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他總是在哭,小小的嬰兒不會人言,只能以不停的啼哭來表達情感。淒厲的哭聲傳到房外,一聲響過一聲,恨不能將心肺都撕裂,碾碎了再隨着哭聲一起嘔出來,侍立在檐下的天奴們側過臉,再不忍聽。卻止不住那聲響鑽入耳朵,一路深入到心底,翻江倒海,攪得胸口生疼。

有膽子大的,趁裡邊的人不察覺,透過窗縫偷眼往裡看。屋子裡一片狼籍,雲煙般垂下的紗簾被扯破了,紫金的瑞獸樣香爐被傾翻,檀香木的棋盤翻覆過來,躺在冰冷的地上,周遭星星點點散着幾顆棋子,有一顆就落在眼前,能隱約看到玉石上綻開的裂縫。茶盅被扔到了角落裡,瓷片尖角上閃一點寒光。只有那張臥榻還是完好。

那人就坐在榻邊,垂着頭一瞬不瞬地看着在他懷裡呱呱哭泣的嬰兒,神色焦慮而無措。

“別哭,別哭……”勖揚君慌亂地伸手去擦他臉上的淚,他卻搖擺着頭,哭得越發慘烈。

自從把他抱回天崇宮後,他就一直哭鬧着。不願進食,不願安睡,不聽他的任何話語,只是哭泣,哭得兩眼紅腫,滿臉都是斑駁的淚痕。在他懷裡,他總是激烈地揮動四肢抗拒着他。哭到精疲力竭時,連聲音都是嘶啞的,才閉上眼休息不到一刻,卻又驚醒,黑白分明的眼裡滿是拒絕。

“你別哭啊……”從來沒有這樣的經歷,說什麼他都不理。他的哭聲聲聲入耳,心若針扎。眼看着他額上的微光因長時間的激烈情緒而明滅不定,勖揚君徒勞地收緊雙臂將文舒牢牢抱住,連日不眠不休安撫他,他自己的嗓子也是沙啞的,“別哭……”

哭聲很快就壓過了他的聲音,小臉憋得通紅,急切得快喘不過氣來。勖揚君笨拙地去輕拍他的背。他的手卻抵上了勖揚的胸膛,力量很弱小,卻仍一意地往外推着。

勖揚君察覺到胸前的推拒,心下不由大慟,罔顧他的掙扎將他抱緊,低下頭,臉頰貼上他的,一片冰涼的溼意。

屋裡的哭聲漸漸衰弱,直到再聽不見。門外的天奴百無聊賴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不期然地,眼前躍出一雙眼,心頭一跳,忍不住輕輕地嘆一口氣。那時候,主子的那個眼神……

他前幾日進去送食盒,主子忽然把他叫住。以爲是又讓主子捉到了什麼錯處,正心驚肉跳時,手裡一沈,主子居然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交到了他手裡。他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哭鬧着的孩子卻慢慢止了哭。他顫巍巍地按着主子的意思給孩子餵食,那孩子小口小口地嚥着,很乖,很聽話。細細看,他的眉眼與之前的文舒確實有幾分相似。不敢再往下亂想,只是專心地喂着。不經意地往身旁瞥了一眼,人就愣住了。他看到的是主子那雙平素冷得叫人心驚的眼,很難說清他當時是怎樣的表情,只有那雙眼睛,一下子就印到了心裡,太悲傷,悲傷得叫人心驚。

已經聽不到屋子裡的聲響。院中有風拂過,葉片沙沙作響。就聽得身邊一聲“咿呀——”的開門聲,是主子出來了。陷入沈思的天奴趕忙回過神,低下頭等着主子吩咐。

卻許久未聽到他說話,耳邊只有嬰兒的啜泣聲。低下眼能看到主子的衣襬,紫衣上用銀線繡着繁複而華美的紋飾。他看着風將衣襬微微吹起,上頭的紋樣就如同活了一般,銀線繡成的瀚海汪洋粼粼地盪開了波光。風停了,衣襬也不動了,接天的波濤凝固在了眼前。

時間彷彿靜止,只看到那衣襬被風吹得掀起又落下。看得脖頸上一陣酸楚。那孩子還在哭,嗓子顯然是哭啞了,只能低低地哽咽着,斷斷續續的,卻始終沒有停下的意思。

手上又是一沈,嬰孩窩在他懷裡,鼻翼**,紅腫如核桃的眼慢慢閉上,陷入安睡。天奴驚異地擡起頭看向勖揚君。

“我要他好好的。”

他說完話就快速地背過身又跨進了屋裡,快得讓天奴看不清他的臉。

院中有風拂過,帶來一絲淡淡的花香。懷裡的孩子沉沉睡去,眼角邊還沾着淚珠。

曾去人間看過瀾淵,藍衣的太子搖着竹扇看着遠方的羣山,幽幽地說:“再重的刑罰也沒有心疼來得更疼。”

勖揚君站在廊下遠遠看着花架下的身影,不期然就想起了那時的情景。那時還沒有找到文舒,只覺滿心都是空,拿什麼都填不滿。此刻找到了他,卻依然空得厲害,空裡還帶着疼痛。

他排斥他。幼時只要他出現在他眼前,他便不停啼哭,拒絕他的擁抱,拒絕他的接近,哭聲裡都是拒絕。哭得天昏地暗,他無法眼睜睜看着他在他懷裡不斷衰竭下去,只得將他交給旁人撫養。夜半時悄悄過去看一眼,他似有所覺般驚醒,驚懼的表情刺得他只能轉身離開。

總是遠遠地看着,看他慢慢長大,看着時間慢慢流逝。那種將珍寶抓到手,又只能無奈地任由它從指間悄悄逝去的無力感。

文舒長到六歲時,他已然是那時初入天崇宮時的模樣。勖揚君忍不住將他叫到跟前,蹲下身來,細細打量着他的樣子,手情不自禁地撫上他烏黑的發:“那時候,你就是這樣子……”

話未說完,手下便空了,文舒瑟縮着身子向後退去,眼中依然寫滿拒絕。

手尷尬地停在半空,勖揚君看着他緊緊抿起脣,忽然一個回頭,轉身向外跑去。他還是不願留在他身邊的認知讓他連起身去追趕的力氣都沒有。

他還是從前那樣平和的性子,不吵不鬧,安靜而聽話。他的排斥只針對他勖揚君一人,在他面前他總是不願說話,他想伸手去牽他,他總是背過手僵硬地立在那裡,淡色的脣快被咬破。

勖揚君曾教他念書寫字,貼着他的背,手握手寫下滿紙的“文舒”二字。鬆開手時,筆“啪——”地一下落在紙上,抹殺了一紙的回憶與思念。

三十年,轉眼便溜走了一半光陰。

他去地府問那冥王,有什麼法子可以爲他續上陽壽。

幽冥殿中的黑髮男子面容慘白,冷冷地說:“魂魄衰竭,縱使你爲他改了生死簿也是枉然。至於從前用在他身上的脫凡骨的法子,依他現今這魂魄,你爲他施法就是讓他早些來我地府。”

無藥可救。

他爲他煉下諸多藥丸仙丹,能爲他續下多少陽壽卻連他自己都沒有把握。焦躁得狠極時,他抓着他的手將他緊緊按在胸前:“文舒,文舒,文舒……”

一遍遍地叫着,恨不能揉進骨子裡去。鬆開時,卻不敢看他的眼。

文舒不願進他的寢殿,連殿門也不願靠近。勖揚君嘗試着帶他往裡走,還沒到殿門他便慢下了步伐,站到殿門前時,他停住了腳步,如何也不能再往裡跨一步,滿臉都是絕望。

勖揚君站在門內看得分明,抓着他的肩喃喃問他:“你還記得多少?你記得我?”

他搖頭不語,掙扎着連連後退,一身青衣抖得彷彿快要化去。

殿裡殿外,兩人皆是哀傷。

一年又一年,時光如離弦之箭再不回頭。他的陽壽剩下不滿十年。

文舒還是先前那個文舒的樣子,眉眼身量俱如從前,彷彿他從未離開轉世。只有勖揚君看到他額上的微光愈顯微弱,都快看不見。將他抱得越來越緊,他不再掙扎,身體仍是僵硬的。

“你總是這樣……”勖揚君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什麼都不肯說,都一個人埋在心底。連臉上都不肯露出來。”

他回過頭來疑惑地看他,勖揚君道:“還是不肯跟我說話麼?”

環着他的腰的手臂攏得再緊些:“這樣也好……”

心裡還在矛盾着,他不願想他已經忘了他,卻怕他仍記着從前的事,還是一心要走。私心地想,這樣也好,他不記得過往的那些事,可對他至少記着幾分。排斥着他總比對他完全漠視來得好。慢慢來,興許真的能從頭來過也不定。

“你回我一聲吧。”

“……”

“算了……”

“是。”

聲音低低的,順從的,極熟悉的口氣。聽得勖揚君一怔,一把將兩人拉開些距離,眼對眼,震驚地看着文舒迷茫的雙眼,復又擁緊,聲音低啞:“不回也沒事。別回。不願回就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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