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大娘、赫連春水、鐵手、高雞血、唐肯、喜來錦這一行人,終於逃到了易水南支,拒馬溝的青天寨內。
息大娘是因以碎雲淵的力量護戚少商,以致毀諾城被攻破,從此不斷逃亡的,她一心全系在戚少商身上,而今隻身得到暫時的安全,心情也不見得快樂。
赫連春水與高雞血則因助息大娘而遭連累,引發這一場逃亡的,其中赫連春水帶了七名部屬,高雞血領了韋鴨毛的三十一名弟子,投奔青天寨。這一路來的逃亡,自然也遇到了截殺,赫連春水方面,十二郎身亡,高雞血的部下,也死了三人,可謂損失慘重。
鐵手是因救戚少商,而身受重創,他的內功一直未完全恢復,便無法發揮他那驚世駭俗的武功;唐肯本因神威鏢局爲勢所迫不得已投向官府,要助官兵剿匪,牽涉其中,後因出手相救鐵手,相偕逃亡,而今與息大娘一夥,匯合一起,索性成爲這浩浩蕩蕩大逃亡的一份子。
可是促成他們逃亡的關鍵人物:戚少商,到頭來還是教劉獨峰逮捕了去,不能跟他們一齊逃入青天寨。
青天寨的子弟初見這一干人物前來,以爲是敵,後來才弄清楚,急急走報寨主殷乘風。
殷乘鳳正在寺中借酒消愁,一聽是息大娘等人前來,也稍現喜色;息大娘原本與伍彩雲是手帕交,而他本身跟戚少商意氣相投,兩寨之間守望相顧,連雲寨出事之後,他一直很是擔心,換作以往,他必然發兵去助,但此際他已意氣消沉,再不欲插手江湖恩怨,是故未有行動。未幾又聞毀諾城被攻破,連霹靂堂分堂,也被牽連,心中大急,找到寨主“三眼怪”薛丈一商議,要不要發兵營救戚少商、息大娘、雷卷等。
“三眼怪”薛丈一原是“黑煞神”薛丈二的兄長,與“黑煞神”薛丈二和“地趟刀”原混天,還有“上方劍”盛朝光合起來是南寨中的四大高手,但薛丈二,原混天全在“毒手”一役中壯烈犧牲了,於是薛丈一升爲副寨主,盛朝光則爲寨中的總頭目。
“三眼怪”薛丈一好勝尚義,力主調兵下山,但盛朝光比較穩重任事,大力否決,認爲此際東堡已傾,北城亦毀,西鎮欲振無力,南寨人手缺乏,不宜招搖樹敵,再結強仇。兩人爭持不下。殷乘風本人卻始終念念不忘伍彩雲,心灰意懶,而前幾天寨裡又來兩位稀客,對這件事,雖心念繁忙,但一直未作出決定,更遲遲未出兵救援,沒料息大娘一行人卻已經到了。
更沒料到的是,連四大名捕中的鐵手,竟也在逃亡之行列之中。盛朝光之所以力阻青天寨下山救援,主要理由之一是不想與四大名捕爲敵:四大名捕與諸葛先生,跟“武林四大家”關係一向甚佳,互爲奧援,盛朝光爲恐追捕戚少商一案,是在四大名捕手中辦理,爲此與四大名捕爲敵,殊爲不值,亦爲不智,卻未料到鐵手居然也跟息大娘等一道,投來青天寨!
殷乘風忙命盛朝光迎衆入寨,自己匆匆洗臉更衣,與近日入寨的兩位貴賓,到青天寨“朝霞堂”中迎客。
息大娘、高雞血、鐵手乍見殷乘風,都吃了一驚。殷乘風本來爽朗英挺,而今卻滿臉于思,形枯骨銷,這樣看上一眼,便可以想見他對伍彩雲,是何等念念不忘,傷心痛苦了。
衆人見過之後,殷乘風和息大娘異口同聲都在問對方:“爲何弄成這般田地?”話纔出口,知道所問的心中已知答案,無疑形同問了一句廢話,都沒有再說話。
鐵手道:“我們逃來貴寨,如果不便,盡說無妨,我們實在是不想再牽累別人。”
殷乘風猛擡頭,拱手道:“鐵二哥這是什麼話!各位在江湖上爲義捨身,不惜冒險犯難,輾轉逃亡,在下卻在這裡飲酒傷心,實在慚愧已極,若在此時不再爲諸位一盡己力,那還是個人麼!”
高雞血聽鐵手這等說法,自是光明磊落,但他一向做慣生意,虛實不予人說,當真生怕就此讓青天寨有藉口推拒不答,忙道:“殷乘風寨主不必擔心。我們此番入寨,早已撇開官府眼線,暗渡陳倉,諒他們也不得知我們已入貴寨。”
鐵手卻道:“他們雖沒看見,但黃金麟、顧惜朝非泛泛之輩,這兒方圓百里,論勢力、講義氣,除南寨之外焉有他處?他們亦必定懷疑。”
高雞血急得向鐵手猛使眼色:“唉呀,他們就算起疑,也無證據,難道貿貿然揮軍入侵青天寨不成?”
青天寨總頭目盛朝光一向穩重小心,道:“這也難說,我看朝廷發軍殲滅連雲寨,再撥軍攻打毀諾城,是一串連鎖行動,他們只要抓到些微把柄,即可尋釁,另生戰端,不可不防。”
副寨主薛丈一卻頗不耐煩,一拍桌子道:“我管他們發不發兵的!他們要是敢來,來一個,殺單的,來一對,宰一雙,要是來十個百個,幹了不必計算!”
盛朝光不服,冷笑道:“咱們青天寨現在經得起官兵鏖戰嗎?!”
薛丈一銅鈴般的雙眼一瞪,道:“啥事經不起?!想老寨主在生的時候,什麼天大的仗兒不一概掮了?現在時勢變了,但要青天寨的好漢貪生怕死,當縮頭烏龜,我姓薛的第一個不幹!”
在殷乘風身邊的男子忽道:“在下倒有一個計議,不知便不便說。”
殷乘風忙道:“謝兄盡說無妨。”
那男子道:“青天寨有的是不怕死的兄弟,息大娘等一行人,不過四十來人,殷寨主不妨用金蟬脫殼,暗渡陳倉之計,引開官兵的追索。”說到這裡,微笑不語。
殷乘風即問:“如何金蟬脫殼,暗渡陳倉,尚請謝兄明示。”
那姓謝的男子一笑,道:“先遣派八十餘人,分成兩批,假扮成息大娘一行人的樣貌,一批往翼東山路走,一批乘舟赴江南,把追兵引開,顧惜朝他們自然不會疑心鐵二爺、赫連公子等已投入青天寨。”
衆人往那青年男子望去,只見他眉字清朗,目帶異彩,滿臉笑容,談吐溫雅,儀表端的不凡。殷乘風會意,向衆人引介道:“這位是九九峰連目上人的入室弟子謝三勝謝兄。連目上人早年是家父創立山寨的老兄弟,後來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歸隱九九峰上,潛修佛理、武功,這位便是他的高足謝兄。同行的是他師妹姚女俠——”
那女子抱拳頷首道:“我叫姚小雯。”
衆人也抱拳答禮。謝三勝接道:“家師每年都來拒馬溝拜會青天寨,與伍老寨主聚舊,可是,這兩年來,伍老寨主已然過世,家師不想觸景傷情,故遣在下與師妹來拜會殷少寨主,專程討教。”
殷乘風道:“謝兄客氣了,你來了敝寨,給予我們不少指點,使青天寨得益匪淺。”
謝三勝謙道:“殷寨主言重,在下叨擾多日,不勝慚愧。”
高雞血道:“剛纔謝兄所提的意見,甚有見地,不過,一口氣派出八十餘人,不是個少數目,這樣對南寨,恐怕不大好……”
殷乘風道:“這是義所當爲的事。這幾年來青天寨雖欲振乏力,但派出近百人手,卻還只是稀鬆平常。”
盛朝光沉吟道:“不過,寨中的兄弟,要是裝扮成鐵二爺等的模樣,萬一給黃金麟等人逮着,難保不招出實情,豈不是弄巧反拙?”
薛丈一不耐煩地道:“老盛,你以爲咱們青天寨的兄弟,是貪生怕死、吃裡扒外之輩?你放心,他們忠心一片,決不致連累大夥兒的!”
盛朝光心裡有氣,道:“要真給那幹官兵拿着,嚴刑迫供,你敢保證他們不說?就算他們不說,這些兄弟們,有的家眷是在寨中,有的卻住在寨外,只要給官府鎖了起來,要挾利誘,你能擔保沒有人供出一言半句?!”
薛丈一一時反駁不出,只冷笑道:“老盛,你顧慮恁多!就算那些狗官們知道是咱們青天寨乾的,又能怎樣?咱們南寨好久沒大幹一番了,正好拿他們祭刀!你這幾年沒動傢伙,可膽小手軟了麼?”
盛朝光這回抑不住怒火了,忿然道:“薛老大,我這番思慮,純粹是爲了南寨。南寨跟官府直接起衝突,兵禍連延,對誰會有好處?息大娘、鐵二爺等駕臨咱們青天寨,咱們就得處處保他們平安,咱們若明着跟官兵對壘,這算什麼?!真要拿兵器流血拼命,你一哥跑第一位,我老盛決不站第二位,你這番話,以爲我姓盛的是怕事之徒麼?!薛老二,原老弟去了,青天寨就仗寨主和咱幾人撐着,要是逞個人之勇,我老盛早就快意恩仇去了,用不着你來嘮叨!”
薛丈一給盛朝光一輪數落,一時說不出話來。鐵手忙道:“盛兄所言甚是。”
姚小雯忽道:“其實那也不是什麼難事。只要貴寨兄弟引開官兵一段路程,然後暫到市集或城裡卸去化裝,回覆本來形貌,化整爲零,黃金麟等再怎麼查,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寨中兄弟也不必冒被捕之險了。”
高雞血拊掌笑道:“是也!此計甚妙!”
息大娘向姚小雯看去,只見她鵝蛋臉兒,纖瘦清秀,便笑着握她的手道:“好妹妹,如果毀諾城還在,真要請你多來談心哩。”忽覺她的手甚是冰涼。
殷乘風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便立即召八十餘名寨中兄弟進來,分別按照衆人形貌化裝,相偕出寨,依計行事。
待此事料理妥當之後,殷乘風囑寨中大夫,爲受傷衆人療傷,略作休息,共用晚膳,並暫將尤知味扣押起來,次日傍晚,忽聞頭目來報:“四大名捕之成崖餘的兩名劍僮求見寨主。”
殷乘風道:“快請。”
鐵手等乍聞無情的四名近身劍僮中兩名折返,卻不見無情,自是十分擔心。
兩劍僮來到“朝霞堂”上,分別向諸人見禮之後,鐵手便問:“情形如何?”
鐵劍僮子道:“公子把那一干惡人蒙面趕跑,那些官兵亂放暗器,傷了八、九人,逃了一段路,連雲寨的遊天龍、神威鏢局的勇成等率衆伏擊,一輪衝鋒又殺了七、八人,才弄清楚是那三個大搗亂和姓李的那對活寶,真是笑死人了。”
銅劍僮子道:“是啊,笑死人了。黃金麟、顧惜朝等人追到,跟“連雲三亂”、“福慧雙修”等一朝相,哈,那個模樣兒,知道是自己人殺自己人,更氣了個吹鬍子直瞪眼!”
唐肯說道:“馮亂虎、霍亂步、宋亂水、李氏兄弟,這五人沒死,也算他們命大!”
鐵手卻問:“金劍和銀劍到哪兒去了?你們公子呢?”
鐵劍僮子道:“公子要我們先回南寨,稟報情況,以免諸位擔心。”
息大娘皺眉道:“他自己卻去哪兒了?”
銅劍僮子道:“公子交待我們向大娘您交代一聲:他要和金劍、銀劍去追劉獨峰要人。”
息大娘一震,道:“什麼!”
鐵手長嘆一聲,道:“我就知道大師兄對此事耿耿於懷,決不會袖手旁觀的。”
謝三勝問:“那麼,你們公子會不會回來這兒?”
鐵劍、銅劍相顧一眼,眼中都有委屈、懸念的神色,先後道:“公子說過,救不回戚寨主,他便無臉目以對諸位英雄,誓與劉捕神周旋到底。”
“如果人救得了,自然迴轉;我們本也要跟金劍、銀劍師兄去,公子就是不準,命我們回來這裡,向諸位稟報實情……二爺,我們該怎麼辦呀?”
這末了的一句,是向鐵手問的。鐵手伸出一雙大手,輕輕在二劍僮肩上拍了拍道:“你們的公子,要辦一件事的時候,無論多大的困難,無論多少阻擾,他都會去克服完成的;以前,有很多不可能解決的事,都給他解決了,現在,事情雖然很棘手,但他也一定能夠解決的,你們不用擔心。”
兩名劍僮兩對清靈的眼睛眨動一下,聽話的點了點頭。
然而在鐵手的心裡,卻十分的迷惘:劉獨峰是六扇門的第一把好手,當年捕快羣中的名宿,無情則是四大名捕裡的大師兄,當今青年高手中的傑出人物;而今要無情在劉獨峰的掌握中救人,那會是個怎麼樣的局面?
——誰勝?誰輸?
鐵手心裡也不怎麼明白:無情爲何如此參與這件事?以無情一向冷靜得接近冷酷的作風,應該不會只爲了自己促成戚少商被捕,而要跟劉獨峰爲敵;何況,皇上的確曾下密旨,要劉獨峰拿人,無情這等做法,豈不是違抗聖旨?
而在息大娘的心中,又是另外一個想法。
她本來恨死了無情,恨透了四大名捕,因爲她覺得,戚少商也是給什麼捕神抓去的,而無情也曾出手,阻攔了自己那麼一下子,以致自己不及搶救戚少商。
她對一切的官兵、捕衙,全都心惡痛絕。
她就是一個這樣的女子,敵友分明,愛恨分明;她可以爲她所愛的人不惜死,也可以不惜一切的對她所憎恨的人報復。
可是她沒有想到,那個在月光下,殘廢、冷傲、清俊的白衣青年,突然真的履行他的諾言,去營救戚少商!
她不禁深深的回憶了一下,那白衣青年的樣貌神情,然後這樣想:
——要是他真的能救回戚少商,我願意犧牲一切來報答他。
只要戚少商真的能無恙回來。
戚少商真的能無恙回來,與息大娘共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