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龍王三番五次來邀請勖揚君去下棋,精緻的請帖遞過來,言辭懇切,一片殷勤。
勖揚君隨意地瞥了一眼,又丟迴文舒手裡:“不去。”
東海那邊卻不氣餒,一封又一封的請帖不間斷地送過來,言辭愈加懇切,語氣愈加殷勤。烏龜精化成的小廝拉着文舒的衣袖叭嗒叭嗒地抹眼淚:“您再去跟天君說說吧,他要再不肯去,公主非打死奴才不可!”
文舒爲難地說:“天君的事,我怎麼能說得上話?”
他也不聽,緊緊扯着文舒的衣袖,綠豆大的小眼睛一眨一眨,一副可憐相。
文舒好說歹說才讓他鬆了手,他兀自苦着臉比劃着跟文舒哭訴:“公主會打死奴才呀……您是沒見過,那鞭子,這麼粗!哎喲,這哪是鞭子呀?誰受得住啊?別提有多疼了。”
非要捋起袖子給文舒看他的傷:“這兒,你看看這兒,還有這兒,這還都是前一次留下的,還有上上一次,上上上一次的呢……哎喲,您就可憐可憐我吧……”
文舒有心想幫他,可也知道自己在勖揚君面前根本說不上話,只得接過帖子道:“我幫你呈進去看看。”
勖揚君正斜斜靠在榻上,榻上置了一隻方形的小矮桌,上頭擱一方棋盤,黑棋白子縱橫交錯,星羅棋佈,是前一夜的殘局,今日還未破解,怕要成死局。勖揚君一手托腮一手捻一顆棋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着棋面。廣袖錦袍,八寶銀冠閃耀。額前的劉海垂下,髮絲間依稀一雙半開半闔的眼。
“主子,東海龍王來邀主子去下棋。”文舒走到他身前道。
“是麼?”他紋絲不動,手裡的棋子叩着棋盤發出“篤篤”的清響,半開半闔的眼懶懶看着枰上風雲,“倒挺有耐性的。”
“是。”
文舒見他不語,知道他又要拒絕,暗中替那龍宮小廝嘆一口氣,想到他的淚眼又於心不忍,又想到勖揚君還沒明說不去,便試探着問道:“龍宮幾次邀約,足見其誠意,主子可要去走一遭?”
“這樣……”“啪——”地一聲脆響,一子落下,風雲立變,乾坤扭轉。勖揚君直起身來,目光在文舒臉上來回巡梭,“你要我去龍宮?”
“奴才不敢。”文舒忙躬身道。
“……”長袖拂過,滿盤星子被掃落在地,嘩啦的響聲中他長身而立,衣衫曳地,銀冠入雲,略薄的脣快貼上文舒的耳,“好,那就去一次。”
耳根發燙,灼熱的氣息噴在頰上,渾身都是一顫。文舒道:“謝主子恩典。”手裡的大紅請帖被捏得快皺成一團。
他施施然走出房去,文舒急急跟上,廊上跪倒一地天奴。烏龜精化成的小廝喜得又叭嗒叭嗒地抹起眼淚。
立在雲端的天君,銀髮紫眸,風姿俊朗,傲然如凌駕於萬人之巔。
文舒彎腰拱手道:“恭送天君起駕。”
他卻忽然伸過手來:“上來。”臉色口氣依舊是萬人之上的高傲模樣。
文舒訝異地看着伸向自己的手,他今天哪兒來這麼好的興致?
“上來。”勖揚君又重複一遍,眉頭皺起來,語氣也惡劣了許多,“聾了嗎?”
惴惴地牽起他的衣袖,雙腳踩上雲端,文舒擡起頭想看清他的表情,他似早有察覺,旋即轉身,只留一個筆直的背影。銀色泛着紫光的髮絲落在手背上,癢癢的,似方纔噴在耳際的氣息,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才能壓下週身涌起的那股不自在。
凡人不會騰雲駕霧,找仙宮中的天奴們學了許久,跌一身青紫也沒招來半朵祥雲。勖揚君勾着嘴角嘲弄他:“凡人就要守凡人的本分。”
自六歲那年進天崇宮,不知不覺千年光陰如白駒過隙在指間滑過,步出宮門的次數屈指可數。二太子瀾淵曾帶着文舒御過祥雲,都是數百年前的事了,飛出不遠就被勖揚君追了回來,如今只記得宮門前的萬階登仙梯,綿延曲折,如白色巨龍盤踞于山頭。
文舒站在空中往下看,雲氣漫漫,一片翻滾涌動的蒼白霧氣。猶不死心,睜大了眼睛想要從那些翻滾的縫隙間看到些什麼,雲下的凡塵俗世一閃而過,快得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抓不住。失望也似流走的雲煙,淡淡地在心頭飄過,臉上不敢露出分毫。
“拿着。”
空着的左手裡忽然塞進來樣事物,是隻玉瓶,觸手微熱,也不知道他握了多久,瓶身上還留有餘溫,掌心一陣火燙。
“斷玉膏。”紫衣的天君背對着他,天風過耳,衣袂飄飄,把冷硬的聲音也吹柔了幾分。
是天界中的療傷聖品,文舒認得,塗上後,即使斷骨也能再生的。視線落到自己牽着他的衣袖的手上,袖口邊繡的是忍冬紋,紫衣銀線,繁複而華麗:“謝主子恩典。”
前幾天還用得着,現在傷都好了。
勖揚君看不見文舒微微翹起的脣角。
龍宮中早已備下了宴席,豬鼻鹿角的老龍王大笑着來迎:“勖揚天君大駕,使我龍宮蓬蓽生輝。”
勖揚君擺手說:“不客氣。”
就聽門外一陣環佩叮噹,裙襬微動,香氣暗浮,一衆蚌女簇擁出個明眸皓齒的美人。老龍王忙道:“這是小女瀲灩。”
瀲灩公主娉娉婷婷地走上前來拜禮:“瀲灩見過天君。”美目盈盈,波光流轉,芙蓉面上飛起兩抹紅霞,豔過身上那條石榴裙。
站在勖揚君身後的文舒暗暗地想,怪道那個閱人無數的二太子瀾淵也要在自己面前誇她:“天界裡要說東海老龍王家的女兒難看,那就真的連嫦娥都沒法看了。”
頃刻間,舞起席開,人身魚尾的鮫女合着調子唱起婉轉的歌謠,歌聲清越,低處似是月下一泓幽水,脈脈含情不語,高處如箭指九重雲霄,似能裂天。
瀲灩公主執着酒杯來勸酒:“天君尊貴非凡,瀲灩久仰大名,今日一見,終於得償心願。請天君務必喝下這一杯。”
又親手來爲勖揚君夾菜:“天君來嚐嚐這道菜,瀲灩愚笨,不知合不合天君的口味……”
須臾又紅着臉坐到勖揚君身邊,絮絮地來和他說話:“聽說勖揚天君棋藝獨步天界……”
“瀲灩前兩日畫了幅畫,要請天君指點一二……”
“瀲灩前兩日新學了一首曲子,還沒練熟,天君千萬別笑話……”
嬌聲軟語,一派小女兒家的懷春心思。見勖揚君仍是疏離沉默的神色,低下頭來咬一下脣,擡起臉時又是興高采烈的,放在桌下的雙手把一塊帕子絞得死緊。
文舒站在勖揚君身側,諸多事務都讓瀲灩公主和龍宮的奴僕們搶去做了,衆人圍着勖揚君團團轉,他就漸漸被擠到了一旁。他也樂得清閒,環顧四周,細細打量着龍宮裡的擺設,壁上嵌一週夜明珠,映得海底亮晃晃彷彿人家白晝,珊瑚擺件翡翠瓶,堂上一面碩大的屏風上畫着碧海雲天,潛龍出海。
神思遊轉,突然想起那隻性子急得如火團的炙鳥,和那句好像受了天大委屈的“文舒啊,我又被老頭子關起來了”。居然這時候纔想起來。
堂上僕從如雲,來來往往好不熱鬧。文舒往人羣集中處看一眼,那人正與龍王客套,瀲灩公主的身影正擋住這裡。便大起膽子,悄悄跟着一班小廝一起退了出去。
找人問一聲:“天君想問,赤炎皇子現下如何?”
立馬有人將他領了過去。還沒進門裡頭就飛出一隻茶碗,險險就打中了臉。
“你就這麼待我?”文舒站在門邊笑。
屋裡的人聞言回過身來,赤發紅衣,左耳邊杯口大小一隻金環一晃一晃:“文舒?”
赤炎快步奔過來,快要邁出門時似被一道無形的牆攔住了,“哎喲”一聲揉着額頭喊痛:“你怎麼來了?”
“探監。”
“你也來看我笑話。”赤炎不滿道,乾脆盤起腿在門邊席地而坐,嘴角一撇,顯然是不甘心被關在裡面。
“赤炎皇子的笑話我難得看一回。”文舒也跟着在門邊坐下,問道,“你又闖了什麼禍?”
“沒什麼。”赤炎道,略帶紅色的眼得意地看着文舒,“我把伯虞打了。”
“那小子……我早看他不順眼!就知道巴結着那個勖揚君。哼,搶人都搶到洛水府去了。也不看看那裡是誰的地界……正好叫我遇上……你沒看到他那個樣子……哈哈哈哈……老子這麼大點兒的時候都比他強!”
勖揚君一脈原形也是龍形,因此與龍族素有親緣。兼之年歲相當,幾位龍皇子也與勖揚君從小就有些來往。西、南、北三海龍皇子與勖揚君同氣連聲,對文舒自然沒幾分好臉色。只有這位東海龍皇子赤炎仗義直爽,與文舒一來二去就成了好友。
赤炎生性熱情好義而莽撞,常因魯莽而惹禍,叫老龍王氣憤不已。這次打傷了西海龍皇子,一定讓兩家臉上都不好看,難怪老龍王要關他閉門思過。
“以後做事前要多想想。”這樣的話文舒不知勸了多少遍。
他無事時信誓旦旦說記住了,一旦事到眼前立刻又忘了個一乾二淨。
“文舒啊,還是你想着我……”赤炎坐在門檻邊感嘆,“過來跟着我吧。跟你說了多少回了,總是搖頭。我這龍宮哪兒比天崇宮差?看看你,那個勖揚是不是不讓你吃飯?總不見你長肉。”
文舒不說話,笑笑地看着地上的青玉石板。
赤炎見他無語,又獻寶似地從懷裡掏出只草編的螞蚱拋到文舒手裡:“前些時候去人間的時候得的。我知道你想凡間,給你帶的……等你跟了我,我帶你上凡間轉去,你愛呆多久呆多久。”
文舒看着手上的螞蚱,小心地託在掌中:“謝謝。”
“朋友嘛,說個‘謝’字就生疏了。你等着啊,等老子出來了,我再上凡間給你弄些別的來。免得你心心念念地不安生。”赤炎伸一個懶腰,咂着嘴道,“我個……的!真他媽沒意思,這破術法,不讓人進又不讓人出,連要喝壺酒都要讓他們扔進來,老子都成什麼了都……”
忽然又回過眼來問文舒:“我說,天界不也挺好的,你回什麼凡間?你又回不去。”
“就因爲回不去,才更想回去。”文舒答道,低頭看着手裡的螞蚱,“我是從凡間來的,不回凡間又能回哪裡?”
縱使人非物也非,故土總是故土,孤燕歸巢,倦鳥投林,能縫補起一身傷痕的地方也唯有故鄉家園而已。
“我是凡人。”文舒把螞蚱小心地收進袖子裡。摸到一隻玉瓶,指尖碰觸到瓶身,滑潤清涼。
鮫女清越的歌聲入耳,悠遠纏綿,似癡情女子在向情人傾訴衷腸。
辭別了赤炎再偷偷跑回去,宴席還沒散,文舒悄聲不響地再站回原來的角落裡,瀲灩公主正爲勖揚君獻舞,柳腰款擺,石榴裙飛旋,滿頭珠翠光影交錯眩花了四周看客的眼。
“文舒啊,過來跟了我吧,老子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臨走時,赤炎還在他身後喊。
難爲他堂堂的龍宮少主有這樣一副熱心腸,倒有些像凡間傳說中的豪俠作風。想象着赤炎帶一夥蝦兵蟹將落草爲寇劫富濟貧的樣子,呵呵,赤衣金環的他還真有幾分山寨大王的樣子。身邊再伴個貌美如花的壓寨夫人,脖子上騎一個同樣有一頭紅髮的小娃兒,滿山小嘍羅敲鑼擂鼓搖旗吶喊……這樣地動山搖的景象定然很合赤炎的心思。文舒自己都被腦海中的情景逗樂了,嘴角無聲地拉開一個弧度。
笑容還沒完全綻開,脣邊纔剛沾上一些,驀然一陣寒意襲來,遍體生寒。文舒不由擡起眼來看,正對上一雙藏了萬年飛雪的眼。笑意凍結在脣邊,那目光直直地射過來,兇狠得彷彿要將他生吞活剝。
樂聲忽而高亢,在廳中舞蹈的女子急速地旋轉騰挪,石榴裙如花朵盛放般飛起,釵環相觸玉石相碰。夾雜着金玉之聲的急促曲調中,衆人撫掌喝彩,歡聲四起。
文舒再往勖揚君的方向看去,他正執着酒盅飲酒,眼臉低垂,脣邊沾一線晶瑩的酒漬,似漫開的笑。方纔電光火石間的一次對視,彷彿錯覺。
宴後,老龍王再三挽留說:“天君難得駕臨,何必這麼早就走?”
瀲灩公主也睜着一雙水汪汪的眼來挽留,十指交纏,想要來拉勖揚的衣袖卻又不敢,只把一塊帕子絞得越發不成樣子。
無奈勖揚執意告辭,淡淡地說一句:“叨嘮已久,理當告辭。”就往龍宮外走。臉色倒比來時更冷漠,薄脣抿起似乎正在努力壓抑什麼。
文舒忙跟上去,跟先前一樣去牽他寬大的袖子,回望一眼龍宮,瀲灩公主仍癡癡望着這邊,眸光如水,幾多癡迷幾多哀怨。
原來她……便不由嘆一口氣,註定要傷心一場的啊……
“你嘆什麼氣?”身前的人忽然問道,刻意壓下的怒氣隱隱顯露出來,緊縮的眉頭下,一雙銀紫色的眼沉沉如山雨欲來。
“沒……奴才沒有。”文舒不料竟被他聽到,開口辯解。
“哼!”勖揚君不再說話,一擺袖子,轉過頭去。
文舒原本就牽得小心翼翼,他一拂袖,險險就要抓不住,身形晃動就再站不穩,眼看就要從雲端掉下去,慌亂間也顧不得許多,緊緊扯住了他的衣袖來穩定身形。這一扯,兩人間貼得更近,視線越過他的肩頭,能看到他的側臉,眉梢飛揚,鼻樑高挺,有些單薄的脣正被緊緊抿起。
這又是哪裡惹到他了?文舒揣測着。這陰晴不定的脾氣……
腳下已能看見天崇宮前曲折蜿蜒如巨龍盤山的登仙梯,祥雲漸低,能看到巍峨的宮門和門前青衣的天奴。
“恭迎天君回宮。”天奴們齊齊拜倒,朗聲道。
勖揚君一語不發,逕自快步往裡走。靠回榻上時,仍是怒氣衝衝的神色,廣袖掠過,矮桌上的棋盒再度被傾翻,收拾好的棋子在地上落了一地。文舒知他在氣頭上,不敢招惹他,便靜靜站在榻旁。一時間,屋裡靜得能聽到兩人淺淺的呼吸聲,一個極力壓抑,一個謹慎細微。
“主子,喝茶。”有天奴端了茶來,許是被屋裡的氣氛嚇到了,語調都有些顫抖。
“出去!”勖揚君不耐地呵斥,星目瞪起,細瓷茶盅自天奴手中抖落,那天奴也顧不得,忙不迭就往屋外退。
房裡又只剩下兩個人,寂靜的氛圍下連呼吸亦覺得不暢。
“請主子息怒。”主子氣惱,總要有個人來勸。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在勖揚君這裡,文舒就成了這麼個人。
“你倒還知道主子……”勖揚君冷笑,眉梢挑起,斜睨着文舒,“我道你都忘了。”
“奴才不敢。”文舒低頭道。
“你還不敢?”勖揚君站起身踱到文舒面前。
文舒略擡起頭,近在咫尺的眼眸刻毒而陰冷,嵌在他完全暴露出怒意的臉上,叫人不寒而慄。
“說,去哪兒了?”
驟然不見他的身影,心中就一陣波濤洶涌,去哪兒了,見了誰,爲的什麼事……問題一個一個從腦海裡跳出來。東海里和他相熟的還有誰?本來就來往密切,現在居然會主動跑去找別人了……不知爲何得出了這樣的認知,震怒中還夾雜着一絲慌亂,勖揚自己都覺得可笑。本來就是個低賤的奴才,天崇宮裡不知能挑出多少個這樣的,便是大方地送給龍宮又怎麼樣?他天崇宮除了他就沒人了麼?偏偏看到他回來後臉上的那抹笑,心頭火起,真要把他留在龍宮,豈不就是稱了他的意?稱了他的意、稱了他的意……稱了他的什麼意?不就是……到底誰是他主子?他的命是誰給的?誰答應的,要留在天崇宮直到灰飛煙滅的?小小的凡人也敢反悔麼?火冒三丈,恨不得把他拉到跟前問個清楚。
鉗住他手臂的力道不自覺地慢慢加重,勖揚君一字一字慢慢問道:“去哪兒了?嗯?”
手臂吃痛,正被他捏到剛好沒幾天的傷處,文舒忍不住蹙眉,語氣卻仍是平緩:“奴才去探望赤炎皇子,不及跟主子通報,主子恕罪。”
“恕罪?你現在知道要通報了?你……”勖揚君還想再問,快脫口時又硬是止住。問出來怕是連自己都要訝異。一眼望進他黑色的眼裡,正見一絲痛楚流露,轉瞬又被淡然遮去。這纔想起來自己正抓着他的手臂,煩躁上心,隨手把文舒往邊上推去。
文舒不及覺察,被他一推,腳下的棋子圓滑,人便摔倒在地,袖中赤炎送的草編螞蚱就飛了出來。也顧不得身上的疼痛,文舒急忙撲過去要撿。卻早被勖揚君看見,五指一抓,那螞蚱就如活物般飛進他的掌中。
“哪兒來的?”方緩和不少的怒氣又被文舒急切的動作挑起,勖揚君問道,手中暗暗使力。
“主子,凡間俗物怕污了主子的手。”文舒強按下心中的焦急,跪下道。
“哪兒來的?”勖揚君見他不肯說,只當他要護着誰,怒氣再上一層。刻毒之色從眼中蔓延到臉上,越發要逼他說出來。
“是……是奴才撿的。”按他喜怒無常的個性,若說出是赤炎給的,怕無端端又給赤炎帶去一場風波。文舒道。
“撿的?”勖揚君挑眉,一邊玩弄着手中的東西,一邊冷冷看着跪在地上的文舒,“哪兒撿的?”
“龍宮之中。或許是哪位蝦兵蟹將從人間帶去的,奴才看它做工精湛就忍不住撿了來。”
“撿來的東西帶回天宮……還是凡間俗物,怎麼?你是存心要讓旁人來笑話我勖揚寒酸麼?”
“奴才不敢。”
勖揚君心中不信,卻又苦於沒有憑據,越看手中的東西越覺煩躁。轉念一想,便對文舒道:“那就毀了吧。”
冷笑着遞到他面前,看着文舒淡定的表情再次在他面前破裂:“捨不得麼?”
“不……不是,主子……”手腕被他抓住,葦草編成的螞蚱就停在掌中,文舒眼睜睜看着那隻小小的翠綠中有些泛黃的事物在自己掌中化爲塵埃,再從指縫中滑落。
膝蓋下墊着一兩顆散落在地的棋子,凹凸不平的觸感,狠狠地頂着骨頭。跌碎的茶盅也無人收拾,尖利的碎片紮在小腿上,膝蓋的痠痛再添上腿上細碎的傷口,火辣辣的,竟感受不到地面的冰涼,額上起一層薄薄的冷汗。
二太子瀾淵來找文舒聊天,說起獸族有黑衣黑髮的霸氣狼王,有貪杯好酒的虎王,蛇王是個愛穿斑斕錦衣的陰冷的人,最後問道:“你知道狐王是什麼樣麼?哈哈哈哈……木着張臉,跟個冰雕成的人似的。你說這還是狐麼?哪兒有這樣的狐啊?哈哈哈哈哈……既是狐,就該是個狐的妖媚樣子,板着張臉去做給誰看?白白辜負了那麼一張美麗的面孔。嘖……”
他伏在桌上大笑,文舒聽了輕輕地搖頭。
去招惹一個人,踐踏一顆真心的理由竟可以這樣的簡單,近乎一場玩樂。
“二太子,您見過草編的螞蚱麼?”文舒問他。
大笑着的人迷茫地擡起頭來:“沒,怎麼了?”
“沒什麼。這是凡間的俗物。”文舒輕輕地說道,笑容掛在臉上,彷彿隨時隨地都要散去,“小時候,就是在人間的時候,我也會做呢。”
“哦?”
“後來,我也做過一個。”
仙宮中有草名爲綺思,葉狹而長,形似葦草。久遠之前也曾大着膽子偷摘幾片做成一隻揚須鼓翅的青綠鳴蟲。趁無人時放在他的案頭,心似擂鼓,幾番放下又拿起,直到背後響起他的嘲笑聲:“見不得人的東西還是不要讓人看見爲好。”都不敢轉身看他是怎樣的表情。
“我現在都忘了……”
藍衣的太子搖着扇子央他做一個給他看看,文舒淡笑着說。一襲青衣快融進滿牆攀爬的藤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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