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百年前,西方極樂界菩提法會,衆仙家齊集。UC 小說網:佛祖蓮座前梵音清唱,檀香渺渺。恢宏法理入耳,心寧神合。一朝聞道,帶起百年冥思。衆仙頷首聆聽之際,唯有他勖揚天君面無表情,一雙銀紫色的眼半開半闔,若有所思的模樣。

有青頂玄衣的小沙彌恭恭敬敬呈上一杯清茗,他微啜一口,入口艱澀,難以言喻的苦感,正要皺眉,一絲津甜極快速地滑過舌尖,滿嘴清醇,齒頰留香,只是那種甜味卻再如何也回味不來。

天界大太子玄蒼靠過來說:“侄兒有些地方不明白,還請小叔指教。就是……”

勖揚君端着茶盅似聽非聽,暗暗掐指捻算,那縷魂魄已出了天崇宮。眼前又浮現出那張跟性子一樣黯淡的臉,眉眼是柔和的,眼神卻意外堅定:“我總會離開。”

哼!凡人……

便鬆了指,再抿一口茶,又是一嘴讓他忍不住皺眉的苦味。

“小叔……”憨厚的大太子還巴巴地等着他來答,“您看……”

他紫眸一橫,方要開口。邊上的普賢菩薩插進來幫他解了圍:“關於此事,大殿下大可不必掛心。所謂心誠則靈,有所舍必有所得。”

玄蒼似懂非懂地退到一邊,普賢菩薩纔對勖揚君笑道:“天君似有掛念?”

勖揚君神色一凜,道:“菩薩說笑了。”

普賢但笑不語,離去時忽而回首道:“天君可曾聽得方纔佛祖說什麼麼?”

勖揚君擡眼,我佛如來含笑坐於九重蓮座之上。

法會後,菩提老祖又來邀他去他的仙府下棋。一去便是經年,黑白棋子交替錯落間,人間便不知過了幾載光陰。

白眉低垂的老者眯起眼看他:“天君,該你了。”

勖揚君方纔回過神,置於桌下的手仍捏着算訣,那個魂魄正在人間某處。他匆匆忙落下一子,菩提老祖笑彎了一雙眼,似一隻老謀深算的狐:“天君,你這步棋……老朽僥倖了。”

勖揚君斂起心思想仔細去看,一陣地動山搖,棋盤傾覆,黑白子混作一堆,噼噼啪啪地在地上散開,也攪亂了他原本就煩躁的心。

“這是怎麼了?”菩提老祖掐指算去,不禁大驚失色,“這……這是誰動了那面寶鏡?逆天可是要……”

便再無心下棋,招來小童吩咐去打聽,又焦慮地看向勖揚君:“天君,您看這事……”

勖揚君緘默不語,目光掃到正蹲在地上收拾的青衣小童,便不由看得出了神。

以往他總是略側過眼角就能看到他,嘴角是彎着的,眉眼也是,很順從很安靜的表情。無論他如何對待,一轉眼他又是那樣笑着,如同假面。僕役而已,除開他,天崇宮裡還有很多,哪天真的不遂心了,打發走便是了。不知不覺過了千年,他略側過眼角,入眼依舊是那道青影,靜默而乖順的樣子。他一個眼色,他便知道他要什麼,吃穿用度總是意外地合着他的心思。天崇宮予他長生,他答應老天君要陪他到灰飛煙滅。忽然覺得,這樣也挺好,有個乖巧聽話的總比那些個笨手笨腳的強。便任由他立在那裡,他側過眼就能看到他,挺好的。

卻沒想到,這樣柔順的他有一天也會一臉倔強地說要離開。真是……

凡人,總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便讓你離開又如何?給你百年時光逍遙,到頭來,你會發現,你再如何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等待,他並不擅長,從來都是別人苦苦候着他。不過這一次,等上一等又何妨?此後,側過眼依舊能看到他。

死心吧,陪伴我直到灰飛煙滅,是你自己許下的諾。

“勖揚君,你來幹什麼?”赤炎搶先一步攔在文舒身前。

勖揚君的視線穿過了赤炎落到文舒泛白的臉上:“給你百年,你甘心了?”

“你是故意放我走的。”文舒喃喃道。

堂堂的天崇宮,縱然你是龍宮皇子,要帶走誰,又哪有這麼容易?百年,他直到百年後再追來,等他完全放了心,以爲自己已經脫了束縛的時候才又突如其來地出現,如暗夜裡的鬼魅,總是等你懈了心房才幻出原形,待要尖叫時他的利爪早已扼住了你的喉,生生掐斷你的希望。叫你明白,你真的逃不開。

“勖揚君,你說清楚,什麼意思?”赤炎不耐地嚷道。

“他的書還沒理完。”勖揚君道。

“這事你還敢提?”赤炎立刻怒火上涌,口氣越發不善,“你不過是想存心賴賬而已。”

“是又如何?”勖揚君挑眉道,視線從文舒的臉上轉開,對上赤炎瞪得赤紅的眸,“你去探他的眉心。”

赤炎依言伸手探來,文舒回身想躲,卻快不過他的指。

“你……”指尖一片冰涼,赤炎瞪大眼看着文舒眉間緩緩浮現出的龍印,猛然回頭對勖揚君怒喝道,“你對他用鎖魂術?這是要傷他魂魄的!他將來……”

“我自會幫他解開。”勖揚君淡淡道。趁赤炎愣怔,身形一晃,避過赤炎直掠到文舒身前。

文舒躲閃不及,只覺手腕被他牢牢握住,再回神,已被他帶到了空中,居住的小屋正離自己越來越遠。

“你可死心了?”衣衫飛揚間,勖揚君回過頭來看他,銀髮紫眸,依舊是傲氣凜人的表情。

身後的赤炎正急急追來,赤衣紅雲,仿若飛火。

“假意放過我,再來斷我的希望。我竟讓你如此費心。”文舒苦笑,連魂魄都烙上了他的印記,他又能逃到哪裡?

慢慢地擡起眼,文舒看着他站得筆直的背影,忽然低低問道:“我曾喜歡過你,那麼,你呢?”

勖揚卻避而不答,沉默半晌後方說道:“我既往不咎。”

“天君寬宏大量。”難爲他沒有如當日對瀲灩公主般直接。脣邊的苦笑越來越大,文舒擡起頭,正色道,“可惜我氣量狹窄,過往一切不能不咎!”

言罷,猛地甩開勖揚君的鉗制,竟縱身從雲端上往下墜去。

“你……”勖揚君料不到他會如此,“頑固不化!”

再要飛身撲去時,卻又被緊追不捨的赤炎搶先,早他一步接起文舒。

“赤炎,我天崇宮的事還輪不到你東海龍宮來管。”勖揚君站立於雲端對赤炎冷聲道。

“我赤炎的朋友也由不得你來欺負。”赤炎將文舒安放於地。

又低聲對文舒道:“沒事,老子早就想和他好好打一場。”

復又駕雲而上,雙手一抓,掌中憑空多出一副方天畫戟。銳利鋒芒下,他紅衣金環,儼然如威武戰神:“今日你要帶走文舒便先過我這一關。”

“哼!”勖揚君冷哼道,“不識好歹。”

眸中冷光盡顯,一派怒色。眼看赤炎持戟殺來,勖揚手腕抖動,化出把狹長寶劍挺身迎去。

空中兩團光影相碰,一時火花迸濺。

“勖揚君,我赤炎今日便要好好治你一治!”

“誇口而已。”

再分開時,赤炎臂上赫然一片深色,勖揚君冷笑道:“不過龍宮皇子而已,不知斤兩。”

赤炎啐他一口,瞄着他紗衣上的破口道:“你也好不到哪裡去。”

再度掠身向他擊去,兩人廝打到一處。兵器相接,鏗然震耳。

文舒站在地上,仰頭看着空中,只見兩道光影你來我往,迅即分開又迅即交匯,竟分不出誰是誰來。

早在那天夜裡見到自己眉間的龍印時,心中便絕望,猶如被貓戲弄在腳下的鼠,明明天地遼闊,卻被拘禁在了它的爪下,一絲一毫的神情都逃不過它的注視。

不過是一不小心喜歡上他而已。喜歡時就好好待他,縱使他一點回應都沒有也無所謂。不喜歡時就退開,不礙他的眼,也不需他賠付什麼。怎麼就走到了這樣的境地?

難不成要他去相信他是因爲喜歡他纔不讓他走?真是天大的笑話。可再笑話他也依然問出口了,他的反應不過意料之中。那又爲什麼?爲什麼就不願讓他這個如微塵般的凡人繼續過着他平凡的日子?

心緒煩雜間,空中忽然一聲低沉龍吟,文舒心中一緊,再度仰頭,空中如落飛火,漫天火紅雲朵中,一條赤龍凌空而起,長鬚飄搖,通身紅鱗遍閃紅光。

“赤炎……”文舒不由驚叫。

卻見那龍直向他而來,身軀仍盤旋在空中,龍首已到了他的跟前。

天族化出原形便代表已戰到退無可退的地步。

“你不必爲我……”驚慌下,文舒脫口就要向勖揚君妥協,卻被赤炎打斷。

“你若跟他走,我再不認你這個朋友。”聲調低沉,那龍扭頭從身下扯下一片龍鱗,紅光直射入文舒眉間。

“你做什麼?”勖揚自後趕來,語氣卻是驚慌。

文舒頓感周身一熱,自體內漫出的隱隱寒意竟都散開。

“只能這樣了。”赤色的龍眼無奈地看着文舒,“也就能遮擋一陣子。”

口氣再度變得狂妄:“我就見不得他得意!”

赤龍昂首清嘯,喚來一陣飛沙走石遮天蔽日:“要走趁現在。”

它龍爪還未近身,文舒便被一團光影罩住,急速向空中飛去。

耳邊又是一陣龍吟,卻比方纔更爲憤怒低沉。文舒匆忙間回首,一條巨龍周身滿是銀光,正向他追來,卻被身後的赤龍死死纏住。那銀龍怒目圓睜,仍緊緊盯着他,心中不寒而慄。連日憂患加之體內一熱一寒兩道真氣流竄,再支撐不住,眼前一黑,便失了知覺。

東海龍宮皇子赤炎私帶天崇宮天奴下凡,更出言狂妄,不知悔改。着剔去仙骨,永世囚於天崇山下。

東海老龍王在南天門外跪足三天三夜,祈請天帝寬恕輕饒。

衆仙皆言:“罪不至此啊。”

天帝御駕親自上天崇山來問:“可大可小的事,是否太過了?”

適逢勖揚君駕雲出宮,雲端之上,他神色不動:“是麼?”銀紫色的眸中隱帶一絲戾氣,不耐地掃來,天帝一顫,竟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匆匆離去。

自此,再無人敢來多嘴。

天崇山下的赤炎卻過得自得其樂。從狹小的囚洞中向外看去,僅能看見狹窄的一方天空。空中忽然出現一道紫影,擋去一朵正悠悠飄來的雲朵,赤炎伸腿坐在洞中,咧開嘴角,笑得得意:“勖揚君,看你風塵僕僕,好忙碌啊。”

來者正是勖揚君,卻是面色不善,薄脣抿成一線似正壓抑着什麼:“他去了哪裡?”

“哈……”赤炎失聲大笑,對他道,“我好容易才隱去他的行蹤,你道老子是傻的麼?防的就是你,又怎麼能告訴你?”

“你……”怒氣被他的笑語激發,勖揚君逼近洞口,隔着柵欄狠狠看向赤炎。梳得齊整的髮絲從銀冠中掉落,凌亂地垂在額前,紫眸中兇光閃爍,卻又隱現出心底的無奈。

他烙下的印記爲赤炎的龍鱗所覆,便失了他的行蹤。當時就有沒來由的恐慌從心中升起,之後就彷彿如影隨形一般始終甩脫不去。喝茶時,下棋時,看書時……無論何時,一個不小心,神思遊移,就趁機鑽進他的思考裡。

找不到了,盡在掌握中的人就這樣脫了他的掌控,從前他總是自信,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怎能與他這法力通天的天君相抗?便是放他自由的這一百年間,他也始終牢牢掌控着他的行蹤,可如今,再如何掐指捻算都是空白。一思及,心中就是一空,雜草叢生,枰上的黑棋白子都成了不順眼,揮手拂去,連落在地上的雜聲都能讓他的心中再長出一叢蓬草。鬼使神差地又駕着祥雲下凡去,先前他到過的地方他居然都不經意地記下了,一一再走一遭。茫茫天下之大,彷彿海底撈針。

“你當你一片龍鱗能護得了他多久?”心中千迴百轉,勖揚君面上仍不露聲色,冷聲道。

“切……”赤炎不答,反瞪起眼問他,“你放了他又能怎樣?你天崇宮沒人了麼?連個聽話的奴才都找不出來?哈哈,有你這種刻薄主子,再聽話的奴才也得想着要走。”

“放肆!”心頭被他的話刺到,袖起紗落,紫眸對上一雙炯炯的眼,勖揚不耐道,“他到底在哪裡?”

“老子怎麼知道?”赤炎收起笑意,學着他的聲調冷道,“一片龍鱗是護不了他多久,那你還急什麼?多等兩天不就完了?”

“哼!”勖揚君拂袖而去。

隔日他卻又再度前來,赤炎隔着柵欄笑看他散落額前的銀髮:“爲什麼我覺得要被剔仙骨的是你?”

勖揚君收了昨日的高傲,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半晌方道:“他的魂魄……受不住的。”

終究是凡人的魂魄,哪裡經受得住魂上烙印這樣的摧磨。縱使忍得住疼痛,長此以往,魂魄亦是越困越弱,最終脆弱得彷彿枯枝,不堪一折。他原想以鎖魂術困他百年,待把他帶回仙宮後再幫他撤去,便當無礙。卻沒想到,竟橫生波折,到頭來失算的是他自己。每每想到這一層,煩躁中就又生出恐慌。他這邊一日又一日地等赤炎的龍鱗失效,他那邊卻是一日又一日地孱弱下去,待魂魄弱到無法再弱的地步那就是……

“哈哈哈哈……”赤炎再度失笑,斜眼睨他道,“你施下的術法,難不成還要來怨老子麼?他便是灰飛煙滅……”

“住口!”勖揚君猛然打斷他,戾氣漫上眉梢,聲色俱厲,道,“他若是灰飛煙滅,這其中也有你一份。”

“哼!”對視良久,赤炎復又大大咧咧地坐下,對勖揚笑道,“他灰飛煙滅了又怎樣?除開他,你天崇宮裡沒有聽話辦事的了?”

“我……”勖揚君一時語塞,散落的發垂落到眼前,竟顯出幾分困頓。

不是他,都不是他。他摔碎了手裡的茶盅,嚇得身旁的天奴跪在地上抖作了一團。即使是一樣的青衣,即使也站在那個位置,他側過眼就能看到,即使也是乖順的眉眼,卻依舊不一樣。說不出是什麼不一樣,端過來的茶太燙了,太涼了,總算是不冷不熱入口剛好,依舊要嫌棄太濃了,太淡了……百般都是挑剔,百般都是不滿意。天奴們畏畏縮縮地端着打碎的茶盅退下去,獨留下他一人呆坐在偌大的殿中。慢慢地,慢慢地側過眼,只看到大片煙紫色的紗幔兀自垂掛在那邊,空落落的心彷彿這空落落的屋子,拿什麼都填補不滿。到底是哪裡不同?除了他竟再容不得旁人。明知不會有結果,手指還是不可自控地拈起了算訣,依舊是空白。胸膛被大片不知名的情緒堵得連氣都喘不過來,焦躁脫了理智的束縛如藤蔓般瘋長,寂寞纏心。

他陷進了沉思裡,赤炎也不搭理他,垂下眼繼續說道:“你天崇宮僕從如雲,少一個文舒又能如何?可是我……”

語氣不復嬉鬧,聲音也漸低:“當年我就該把他要來。”

杯口大的金環垂在左耳邊,貼着臉頰,無言地閃爍着微光:“當年我若把他要來……”

“我不會給的。”勖揚回神,沉聲道,強捺下心中的雜思,尚不及明白要表達些什麼,話已脫口而出,“他喜歡我。”

此言一出,兩人均是一楞,赤炎半張開口要辯解,勖揚君又重複道:“他喜歡我。”口氣中的茫然爲驕傲所取代。

所以他不會走,他許諾要陪他到灰飛煙滅。他喜歡他,所以,他不會走。自失去他行蹤後就一併消失的篤定又回來了,嘴角微掀,臉上的笑容還沒泛開,赤炎卻先笑出了聲。

“呵……”赤炎站起身仔細地打量勖揚,隨即露出了憐憫的神色:“都說我赤炎莽撞,原來你勖揚君比我更不通人情。”

看着他僵在脣邊的笑,赤炎緩緩問道:“他若還喜歡你,那天他還會往下跳麼?”

譏諷的笑容漸漸擴大,赤炎冷冷地看着他眼中的自信一點一點凋落:“他喜歡你,那又怎樣?你除了知道他喜歡你,你還知道什麼?”

“我……”

還知道什麼呢?那個他一側過眼就能看到的人,總是穿青色的衣衫,總是一臉柔順的樣子,總是低低地叫他主子,總是……沒有了,什麼都不知道了,他對他只知道這麼多,空睜着一雙暗藏了萬年飛雪的眼迷失在了過往裡。

赤炎坐回地上,閉起眼,屏息凝神地搜尋着,慢慢接收了些微弱的感應,那一片鱗正一路往西,目的地應是……嘴角便翹了起來,一睜開眼就對上了他回覆了冷傲的眸:“你看我做什麼?即便你沒有剔老子的仙骨,老子也不會告訴你。”

那日原該依言剔去赤炎的仙骨,卻不知是因爲衆人言辭懇切還是天帝求情,勖揚君最後還是做了讓步,免去剔骨之刑,只將赤炎關於天崇山下。

“難道你還指望着老子來謝你?”

話音未落,只覺那一點微弱的感應如弦般猝然崩斷,再也搜索不到。眼見赤炎愕然的神色,勖揚君五指攢動,飛快地拈一個算訣,臉上不禁露出幾分喜色。

“怎麼弱到了這個地步?”赤炎失聲驚道。

龍鱗的作用亦需文舒本身的魂魄爲基,原以爲還能再撐上幾日,卻不料文舒竟孱弱如斯,再負荷不起他兩人的力道相博,使得龍鱗的護持提早瓦解。

這邊廂赤炎正自驚訝,那邊廂的勖揚君卻指拈算訣飛身往西而去。待赤炎回過神,四方天空中哪裡還有他的影子?

“一片龍鱗護不了你多久,不過有龍鱗加護,輪迴臺下的怨魂就不敢纏你,能保你一個安好的命格。”赤炎望着碧藍的天空喃喃低語道,想起方纔文舒的動向,又低聲笑開,“你小子命好,又遇上什麼貴人了吧?不然哪能這麼快。也不知道等我能出去的時候,還能不能找到你。”

語氣中一半嘆息一半感傷。

醒來時,周圍是茂盛的叢林,耳畔隱隱聽到溪水潺潺的流淌聲,金色的陽光穿透層層厚密的枝葉打下來,被割裂開的光束照到眼睛上,亮得刺眼。

文舒撐起身,周遭的安靜讓他誤以爲先前經歷的紛亂局面不過是一場噩夢,可眉心處蔓延開的疼痛又明白無誤地彰示着,一切都是現實。那位高傲得不容任何人冒犯的天君終還是不願放過他,百年,一介凡人竟勞他耐心等了百年,是他文舒太過“福澤深厚”,還是他勖揚君太過“眷寵有加”?

也不知道赤炎怎麼樣了?伸手去撫眉心,指腹上頓時漫起如被灼燒的刺痛感,隨着手指的碰觸,已經安定下的疼痛又如被驚醒般在四肢百骸流竄。

文舒不敢輕舉妄動,待疼痛稍稍過去後才慢慢地扶着粗大的樹身自地上站起來。

下一步該如何?束手就擒還是放手一博?赤炎的龍鱗護不了他幾日,那位天君還是會找來。私逃出宮,不是放錯棋子,摔碎茶盅這樣的小錯,也虧得他肯說出“既往不咎”四個字,想想就忍不住笑。他若受不住他的罰,早八百年就會說要走,又怎麼會拖到如今?

文舒一路往前走一路漫步邊際地想着。在林中遇到個砍柴的樵夫,見他神色憔悴便過來關心地問候。

文舒搖着手說沒事,想起赤炎曾說唯有去崑崙山的輪迴臺才能解開鎖魂術,便向他打聽:“老伯可知崑崙山怎麼走?”

樵夫一手指西,道:“崑崙山遠得很,怎麼也得兩三個月才能到啊……”

文舒拱手謝過,心中暗暗算道,兩三個月,怕是路還沒走到一半就得被追上。腳下卻堅定,順着樵夫所指的方向走去。

不過想安安靜靜地喜歡一個人而已,喜歡時守候,不喜歡時離開,難道他的喜歡亦是對他的辱沒,纔要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戲弄?他逃了百年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閉上眼就能看見天崇宮內那飄飛一室的紙頁,遍體生寒。

沒走出幾步,那樵夫卻又追了上來,殷殷地囑咐他:“少年郎不懂事,最近有天災,沒事別出門瞎走。你沒瞧見前些天的天象麼?一會兒亮堂一會兒又黑得不見五指的,可糝人了!俺莊裡的天師說了,這是魔星現世,要變天哩!”

“是麼?”文舒淡淡地笑開,低低說道,“還真是魔星,命裡的孽障。”

轉過頭玩笑地跟樵夫說:“我便是要上崑崙山了結這個魔星哩。”身上又升起一股鈍痛,自眉心向周身蔓延,痛得連嘴角都扯不起。

文舒忙快走幾步,定下心神再回過臉,那樵夫正停在原地搖頭嘆氣,分明當他是瘋的。

路途遙遙,山水迢迢,沿路問過很多人,人們一邊答着他的話,一邊看着他的發嘆息。身上的疼痛總是時好時劇,或是寒涼凍得徹骨,或是熾熱烤得連魂魄都要消熔。總是走幾步就要回頭望一眼,生怕下一刻身後就響起某個低沉的聲音,鬼魅一般跟他說:“你逃不掉的。”

倉皇間猛地搖頭想要甩脫,額前垂下幾縷灰白的發。文舒呆呆地看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想起某個夜晚,他舉着一把雕滿菱花的寶鏡笑得無奈,彼時還是青絲如瀑,尚有幾分餘力,此時卻是心力交瘁得再隱藏不了,憔悴的顏色□裸地爬滿整張灰白的面孔。是因爲日漸虛弱的靈魂也好,還是他自己的生氣枯竭,日漸變白的髮絲提醒着他,時日無多了,而崑崙山依舊在羣山之後的之後。

某一日,他進入了一座叢林,擎天樹海間丟失了方向。熟悉的寒意自眉心處開始延伸,四肢百骸中的血液彷彿都要凝結。文舒緊緊地攢住火琉璃想要緩解,鋪天蓋地的寒涼下,一點暖意瞬間便被席捲。最近總是寒意頻繁的上涌,反之則是灼熱的消退,看來赤炎的龍鱗也護不了他多久。

正當苦痛時,眼前出現了一個黑衣的男子,緩緩從密林深處走來。明明是霸氣狂狷的樣子,卻笑得玩世不恭,黑色的眼眸深處藏幾分莫測。

他熱心地來扶文舒,更運起身法一路將他送到崑崙山下。風聲過耳,吹得二人的衣襬獵獵作響。耳際彷彿聽到“啪——”地一聲輕響,穿透了風聲直遞入心底。文舒一怔,入骨的冰涼瞬間遍佈全身。

“還是遲了一步……”文舒不甘地低嘆一聲。

卻被他聽了去,關切地問道:“怎麼了?”

文舒搖頭笑道:“沒事。突發感慨而已。啊,恩公一路護送,在下還未謝過,實在慚愧。”想起身上一貧如洗,便從懷中取出火琉璃來要送與對方。

黑衣人怔然,遲遲不敢來接。

“我用不到了。”文舒將火琉璃塞進他手中,道,“恩公與我有緣,此物是恩公的機緣。”

他猶是半信半疑的神色,文舒無言,轉身往前走去。

他曾聽天崇宮的天奴們說起輪迴臺,臺下煙霧繚繞,青煙是善果,黑霧是惡業,衆生輪迴盤懸於半空之中雲煙之間,衆生一切因緣果報都刻於盤上,待到輪迴轉世之時,前世種種皆有算計,積下了幾樁善德,又添上了幾種冤孽,從頭一一算過,善即賞惡即罰,半點都不會錯算。

跳脫三界之外的人說起這個,話語間總帶了幾分傳奇,讓文舒暗自猜想,自己的前世究竟是積下了大德才得以如此際遇,還是造下了大孽才苦苦蔘不透一個“情”字。

如今,他就站到了輪迴臺上,倚着漢白欄杆往下看,果真如同傳說,黑白雲煙交纏,構成人間善惡循環報應不爽。只要跳下去,此生種種便如天際不斷落下的閃光塵煙般落入盤中,歡笑也好,悲哀也好,齊齊被消淨,待再睜開眼,什麼文舒,什麼勖揚都忘得乾乾淨淨,喜歡不喜歡都不再與他相干。

正自臆想,卻聽身後有個低沉的聲音響起:“你就這麼想離開?”

文舒轉過身,勖揚君自巨大的石柱後慢慢走出,站到了他面前。入眼是一雙銀紫色的眼,飛雪外蒙一層不知名的情緒。目光上移,看到他額間璀璨的龍印。

原來他算得文舒的行進方向後便先一步到了輪迴臺,也難怪文舒一路走來竟沒有天界侍衛阻攔。

文舒沉默不答,勖揚君的目光落到文舒灰白的發上不由一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撫,“怎麼……”

文舒見他伸手過來,反射性地往後退去,身體抵住身後的欄杆,上身就要向後仰去。勖揚君倏然一驚,便再不敢往前伸,手停在二人中間,有些悻悻的意味。

“赤炎……原要剔他的仙骨。”

“天君仁厚。”文舒道。

勖揚被拿他話嚥住,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半晌,方艱難地說道:“他現在就壓在天崇山下,只要你……本君自會放了他。”

“此事無關。”文舒暗歎終是連累了赤炎,便道,“是我拖累了他,請天君……”

卻被勖揚君打斷,道:“鎖魂術……回去後我給你解開。”

“……”文舒不答話,只是直直地看着他。

勖揚君頓了一頓,又說道:“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我就……”

就什麼呢?卻說不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就怎麼樣。來的路上就開始想,要把他帶回天崇宮,鎖魂術傷他不輕,回去後就給他解了,然後……然後……然後就不知要怎麼做了。好好地,好好地待他吧?只要他不再說要走,就好好地待他。

“不必天君費心。”文舒忽然出聲道,深吸一口氣,看着他垂落在鬢邊的髮絲,緩聲問道,“若我執意要走呢?”

勖揚臉色一變,平生高傲慣了的人,方纔讓他說出那幾句軟話已算不易,卻沒想到文舒仍不領情,不由傲氣作祟,脫口說道:“當年可是你許下的諾,要留在天崇宮,你還要如何?”

“我只要離開。”文舒靜靜說道。

人心總是忍不住爲自己打算,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自私。許久之前他就知道,他和他是雲泥之別,不論身份不論儀表,單論那雲端之上,他衣袖輕揮就能翻雲覆雨叱詫風雲,他卻只能緊緊牽住他的衣袖,否則就要從雲頭跌落。知道得很清楚,真的很清楚,在他嘲弄的眼神中學會謹慎,學會隱藏,也一點一點磨滅掉自己的癡心。唯一一次情難自禁便是用紅線去系他的指,方繫住就害怕得趕緊鬆開,奔回房裡把紅線壓進櫃子的最裡面,再不想看見。

擁抱是兩個人的事,單獨一人再如何抱緊雙臂也總有徹底失去溫度的時候。連癡心得名節清譽都可以不顧及的瀲灩都知道高高在上的天君眼中只看到他自己,他這個跟在他身邊千年的侍從又怎能不明白?他不敢向瀲灩那樣質問他,那樣太難看,他做不出來。因爲喜歡纔會留下,再苦再痛也想多看他兩眼,那麼,不喜歡的時候,就平平靜靜地離開,再留下不過是再在身上憑添幾道傷而已。

只是這樣簡單的想法。說不上後悔不後悔,至少能保全自己,不至於太難堪。

他因他一個酒後的擁抱而喜歡上他,那個擁抱可能連他自己都不記得。可他偏偏就這樣喜歡上了,赤炎幾次三番說要帶他走,他總是拒絕。喜歡那人,能留在他身邊便覺幸福,至於其他,他可以閉上眼不管不顧。只是,一個擁抱終不能持續太久的溫暖,再喜歡,得不到迴應,也會死心。再喜歡也容不得他撕裂了他的衣衫壓在地上□。那日,滿殿白紙翻飛,他笑着逼他將以往的種種癡態一一再看一遍,自己都覺得那個自己太過羞恥,恨不得在從前那顆癡戀他的心上狠狠踩上幾腳。原來喜歡上他竟要傷得這樣千瘡百孔,那還喜歡什麼呢?真真是後悔了。

還是忍不住,忍不住在離開百年後問他,可曾喜歡過他?他卻罔顧左右而言他。說不上是失望,只覺得荒唐。他從他的雲端跳下,滿心都是不甘,他文舒自作孽喜歡上他,種種苦痛皆是他自己招惹來的苦,他一一認下。只是寢殿中的種種,他百年後的戲弄,難道就要用“既往不咎“四字輕易抹殺?

他不過求一分自尊,一個兩不相欠,他又爲何要苦苦追究,死死不肯放手,直把他逼得窮途末路,一分希望也不給?

“你以爲你逃得了?”勖揚君聽他依舊固執,心中不由盛怒,直道他不知好歹。身形一閃,一晃眼就要搶到文舒的面前來。

文舒眼見他抓來,臉上神色不變,身形後仰,翻身就從臺上躍下。

“你……”勖揚君身形再快亦只險險抓到文舒的衣袖,望着懸垂於臺下的人,恐慌源源不絕地充滿胸膛,縱使追到這輪迴臺,他亦只當他作勢威脅,不信他竟真能從臺上跳下。現今見他果真如此,心中驀然一陣急痛,口氣中不自覺摻入幾分迷茫,“你……你竟真的……你說過,要一直跟着我的……”

文舒仰起頭看着他慌亂的眼眸,從前總是站在他身側看着他不動如山的側面想,這個人除了高傲和譏諷是不是就沒有其他的表情?

原來,還是有的。

“你會一直跟着我直到灰飛煙滅的……”他還陷在驚慌裡,說起他對老天君許下的誓言,語氣混亂,“我天崇宮予你長生,你……”

“天君。”文舒淡淡地說道,笑容里加進幾分悲憫,“老天君予我長生不老,我願陪天君直到灰飛煙滅。這是我說的。”

不是什麼諾言,從來沒有什麼諾言。從前從前,許久之前,有新來的天奴好奇地問他,怎麼會來天崇宮。那時節,天色正藍,湖邊楊柳依依,廊下落花成雪,他看着那一側一衆人羣中卓然獨立的他,不自覺就說出了口:“老天君予我長生不老,我願陪天君直到灰飛煙滅。”

經年久月,衆口相傳,不自覺,謊言成了誓言。

“我只是一介凡人,得入仙宮就已越了本分,更不該有所妄念。自此,你依舊是你尊崇無雙的天君,我做我安守本分的凡人,過往一切煙消雲散。可好?”文舒平靜地看着他狂亂的雙眼,另一隻手緩緩往上伸去,他忙伸了手來牽,文舒卻不去接他的手,拽上被他拉住的衣袖,骨節用力,猛地一撕,衣衫開裂的聲音,他看着他銀紫的眼瞳倏地放大,“我後悔了。”

“不要……”勖揚料不到他真如此決絕,掌中還緊緊握着他的一片衣袖,那人卻已快速往下墜去,頃刻消失在茫茫雲煙中,“你……”

天際有無數閃光煙塵落下,輪迴盤兀自在半空中緩慢旋轉,盤下又有無數煙塵灑向人間。

從前,他總是淡淡的,淡淡的神色,淡淡的笑容,淡淡的口氣,淡得好像不牢牢捉住就會立刻化作一縷青煙隨風散去。他每每伸手,他總是後退,退無可退時眼神仍一逕泄露着逃避的意圖又故作勇敢地兀自在那裡僵立着,讓人看得心頭火起。一直一直,一直到現在,他伸手,他後退,終於迫得他無路可退,撕裂了衣袖,寧願灰飛煙滅也不願再待在他身邊。

“我後悔了。”

他最後四字入耳,心肝俱裂。傲氣、戾氣、怒氣、狂氣,被吹散在天風裡,自信崩塌,徒留下一張落寞的面孔:“你喜歡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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