年少易衝動,對情這一關,十分的勘不破。他情有獨鍾於息大娘,本來眼見戚少商被劉獨峰擄去,心底深處難免隱有一絲喜意,但見息大娘心喪欲死,他即如失了魂魄一般。
這下他見無情要追趕息大娘,不加思慮,銀槍一攔,一槍向無情臉門扎到!
無情見這一槍來勢非同小可,心想自己跟他談不上深仇大恨,何故出手如此不留餘地,赫連春水的“殘山剩水奪命槍”,自是不可小覷,當即全神應付。
息大娘躍進房裡,一連轉入三間房裡,踢開櫥櫃,都沒有發現有人,先前她聽韋鴨毛等人說起,鐵手穴道被制,並藏在櫥櫃內,她對無情恨絕,總是覺得要是沒有無情相阻,必定可以攔住劉獨峰,救回戚少商,所以她要搜出鐵手,殺他以泄恨。
待她踢開第四間房子的櫥櫃時,赫然發現鐵手正在裡面。
息大娘叱道:“你的大師兄害了戚少商,你怨不得我!”銀牙一咬,一劍向鐵手心口刺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