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靈;欽差大臣1——死魂靈_第一卷_第十章 揣測的威力

聚集到讀者已然熟知的本市的慈父和恩人警察局局長的家裡之後,官員們方纔有時間相互指出他們被這些操勞和驚恐都弄瘦了。真的,新總督的任命以及所收悉的如此重要的公函,還有這些真假難辨的傳聞,這一切確實在他們的臉上印下了明顯的痕跡,許多人身上的燕尾服已經明顯地變肥了。影響是如此顯而易見:民政廳長瘦了,醫務督察瘦了,檢察長瘦了,連一個從來都沒人直呼其姓的什麼謝苗•伊萬諾維奇——他的食指上總是戴着一隻寶石戒指經常展示給太太們觀賞,甚至連他都瘦了。當然,在任何地方都有膽量不小、從不會失魂落魄的人,只是這種人是絕無僅有的:在這裡只有郵政局長一個。只有他沒有改變平時那種穩健的性格,而且在此類場合總要說一句:“我瞭解你們這些總督!你們也許像走馬燈一樣來去匆匆,可我呢,我的先生,我在這個地方已經穩穩當當地坐了三十年啦。”

聽到這話,通常別的官員們會指出:“你當然好啦,施普列亨•濟•德伊奇,伊萬•安德烈伊奇。你負責郵政,收發信件。你頂大的毛病是讓郵局提前半小時關門,讓來辦事的人撲個空;要不就是一個商人在規定的時間之外來寄信,你收人家一點兒什麼;要不就是發錯了一個不該發的郵件——幹這種工作隨便是誰都能成爲聖賢的。可是如果天天有個鬼在你的手邊轉悠,你本不想拿,他就往你手裡塞,那你試試。你當然沒有大問題,你就一個兒子嘛,可是我呢,我老婆普拉斯科維亞•費奧多羅夫娜那麼有福氣——一年生一個:不是姑娘便是小子;要是你處在這種境地,老兄,那就該唱別的調兒了。”官員們是這樣說的,至於究竟能不能抗拒魔鬼的誘惑,這個問題的判斷可就不是作者分內的事了。在舉行的這次會議上很明顯地缺少了俗語中稱爲主心骨兒的那種東西。一般說來,我們好像天生就不配享受議會制。在我們開的各種會議上——從村民的大會到各種學術委員會以及其他的委員會——如果沒有一位主持的首腦,那肯定是亂得一塌糊塗。很難說這是爲什麼,看來我們的民族性就是這樣的。只是爲了吃吃喝喝而聚集在一起的會——像俱樂部和公衆場合的各種餐費自理的聚餐會都能開好;但是我們隨時都會有做一番壯舉的願望。我們會心血來潮地像颳風一樣地創辦慈善會、獎勵會,還有各種說不上名堂的會議。目的即便是好的,卻辦不成任何事情。也許是因爲我們略一嘗試就會感到心滿意足,認爲一切都已經大功告成了吧。比方說,我們成立了一個慈善會來救濟窮人,募集了非常可觀的一筆款子之後,我們馬上就會設宴款待市裡的各種達官貴人以紀念這種善舉,不用說,這要用去一半的捐款;剩下的那部分捐款呢,立刻就會被用來爲委員會租一座既有取暖設備又有門房伺候的豪華房舍,最後只剩下五個半盧布給窮人,而且在這筆錢的分配問題上,也並不是所有委員的意見都能取得一致,每個委員都想把自己的乾親傢什麼的塞進救濟名單裡。但是現在這個會的性質是截然不同的:這會是因爲必須纔開的。問題並不涉及什麼窮人或旁人,而是涉及每一位官員本人,涉及一次對大傢俱有威脅的災難,因此這裡不管是否願意都更加同心同德,但是,就算這樣,結果還是一塌糊塗。各種會議不會缺少的意見分歧就不說了,與會者的發言也常常是莫明其妙的優柔寡斷:有一位剛剛說乞乞科夫是造假鈔票的,之後又自己補充說:“也許不是。”另一位則斷定他是總督公署官員,可是立刻又加了一句:“但,誰知道呢,從臉上也看不出來。”

有人猜測或許他是喬裝打扮的強盜,馬上遭到了一致的反對。大家說,不說相貌——他的相貌就是忠順的,他的言語裡也沒有能表明他是一個暴徒的東西。郵政局長深思熟慮了幾分鐘以後,也許是因爲突然來了靈感,或許是因爲其他的原因,出人意外地叫道:“先生們,你們知道他是誰嗎?”他的叫聲裡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大家異口同聲地喊出了一個詞:“誰?”

“他呀,各位,我的先生們,他不是別人,他是科佩金大尉!”

大家又立即異口同聲地問:“這個科佩金大尉是什麼人?”

郵政局長說:“怎麼,難道你們都不知道科佩金大尉是什麼人嗎?”

大家說真的不知道科佩金大尉是什麼人。“科佩金大尉嘛。”郵政局長說了半句話,停了下來打開了鼻菸盒。鼻菸盒只打開了一半,他害怕旁邊人會把手指頭伸進去。他不相信別人的手指頭是乾淨的,他甚至還常常在開鼻菸盒時說:“老兄,我們知道,您的手指頭也許摸過什麼地方,但鼻菸可是要求保持乾淨的東西。”他抹完鼻菸後繼續說:“科佩金大尉嘛,這要是說起來,對隨便哪位作家來說,都是極爲有趣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篇小說。”

在座的全都表示要聽聽這個故事,或者如郵政局長說的,對作家來說極爲有趣的某種意義上的小說。於是他開始講了起來:

科佩金大尉的故事

“一八一二年戰役之後,我的先生,”郵政局長是這樣開的頭,雖然屋裡坐的先生是整整六位而非只一位,“一八一二年戰役之後,科佩金大尉跟着傷兵一起被送了回來。不知道是在科拉斯內還是在萊比錫,您設想一下,他沒了一隻胳膊一條腿。咳,當時對傷兵,您知道,還沒有任何保障。現在的這種傷兵基金,您可以想到,在某種意義上說,是很久之後才建立的。科佩金大尉知道他得找活兒幹了。可是,您得明白,他只剩下了一隻左手。他回家去找他爹。他爹說:‘我自己也剛能生活,我沒有東西養活你。’於是科佩金大尉就打算到彼得堡去請求皇上,看能不能得到皇上的恩典,理由呢,‘如此這樣,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流血犧牲……’唉,接着,您知道,他就坐上了公家的貨車——一句話,我的先生,他千辛萬苦到了彼得堡。唉,您可以想象,這個科佩金大尉,突然來到了京城。我們的京城,可以算得上舉世無雙了!他的眼前突然出現了光明,也可以說是某種天地,他像童話裡的山魯佐德,真是目不暇接,您想象得到,一會兒是涅瓦大街,一會兒,您知道的,又是什麼豌豆大街,繁花似錦!一會兒又是什麼鑄造大街;這裡的尖屋頂插入雲端,那邊大橋,您想象得到,懸在半空,上不接天下不挨地,一句話,真是花花世界,先生!他本想去租一所住宅,可是什麼都貴得嚇人:窗簾啊,窗幔啊,花樣太多了呢,地毯呢——簡直是把波斯整個都搬來了:可以說,腳底下踩的全是錢。唉,你在街上隨意一走,鼻子就會聞到成千上萬盧布的味道;可是我的科佩金大尉的整座銀行,您知道,五盧布一張的藍票子也就十幾張。咳,他不得不在烈韋裡飯店委屈一下了,一天一夜一個盧布;午餐是菜湯和一塊烤牛肉。他看到生活都要沒有着落了,就打聽該去找什麼地方。人家告訴他,有一個最高委員會管着這種事,長官是個什麼主將。皇上呢,您要知道,那時還沒回京;軍隊呢,您可以想象,從巴黎還沒有回來,仍舊在國外。我們的科佩金早早地起牀,自己用左手梳理了一下鬍子——因爲到理髮館去,在某種意義上說,又得要花錢,穿上破制服,戴上了木腿,您想象得到,就去找長官了。打聽官邸到底在哪裡,人家指着濱海皇宮街上的一所大房子說:‘那就是。’那房子啊,您知道的那種:窗上的小玻璃片兒呢,您想象得到,有一丈半高,屋裡的花瓶什麼的,就像放在外邊一樣:在某種意義上說,就像伸手就能從街上拿到;牆上是名貴的大理石雕刻,各種金屬小玩意兒擺滿了屋子,就拿門上隨便一個小把手來說吧,您知道,真得要先花一個銅板去小鋪買塊肥皂,洗上兩三個小時的手,然後纔敢去碰它——一句話:什麼東西都閃閃地發光,在某種意義上說,真讓人眼花繚亂。一個門房站在那裡,神情跟個大元帥似的:泛着閃亮金光的錘形杖,伯爵一樣的相貌,就像一隻精心看護的肥胖的哈巴狗;衣領是上等的細麻布,好神氣!……

“戴着木腿的科佩金好不容易磕磕絆絆地進了接待室,規規矩矩地站在牆角里,生怕胳膊肘兒不小心把什麼美洲或印度的描金瓷花瓶碰掉地下。唉,不消說,他在那兒站了很久,您可以想象,因爲他到的時候,將軍,從在某種意義上說,纔剛剛起牀,侍僕可能剛拿給他一個大銀盆,那上面擺着各種梳洗用的化妝品,供他洗各種地方。我們的科佩金等待了四個多小時,終於有一個副官——可能是值日官——走了過來,說:‘將軍馬上到接待室來。’這個時候接待室已被人擠得水泄不通了。那些人可不像我們都是四品官或者五品官的窮光蛋,他們中有一些人是上校級別的,有的大肩章上還閃耀着像粗通心粉一樣的絛帶——那可是將軍級別的人物啦,一句話,簡直就是一個將校團。屋裡突然發出一陣可以察覺出來的輕微騷動,就像一陣輕風颳過一樣。到處發出了‘噓’的聲音,終於出現了嚴肅的寂靜。大人進來了。喲,您可以想象:國家需要人才嘛!他臉上的表情嘛,可以說……同官銜相稱,您明白……同高官……那種表情,您明白的。接待室的人,不消說,馬上全都站得筆直的,小心翼翼地等候着。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可是命運的安排。大人一會兒走到這個人跟前,一會兒走到那個人跟前:‘您爲什麼事情來的?您有什麼要求?您是什麼問題?’終於走到了科佩金的面前。科佩金鼓起勇氣說:‘如此這般,大人,我流血犧牲,可以說,在某種意義上說,一隻胳膊和一條腿,不能做工,斗膽來乞求皇上的恩典。’大人看到他裝着木腿,右衣袖空着卷在制服上,說:‘好吧,過兩天來聽信兒。’科佩金走出門了,高興得幾乎叫起來:一是因爲最高長官接見了他;二是他的撫卹金問題,在某種意義上說,終於是要解決了。您清楚,他帶着這種快樂的心情一蹦一跳地走在人行道上。他進了帕爾金酒館,來了一杯伏特加,我的先生,他又到倫敦飯店要了一份帶白花菜芽的肉排、要了一隻帶各種花樣的閹母雞,還來了一瓶葡萄酒,晚上還去看了戲——一句話,您知道,他痛快了一番。他看到一個苗條的英國女人像天鵝一樣走在人行道上,那樣子,您可以想象。我們的科佩金高興不已,您知道,他在她後邊邁着木頭腿跌跌撞撞地追了起來,追了一會兒,他想:‘不行,這事要等到撫卹金下來才行。我現在有點兒太忘乎所以了。’於是,我的先生,過了三四天,我們的科佩金又去找大人去了。等大人出來了,他說道:‘我來聽大人的指派,對我所患的疾病和傷殘……’打着官腔說了一些這樣的話。大人呢,您可以想象得到,馬上就認出他來了,說:‘好吧,這次我什麼也不能跟您說,只能告訴您要等到皇上回來;到那個時候一定會對傷殘官兵作出安排的,沒有皇上的,呃,聖旨,我也沒有辦法。’之後鞠了一躬,您知道,這意思就是——再會。科佩金呢,您可以想象,出來之後心慌意亂。他本來以爲第二天一來就會給他發錢,說:‘親愛的,現在拿着這些去吃喝玩樂吧。’沒想到最後得到的答案是還要讓他等着,並且還沒說要等到什麼時候。他垂頭喪氣地走下了臺階,像一條落水狗:夾着尾巴,低垂着耳朵。他暗自想:‘哼,不行,我還要再來一次,事實上,我都要沒有飯吃了——不管我,我,從某種意義上說,快要餓死了。’一句話,我的先生,他就又跑到皇宮街去了。門房說:‘不行,大人今天不接見,明天再來吧。’等到第二天他來時還是同樣答覆,連門房都不願看他。但是他口袋裡的藍票子,您知道的,就只剩一張了。之前吃飯還是一盤菜湯、一塊烤牛肉;而現在只能到小店裡花兩個銅板買一塊鹹菜或者一點兒酸黃瓜就着麪包吃了——總之一句話,這個可憐蟲已經沒有錢吃飯了,而他的食慾呢卻還像餓狼一樣。從一家飯店門口經過——飯店裡的廚子,您能想象得到,是一個外國人,一個敦厚可親的法國人,穿着荷蘭襯衫,繫着白圍裙,正做着香辣調味汁和蘑菇肉排——換一句話,在做可口的美味,那味道真饞得人恨不得把自己都吃掉。從著名的米柳京食品店門前路過,食品店的櫥窗裡,擺着熏製好的鮭魚,五個盧布一顆的大櫻桃,一個像長條馬車那麼大的西瓜從櫥窗裡伸出頭來,可以說,正等着

有傻瓜肯花一百盧布買下它——總之一句話,他走每一步都會碰到那些饞人的東西,讓人忍不住流口水,但是他聽到的卻永遠是‘明天’。他的境況怎麼樣,您可以想象:這一邊,是熏製鮭魚、西瓜和各種各樣的美味,而另一邊卻在一直給他上着‘明天’這道菜。最終這個可憐蟲,從某種意義上說,終於忍不住了,您明白的,他決定要闖進去見大人。第二天他在將軍府邸大門口等待着看是不是有什麼求見者要進去,結果他拖着一條木腿跟着前來的一個將軍溜進了接待室。那位大人像平常一樣走出來,問:‘您爲什麼事來的?您有什麼問題?’他瞥到科佩金,‘啊’了一聲,說:‘我已經跟您講過您需要再等待兩天嘛。’‘大人開恩,我現在可以說已經沒有飯吃了……’‘那可怎麼辦?我現在也沒有辦法。您先努力自己幫助自己吧,自己想辦法去謀生吧。’‘可是,請大人明鑑,在某種意義上說,我現在缺一隻胳膊和一條腿,這個樣子的我又可以找到什麼生計呢。’‘可是,’大人說,‘也許您會同意,但是我不能,在某種意義上說,用我自己的錢來幫助您哪;到這裡來的傷殘官兵很多,他們都是享有平等的權利的……再忍耐一些時間吧。皇上回來後,我敢保證,皇恩是一定不會對您置之不管的。’‘可是,大人,我實在是等不了了。’科佩金說。他的語氣,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略顯粗暴的。您明白,這位大人已經略微感到不高興了。事實上,此時將軍們正等在他的四周聽他的決定和指派呢;所有的事情呢,可以說,都是國家大事,都要求快辦——有時候拖延一分鐘都可能導致嚴重後果——可是這時卻偏偏來了個搗亂鬼對他糾纏不休。‘對不起,’大人說,‘我現在沒有時間了……有些問題要比您的這個問題更爲重要,都在等着我的解決。’他是用一種,在某種意義上說,委婉的方式在提醒他應該走了。但是我們的科佩金卻被餓得全然不顧了,他說:‘不管怎麼樣,大人,今天如果得不到您的批示,我是絕不會走出這裡。’唉……您想象得到,用這種方式和大人講話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只要言語裡有一個字衝撞了他,你就會被一腳踢出去,滾到一個鬼都找不到的地方……官階低一級的人對我們說這樣的話,已經是很不禮貌啦。可是,再看看這裡的差別多大:一個是主將,一個是什麼科佩金大尉!一個是九十盧布,一個是零!

“主將再也沒說什麼,只是瞪了他一眼,有時候眼呢——也是一種武器:瞪一眼,你就會驚慌失措。可我們的科佩金呢,您能想象,卻仍然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您這人是怎麼回事兒?’主將問道,這就像俗話所說的,下逐客令了。不過,說實話,他還算比較寬宏大量的:要是換了其他人肯定要大發雷霆的,嚇得你頭暈腦漲,然而他只是輕輕說了一句:‘好吧,如果這裡生活費用昂貴,讓您不能心情安靜地等待問題解決,我就只能用官費把您送回去了。叫信使!把他送回他的家鄉!’說罷信使就已經出現在眼前:三俄尺多高的一個壯漢,他的一雙大手,您可以想象,竟像是專門爲了教訓馬車伕而長的——一句話,一副窮兇極惡的模樣……於是科佩金這個上帝的奴隸就被這個信使拎起來,扔進馬車裡,拉走了。科佩金心想:‘也好吧,最起碼不用花車費,就爲這個也是應該感謝。’於是科佩金坐上了信使的車走着,一邊走,還一邊,從某種意義上說,呃,一邊思考着:‘既然大人都說了是要我自己想辦法來幫助自己,’他說,‘那好吧,我就自己想辦法來解決問題吧!’唉,至於最後是如何把他送到家鄉以及他的家鄉究竟是在什麼地方,誰也不知道。就是這樣,您知道,科佩金大尉也就杳無音信了,就像詩人們寫的,沉入忘川了。但是,請注意,先生們,故事情節,也就從這裡展開了。這樣,科佩金去了哪裡,無人知曉;但是,剛過了兩個月,您想象得到,梁贊的森林裡出現了一羣強盜,而爲首的,我的先生,不是別人……”

“但是,打斷一下,伊萬•安德烈耶維奇,”警察局局長突然打斷了他的話,說,“科佩金大尉,你自己也說,缺一隻胳膊和一條腿,可乞乞科夫……”

郵政局長一聽到這話狠狠地拍了一下腦門兒,當着大家夥兒的面兒直說自己糊塗。他想不明白,這樣的情況爲什麼在剛開始講故事的時候他沒有想到。他意識到:俗話說俄國人總是事後聰明,這話的確是有道理的。但是僅僅只過了一分鐘,他又立刻挖空心思地自圓其說,他說,不過的確英國的機械製造技術是很先進的,報紙上說英國有個人發明了一種木腿,只要按動隱藏着的小彈簧,那木腿就能把人帶到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地方去,之後無論在什麼地方你都找不到那個人。

可是大家還是很懷疑乞乞科夫就是科佩金大尉,都覺得郵政局長扯得有些太遠了。而他們自己也不甘示弱,在郵政局長獨特的猜測的啓發下,他們扯得也不近乎。在衆多聰明的猜測與推理中終於得到了這樣一個推測,說起來甚至讓人驚奇,那推測居然說乞乞科夫有可能是喬裝打扮的拿破崙,說英國人早就嫉妒俄國這麼幅員遼闊,說甚至有個英國人還畫過幾幅漫畫,漫畫畫着一個俄國人在和一個英國人聊天。英國人站在那裡,手裡牽着一條狗,那狗就代表着拿破崙!那英國人說:“要小心點兒,不老實,我馬上就放狗咬你!”也許現在英國人早把拿破崙從聖赫勒拿島放出來了,讓他偷偷進入俄國境內,外表看上去是乞乞科夫,事實上絕對不是乞乞科夫。

當然,對於這種揣測,官員們倒是並沒有相信。不過他們卻也尋思了一陣子,都暗自在心中考慮着這個問題,結果都認爲乞乞科夫的臉,從側面看上去,很像畫像上的拿破崙。警察局局長因爲參加過一八一二年戰爭,曾經親眼見到過拿破崙,他也只能承認拿破崙身高不比乞乞科夫高,體形不能說太胖,但也不見得瘦。也許有些朋友會覺得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作者也很願意贊同他們的意見,認爲這一切是假的;但不幸的是,事實卻正像我講的這樣,並且更讓人驚訝的是,這座省會實際上並不是在什麼信息閉塞的窮鄉僻壤,相反,就在離彼得堡和莫斯科很近的地方。當然,還要記住,所有這一切事情都是發生在我們光榮地趕走了法國人之後。這時,我們的地主、官吏、商人、掌櫃和每個識字的人甚至不識字的人,至少都有整整八年的時間成了政治迷。《莫斯科新聞》和《祖國之子》都被大家拼命地傳閱着,誇張點說傳到最後一位讀者手中的時候常常變成了破紙片,沒什麼用處了。人們見面之後也不再是問:“老爹,燕麥一斗賣多少錢?昨天那場雪下得怎樣?”而是互相詢問:“今天報紙上有什麼新聞,拿破崙沒有又被從島上放出來吧?”而商人們對這件事尤爲擔憂,他們完全相信那個先知的預言,一點兒也不考慮那個先知已經被關進監獄三年了;誰都不清楚那個先知是從哪兒來的,他腳上蹬着樹皮鞋、身上穿着已經沒有毛的光板皮襖,身上散發着濃重的腥臭味兒。他曾經預言拿破崙是不信基督的,雖然現在被石鏈鎖着,囚困在隔着七重海洋的六堵高牆裡面,但是他日後將會掙脫鎖鏈,統治全世界。那位先知也是因爲這個預言而自食其果地被抓進了監獄,但是他卻起到了作用,把商人們的心完全打亂了。再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商人們連在生意最掙錢的時候,到酒館裡慶祝生意順利的時候也都要議論議論基督。這使很多官吏和自詡高尚的貴族們也不由自主地思索起這個問題來。他們受到當時很時髦的神秘主義的感染,還從“拿破崙”這個名字的組成字母裡想出了某種特殊的意義;更有甚者甚至在這些字母裡還發現了《啓示錄》裡的那個神秘數字指《聖經•新約•啓示錄》中代表着反基督教的邪教徒姓氏的一組神秘數字“666”。一八一二年俄法戰爭時許多教徒通過各種卜測企圖證實,拿破崙就是那個邪教徒。。因此,官員們自發地思索起這一點來也是不無道理的;但是官員們立刻就警醒過來,感覺到他們的話題扯得太遠,事實上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兒。他們思前想後,談來談去,最後決定,不如再仔細問問諾茲德廖夫。因爲是他第一個公開了乞乞科夫收購死農奴的秘密,並且據說他還和乞乞科夫有着某種親密關係,因此,毋庸置疑,他肯定會知道乞乞科夫的一些來頭,所以大家最後決定再聽聽諾茲德廖夫會說出些什麼。這些官員先生們還有其他有着各種頭銜的人們都是些奇怪的人,他們明明知道諾茲德廖夫慣於說謊,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件小事都是不能相信的,可是卻偏偏還要決定去問他。人心真是不可猜測!他不相信上帝,卻能相信如果鼻樑發癢就一定會死去;他放着清晰明瞭、結構和諧、具有崇高美德智慧的詩人作品不讀,卻要去看某一位狂徒的胡說八道、乖謬絕倫的東西,並且竟然會喜歡得高喊:“看,這纔是對心靈秘密的真知灼見!”他始終把醫生看成一無是處的東西,結果便是生病時去找一個巫婆來念咒語或吐唾沫來給自己治病,再不然,就是別出心裁地,自己找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熬了喝。上帝知道,他怎麼會以爲這些爛東西能治他的病。當然,官員們處境維艱,也是情有可原的。據說,一個要淹死的人會抓住到手的一根稻草不放,因爲他此刻已不能理智地思考,這根稻草只禁得起一隻蒼蠅,可他呢,就算沒有五普特重,也有四普特重啊。可是此刻的他已喪失理智,緊緊盯着那根稻草。我們的官員們也是這樣,他們最終抓住了諾茲德廖夫。警察局局長馬上給諾茲德廖夫寫了一張紙條,請他晚上前來一聚。那個腳穿馬靴、面頰紅潤精幹的派出所長馬上手按佩劍,匆忙向諾茲德廖夫的住宅跑去。諾茲德廖夫正在做一件重要的事:他四天都沒出屋,也不準別人進去,送飯只讓經過小窗口——一句話,他甚至都累瘦了,臉色也發青。這件工作需要特別仔細,是要在幾十打牌裡撿出兩副來,這兩副紙牌要有最準確的記號,要像最可靠的朋友那樣靠得住。這項工作起碼還得兩個星期才能成功。在這段時間裡,波爾菲裡天天要用特製的小刷子刷那隻米蘭種小狗崽的肚臍,還要每天用肥皂爲它洗三遍澡。

諾茲德廖夫因爲被打斷了嚴謹的工作非常生氣。一開始他讓派出所長滾蛋,可是看了警察局局長的便條,知道可以撈點兒外快——今晚的賭局有一個新手後,很快就消了氣,匆忙鎖了門,套上件衣服就奔他們來了。諾茲德廖夫的說法、舉證和揣測與官員先生們完全不同,他把他們最後的一些推測也推翻了。在諾茲德廖夫說來根本沒有疑慮。他們的推測裡有多少的舉棋不定,他就有多少的堅定自信。他回答問題甚至不用打奔兒,他宣稱乞乞科夫買了幾千盧布的死農奴,他也賣給過他,因爲他找不出有什麼理由不賣。問他乞乞科夫是不是間諜,是不是在盡力打探着什麼,他回答說是,因爲早在讀小學時(他跟他是同學),他就被叫做告密者,同學們——當中也有他諾茲德廖夫——把他教訓了一頓,以致後來單在太陽穴上他就得放二百四十條水蛭消腫——諾茲德廖夫本來想說四十條,可是說時不知怎麼就脫口說成了二百四十條。問他乞乞科夫是不是造假鈔票的,他說是造假鈔票的,甚至還講了一個故事來證明乞乞科夫是如何神通廣大:有關當局偵知乞乞科夫家裡存着二百萬假鈔票,就封了他的家,還派了警衛,每個門由兩個士兵看守,可乞乞科夫一夜之間就把假鈔票換走了,第二天揭開封條一看全都是真鈔票。問他乞乞科夫真想拐走省長女兒嗎,他諾茲德廖夫是否答應幫助他參與了這件事,他回答說幫助過,如果沒有他諾茲德廖夫,他會毫無所成。說到這裡,他領悟了過來,知覺這件事不能編造,會給自己帶來災禍,可卻沒法控制舌頭了。這確實難辦,因爲如此誘人的想法都已自然地流淌了出來,要是不說可怎麼行——連打算去舉行婚禮的教堂所在的村子也有了名字,就是特魯赫馬切夫卡村,神父叫西多爾,婚禮費是七十五盧布,如果不是他諾茲德廖夫要挾了神父一下,要去告發他給糧食商人米哈伊爾和孩子的教母主持了婚禮,而且告發神父讓他們用他的馬車,甚至還在各驛站給他們準備好了接替的馬匹,不然,就算出這些錢那個神父也不會幹。細節都講得如此詳實,諾茲德廖夫差點就要說驛車伕的名字了。官員們還想提提拿破崙,可是也懶得

提了,因爲諾茲德廖夫胡說的這些不但一點兒不像真的,簡直什麼也不像,官員們都嘆了口氣走開了;只有警察局局長還在耐心地聽着,在想或許下邊能講出點兒什麼來,可最後他也揮了一下手,說:“鬼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於是大家全體同意:在公牛身上無論如何用盡力氣,也不會擠出牛奶來。結果官員們的心情更糟糕了,最後他們得出的結論是:乞乞科夫的來歷,是怎麼也打聽不出來的。他們只明白了一點,那就是人的特性:當問題只涉及了別人而不是自己的時候,他又聰明又智慧又精細;而在別人處境困難時,他又是能提出多麼周密而果斷的意見啊!人們會讚歎:“多麼智慧的頭腦!多麼剛直的性格!”可是這個靈活的頭腦一遇到災難,他自己落入困境,性格就不見了,剛直的大丈夫就成了可憐的膽小鬼,完全進退失度了,變成了一個柔弱的小孩子,或者像諾茲德廖夫所說的窩囊廢。

這些議論、看法和傳聞不知爲何對可憐的檢察長產生了重大的影響。這影響如此厲害,結果導致他回家後思來想去,最後竟然莫名其妙地死了。不知是因爲中風還是別的什麼病,他坐在椅子上突然一頭栽倒了。在這種情況下人們照例拍了一下手,喊了一聲:“我的上帝!”之後就讓人去請醫生來放血,可是他們看到檢察長只留下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了。這時人們才悲傷地發現原來死者是有靈魂的,只是因爲謙遜,他從未顯露過。不過,死亡發生在小人物身上和發生在大人物身上是一樣嚇人的:他之前還走路、運動、娛樂、在各種文件上籤署名字並且帶着濃而密的眉毛和直眨巴的左眼出現在官員中間,可是現在卻一動不動地躺在停屍臺上,直眨巴的左眼也緊緊閉上了,一條濃眉卻還微微揚起着,好像要問什麼。他要問什麼呢,問他爲什麼死還是爲什麼活過,不過這些只有上帝知道了。但是,這不合理!絕不會發生這種事!連小孩子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兒,而官員們卻糊塗得要命,編造出這種無稽之談來嚇自己。

這是不可能的!很多讀者會這麼說,會指出作者寫得不合情理,要不就把這些官員叫傻瓜,人們使用“傻瓜”這個字眼兒是很大方的,他們一天會用這個字眼兒說自己身旁的人二十次。一個人十個手指頭裡有一個是傻的,就會拋開那九個好的把他看成傻瓜。讀者在自己那安靜的角落和高高在上的位置上空發議論當然容易,因爲他居高臨下,對下邊的一切洞若觀火嘛,可是在下邊的人只能看到身旁的事物啊。要不,人類的歷史上有許多世紀可以因爲無用就一筆勾銷了。人類也多次誤入歧途,好像現在連小孩子也不會那樣了。人類爲了獲得永恆的真理,走過了多少困難重得、漫長崎嶇而又荒涼的小徑啊!他們的面前原本有一條平坦的大道,那條大道就像皇宮前的大道一樣筆直,比所有其他的道路都平坦寬廣,白天滿是陽光,夜晚燈火輝煌;可是人們卻在漆黑的夜裡錯過了這條道路。有多少次,他們雖然已得到了上天的啓示,卻仍然誤入歧途,在晴天朗日中又走進了無路可覓的荒野,互相往眼裡投放迷霧,跟着鬼火踉蹌,直到臨近深淵,才懷着驚恐的心情相互問道:怎麼辦,路在哪裡?現在的這代人把所有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們對自己的先輩們誤入歧途感到奇怪,嘲笑他們不聰明,看不到這部編年史是由天火寫就的,裡面每個字母都在高聲呼喊,無處不在提出警告,警醒他們——現在這一代人;可是現在這代人卻在嘲笑着,自負而倨傲地開始新的迷惘,對這些迷惘,後代將同樣加以嘲笑。

這一切,乞乞科夫都毫不知情。就像老天故意安排的,此時的他患了感冒——牙齦膿腫,外加上並不嚴重的喉炎——我國許多省會的氣候會大方地把這種病賜予人們。爲了免於尚未有後代便一命嗚呼,他決定還是在屋裡待上兩三天。這些天裡,他不斷用泡了無花果的牛奶漱口,然後吃掉無花果,還在兩腮上綁了一個裝了甘菊和樟腦的小袋子。爲了打發時間,他做了幾份新的農奴名冊,還讀完了從手提箱裡找出來的一卷《拉瓦列爾侯爵夫人》,把小紅木箱子裡的東西和紙片全拿出來看了一遍,有些紙片甚至重複讀了一遍,這一切都讓他覺得十分無聊。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市裡的官員爲什麼沒有來探望他,而就在幾天前客店門前還常常停着馬車——不是郵政局長的馬車,就是檢察長的馬車,再不就是民政廳長的馬車。他對此感到很奇怪,但也只是在屋裡散步時聳聳肩膀。他終於覺得自己好些了。當發現能出去呼吸新鮮空氣時,他高興的心情真是無法形容。他毫不猶豫,馬上洗漱起來,打開了小箱子,倒杯熱水,拿出了小刷子和肥皂,準備開始刮臉。這件事情早就該進行了,他摸了摸鬍子,照了下鏡子,自己也叫着:“哎呀,都長成森林啦!”事實上倒不是森林,兩腮和下巴上確實長滿了相當繁茂的莊稼。刮完臉後,他趕緊穿起衣服來,那麼匆忙甚至差點把腿穿到褲子外邊。他終於穿戴妥當,灑過香水,裹得暖暖的,甚至爲了以防萬一,還把兩腮也包上,之後就出門了。他好像久病初愈一樣,覺得出門像過節一般。迎面而來的一切都顯得那樣漂亮,連房子和來往農夫在他眼裡都是美好的,雖然那些農夫怒容滿面,他們中有的人還打了同夥的耳光。他想訪問的第一個人是省長。一路上他思緒萬千:金髮女郎的形象總在腦海裡翻轉着,他開始有些胡思亂想了,於是就嘲弄起自己來。他帶着這種心情到了省長官邸的大門口。他進了穿堂正要脫掉大衣,門房卻過來說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話,讓他大爲震驚:“吩咐不予接待!”

“怎麼啦,您,您沒有認出我來吧?您再好好看看我的臉!”乞乞科夫對門房說,“怎麼能認不出來呢,又不是第一次見您。”

門房說:“就是吩咐不放您進去呀,其他人都可以。”

“怪事!爲什麼呢?是什麼原因?”

“就是這麼吩咐的,只能這麼辦啦。”門房說完又加了一個“是的”,便在他面前更加放肆起來,從前殷勤地幫他脫大衣的熱情神態沒有了。他看着乞乞科夫,心裡在想:“哼!如果老爺不讓你上門,那你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也不過是個廢物罷了!”

乞乞科夫心中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便立刻轉身去拜訪民政廳長。民政廳長看到他非常尷尬,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了,那麼語無倫次,最終兩人都頗爲窘迫。從他家出來,乞乞科夫在路上費盡心思考慮着民政廳長是怎麼回事兒,他說了些什麼意思,最後還是什麼也沒弄明白。之後他又去拜訪別人:警察局局長、副省長和郵政局長。他們有的乾脆沒見他,有的見了,可是說話卻很不自然,讓人頗爲費解,那麼驚慌失措,那麼語無倫次,讓他對他們的頭腦是否正常都產生了懷疑。他還試着拜訪了幾個別的人,起碼也好打聽一下原因,可是什麼原因也沒打聽出來。他像夢遊般在街上游蕩,無法判斷:是他瘋了,還是官員們傻了,這是在夢裡,還是現實比夢更迷糊?他很晚纔回到旅店,天快暗下來了,他從旅店出門時心情本來是很好的。爲了排遣苦悶,他叫人拿來茶點。他一邊想着、毫無頭緒地琢磨自己的奇怪遭遇,一邊給自己斟茶,突然他的門被打開了,沒想到竟是諾茲德廖夫站在面前。“俗語說:‘訪友不怕路繞遠!’”他一邊摘帽子一邊說,“我經過這兒,看到窗上有亮兒,就想來看看,你肯定沒睡。啊!桌上有茶水,太好啦,我很樂意來一杯。今天午飯吃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覺得胃裡現在開始鬧騰起來了。讓人給我裝袋煙!你的菸斗呢?”

“我不吸菸鬥。”乞乞科夫冷冷地回答道。

“你撒謊,好像我不知道你是個煙鬼似的。喂!你那僕人叫什麼來着。喂,瓦赫拉梅,來呀!”

“他不叫瓦赫拉梅,叫彼得盧什卡。”

“怎麼?你的僕人原來叫瓦赫拉梅呀。”

“我從來沒有一個僕人叫瓦赫拉梅。”

“啊,對了,傑列賓的僕人才叫瓦赫拉梅。你想一下,傑列賓太走運了:他的嬸子因爲兒子跟女農奴結婚而跟兒子吵翻了,結果把家產都給他了。我覺得,有這麼一個嬸子可不錯!老兄,你怎麼啦,總躲着大夥兒,哪兒也不去?當然啦,我想你現在研究學問,喜歡讀書呢?(諾茲德廖夫爲什麼推斷我們的主人公在研究學問並喜歡讀書,事實上,我們講不清楚,乞乞科夫更是這樣)。哎呀,乞乞科夫老兄,你如果見到……一定會給你的諷刺頭腦發現養料(爲什麼說乞乞科夫有諷刺頭腦,這也無從得知)。你看,老兄,大家在商人利哈喬夫那兒玩戈爾卡牌,真笑死人了!佩列平傑夫當時在我旁邊,說:‘如果乞乞科夫在這兒,他可真是笑壞了!……’(但乞乞科夫並不認識什麼佩列平傑夫)。老兄,你得承認,那次你對我不太夠意思,你記得,我們那次玩棋,本來是我贏了……可是,老兄,你太讓我失望。我呢,誰知道怎麼回事兒,無論如何都不會生氣。前不久民政廳長……哎呀!我應該和你說,全市的人都在談論你;他們認爲你是造假幣的,他們來問我,我會保護你,我跟他們說和你是同學,而且認識你的父親。嗯,沒的說,我騙得他們夠嗆。”

“我造假幣?”乞乞科夫從椅子上站起身子喊道。

“但是,你爲什麼要嚇他們呢?”諾茲德廖夫問道,“他們,鬼才知道怎麼回事兒,全嚇傻了:認爲你是強盜,是間諜……檢察長給嚇死了,明天出殯。你不去參加嗎?他們,說真的是怕新總督,擔心你會惹什麼麻煩;我是這樣看總督的:要是他翹鼻子、擺架子,貴族們是不會買賬的。貴族要求的是慷慨大方,是吧?當然,他也可以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不舉辦舞會,但結果會怎樣呢?結果是什麼都得不到。不過,乞乞科夫,你可真冒險。”

“冒什麼險?”乞乞科夫忙問道。

“拐騙省長的女兒唄。說實話,我料到了,第一次,見到你們在舞會上的樣子,我就想,乞乞科夫準有什麼企圖……但,你的選擇可不理想,我看不到她的優點……有個姑娘——比庫索夫的外甥女,那才叫姑娘呢!可以說是一塊絕妙的花布!”

“你怎麼胡說呀?我怎麼會娶省長的女兒,你怎麼啦?”乞乞科夫瞪着眼睛怒道。

“哎,得了吧,老兄,別藏着掖着啦!坦白地說,我是爲這事來的:我願意幫忙。這麼辦吧:在教堂舉行婚禮時我願意替你捧婚禮的花冠,給你當儐相,馬車和替換的馬匹全用我的,可是你得借給我三千盧布。我急等錢用,老兄,急得要命!”

在諾茲德廖夫胡說八道的時候,乞乞科夫眨了幾下眼睛,想搞清楚是不是在做夢。造假鈔票、拐走省長的女兒、嚇死了檢察長、新總督履新——這一切讓他吃驚。他想:“都到了這種地步,再在這裡就無益了,得快點離開。”

他趕緊打發諾茲德廖夫走,又把謝里凡叫來,讓他明天天一亮就要預備好,早上六點鐘就得出城,讓他把一切都檢查一番,要給馬車上油,等等。謝里凡嘴裡應着:“明白啦,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可人卻在門口一動不動地站了半天。老爺馬上讓彼得盧什卡把已經落了一層厚厚灰塵的皮箱從牀下拉出來,跟他往裡裝襪子、襯衫、內衣——洗了的和沒洗的——皮靴楦子、日曆……顧不得用心分類,抓到什麼塞什麼。他想:今天一定要預備好,省得誤了明天的行程。謝里凡在門口站了兩分多鐘,之後慢慢地走了出去。要多慢有多慢,他慢騰騰地下樓梯,在向下翻轉的破損的樓梯臺階上留下了溼溼的腳印。他下樓梯時久久地撓着後腦勺。這是什麼意思呢?一般抓後腦勺要表明什麼?是惋惜明天打算和他那個穿着髒光板皮襖、腰繫褡包的弟兄到酒館聚會不能成行呢?還是在這個地方已結識了一個相好,每當夜幕低垂、一個穿紅上衣的小夥子對着僕人們彈起巴拉萊卡琴、勞作一天的平民百姓在低聲細語的時候,他同相好站在大門旁,優雅地攥着她那白皙的小手兒——現在卻要走了,不得不捨棄了每天傍晚的歡聚?要不然,他大概只是留戀下人廚房裡靠近壁爐的那塊已經住熱乎了的鋪着皮襖的地方,不想捨棄菜湯和城裡的鬆軟包子而去風餐露宿地長途跋涉?誰知道呢,這無法揣測。俄國人撓後腦勺可有着許多的不同意思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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