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崇海若是平日聽得這話,必定要沉下臉,讓人將那婦人攆出去。
陶窯這種地方也是婦人能插手的?
只是他一轉頭瞧見了一身官服的縣丞,然後眼睛又是一瞥,發現了一個身穿袈裟的僧人。
謝崇海只得堪堪收斂神情,上前向縣丞行禮。
大名府縣丞公務繁忙,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過問這樁事?
其實連縣丞都沒想到會有這一遭。
方纔他正在衙署忙碌,就聽差役稟告:“寶德寺的主持來了。”
這位智遠大師最近名聲正旺,縣丞不能不理會。
再說智遠來縣衙爲的是寺前施粥之事。這本就是善舉,不過他也知曉主持必有所求……不過,無非就是希望衙署調配些米糧,讓粥熬得更多更稠。
這種事應付起來不難,朝廷給不起,他也能請城中大戶捐一些,總能應對。不過當發現智遠身邊還跟着謝大娘子時,縣丞腦子裡“嗡”地一聲,莫名其妙腦子裡出現了兩個字“完了”,事情開始變得不簡單起來。
果然,謝大娘子提出了與智遠主持一同去看謝家燒製的泥爐。
縣丞一邊緊張,一邊又鬆口氣。
緊張的自然是今日定然有事發生,鬆一口氣……則是因爲他早就料到會如此。
自從謝大娘子將泥爐的做法交給衙署之後,他就心中難安。
按理說,上面做了決定,他只要按部就班地做好,就算出了差錯,也找不到他頭上,再說謝大娘子應承的也痛快,好似沒有任何不情願。
可他就是覺得這事沒完。
上次在三河村石炭礦,謝大娘子也是這般好說話,可是後來……他的人在三河村挖了好幾天土不說,突然局面逆轉,告發之人謝崇峻突然就變成了誣陷,鹽鐵司的人突然圍了三河村,謝崇峻催着衙署挖開石炭礦井,是爲了埋謝大娘子,誰知道反而埋了他自己。
他若是收了謝崇峻銀錢,那次就會一併下獄。
自己挖坑埋自己的事,他不願意經歷。
正是有了前車之鑑,他纔會如此忐忑。
現在好了,一切有了着落,他也就不用再日夜惦記着。
反正,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縣丞想到這裡不禁一怔,謝大娘子從什麼時候開始,讓他覺得如此可怕?這沒有道理,也不合規矩。
但有些事,就是如此,非人力所能爲。
縣丞將寶德寺主持指給謝崇海認識。
智遠大和尚上前行佛禮,他其實……他下山是拿施粥米糧的,也不知怎麼就稀裡糊塗地到了這裡。
嚴隨倒是一點都不慌,這一會兒眼睛將能看到的地方,都翻了個遍。大致算計了一下,他們這邊沒啥危險。
“聽說你們燒出了泥爐,”縣丞先道,“我們過來看看……也好讓大師安心。”
謝崇海面色微沉,有了縣丞這話,他就不好再阻攔。
“第一窯如何?”縣丞接着道,“可順利?”
謝崇海忙回話:“難免有幾隻燒製不好,但餘下的都還不錯,我們謝家燒瓷窯多年,窯上的工匠都是大名府最好的,而且泥爐並不難,畢竟從前就有類似的物件兒,只不過是用來燒木炭而非佛炭,只要稍加改動,”
言下之意,大名府論燒瓷還沒有誰能質疑謝家。
這話說的極有道理。縣丞點點頭,看向謝玉琰。
謝玉琰看向謝崇海:“謝家此次燒窯用的是什麼?”
謝崇海皺眉:“石炭。”
這不是明知故問?若非用石炭燒窯,他們怎麼會大動干戈地重砌新窯。
謝玉琰接着道:“那謝家從前用什麼燒窯?”
“自然是木柴……”謝崇海話剛說出來,就知曉自己犯了錯,可是想收回去已經晚了。
謝玉琰淡淡地道:“謝老爺想起來了?”
“大名府第一個用石炭窯的,是楊氏瓷窯,而不是你謝家。”
謝崇海面上一緊,自知落了下風,立即道:“不管是用木柴還是石炭,對於工匠都是小事。”
“這話謝老爺說了不算。”
淡淡的聲音傳來,謝崇海有一種就此低頭伏小的錯覺。
“那誰說了算?謝大娘子嗎?”謝崇海揮散心底的念頭揚聲道,“我家的陶窯,自有工匠查驗這些,不勞謝大娘子費心。”
“這由不得謝老爺做主。”
謝玉琰看向於媽媽,於媽媽立即拿出文書展開。。
謝玉琰道:“做陶窯的法子是我交給衙署的,爲的是燒製出更多的泥爐,若是泥爐做的不好,賣出去之後,出了問題,豈非要怪在我頭上?”
“再說,”謝玉琰接着道,“我交出泥爐的法子,爲的是百姓能早些買到合適的爐竈,度過冬日,衙署也是這樣的安排,纔會張貼告示。”
“然,許多事,本意是好的,但難免有人懷了別的心思。”
聽到這話,謝崇海臉色一變,謝玉琰說的“別人”分明就是在說他。他總算明白爲何大哥如此憤恨這個婦人。
“謝老爺不答應?”謝玉琰淡淡地道,“既然謝家這般有信心能燒好泥爐,何必與我要泥爐的做法?”
謝崇海道:“這是我家的陶窯,其中有許多事不能向旁人透露。”一時之間他想不到更好的藉口阻攔,但他知道,一定不能讓謝玉琰去看泥爐。
只要開了一個口子,必定會引來禍患。
謝玉琰不由地一笑:“與我要泥爐做法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的。”
說完這話,謝玉琰也不去看謝崇海,反而看縣丞。
“大人,”謝玉琰道,“咱們文書上寫的難道都不作數了?我可是有言在先,不管是佛炭還是泥爐,都要照我說的去做。”
“謝家才燒頭一窯就反悔,敢問大人,該如何處置?”
縣丞額頭上登時冒出冷汗,謝大娘子那微深的目光,彷彿是在說四個字:官商勾結。
“既然你說泥爐都燒好了,”縣丞看向謝崇海,“讓謝大娘子看看又何妨?”
不等謝崇海說話,縣丞揮揮袖子:“泥爐在哪裡?帶我們一同過去。”不過就是個女眷而已,謝家竟然嚇成這般,也當真是沒用。
謝玉琰卻沒有動:“我不懂陶窯。”
縣丞一怔,不知謝玉琰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楊家窯燒出的東西,另有法子查驗,”謝玉琰道,“謝老爺可敢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